阿尤,往事恩怨不堪回首。
莫尤心下漫生酸楚,晋国公丁谓啊,虽然我再不愿意,也必须承认,你我曾经父女一场,曾记否,你端坐书房,对丁青月说:“她是刺客,杀了她!”曾记否,你在长风亭摆下酒席,笑道:“知老夫者,阿尤也”曾记否,你喝令青月:“青月,你敢不听命令!”曾记否,大理寺……
可知,富贵一向如浮云,权势从来不久长,一朝机关空算尽,好似云端跌入泥。
莫尤淡淡的扭头不看他,不忍从他的脸上回想起十年前莫柔死时的一片鲜红、罗衣被迫嫁入文家的那一袭刺眼的嫁衣。莫柔原谅了你,不论原因是因为感激你收留与庇护还是真的爱上你,罗衣不会原谅你。
丁谓看出莫尤眼底的无可消除的恨意,悲哀的移目看向凌梓凤,两人虽然同住京城,却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晋国公府,丁谓为了引出田婆婆下令围杀莫尤,凌梓凤赶来相救,另一次是皇陵事发奉旨出京时,莫尤要自断一指捌清与丁谓的血脉,凌梓凤抢上阻拦。
丁谓的眼神隐有求助,凌梓凤则目光清冷,丁谓苦笑一声,方转脸注视寇准,寇准面目如生,朝服齐整,心中突然一忿,仰天长笑道:“平仲,你我相识数十年,两党相争、朝野尽知,终究你先走一步,可算我赢?”
苗千寻大怒,喝斥道:“奸贼丁谓!死到临头,还敢狂妄!”
丁谓冷冷的睨他一眼,道:“休要叫嚣,我在与老朋友聊天。”
此言一出,众人皆怒,纷纷上前要将他按倒殴打,丁谓冷面不语不反抗,倒是久未说话的田婆婆缓缓开口:“放开他吧。”众人一怔,愤愤然放开。
丁谓悲哀的看了眼田婆婆,叹道:“寇夫人,恕老夫直言,你此刻的悲痛不在于寇公的离去,而是痛惜错失二十年分别的光阴。”
众人均面带怒,田婆婆却默默不语,不能不承认,丁谓一语中的,人说丁谓聪敏无双,洞悉人心,确实不假。
丁谓又转看向寇公,面浮悲怆之色,道:“平仲,你我虽然在朝堂之上势如水火,不共同在,可是,你应该承认,丁谓知你甚深,否则也不能胜你半筹。”
众人大怒,苗千寻喝道:“丁谓,寇公虽走,英灵长存,你今日也要死,不过却死得轻薄!”
丁谓黯然一笑,道:“汝等可笑,讲什么英灵与轻薄,人仅一生,生前百象如画、百态如幻,死后魂飞魄散,一切不复留存,谈何厚薄重轻?”
苗家人长年居住山岭,与野兽为伍,更多的接触自然的神奇,比起汉人,更加崇拜与信仰鬼神与巫灵,寻常人讲这些话,就会引成他们的不悦,何况是丁谓在寇公身前,顿然怒声四起,长老、周云岚等人要冲过来杀丁谓,田婆婆却喟然长叹:“寇公临走前说过放他,不可不依。”
苗千寻含泪道:“姐姐,哪有个仇人送在眼前反而放走的道理?寇公愿放,那是寇公的宽厚,就当是寇公放了我们再又抓来,反正要他死。”
长老等人齐声道:“正是,一定要他给寇公赔葬!”
众人说着,嚷将起来,定要杀丁谓,院外的百姓听到声音也喊了起来,连哭带闹,更有甚者已从家里拿了刀斧来要杀丁谓,被于刚等人劝在门外。
田婆婆道:“寇公遗言,不能不遵。”
众人不依,又悲又怒。
丁谓半眯着眼,一脸的苍芒,离开开封南下,一路之中,听到百姓唾骂声声,连番围劫刺杀,多亏吕扬全力保护,才离开中原到得雷州,二夫人被杀于长沙,草草埋葬,眼见崖州在望,却被苗千寻抓住,吕扬不敌身亡,夫妻被囚于地牢,如今是受尽惊吓,也对生死看得淡了,一生荣华与富贵,一生聪颖与明决,一生爱恨与恩仇,一生恩宠与贬迁,一切都已享过,死又何惧?
丁谓微微一笑,寇公放行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以丁谓对寇准的认识,寇准是个刚直无假的人,正是因为他这性子,才会被群僚排挤、被自己利用,这样一个直白忠义的人,是绝不会做出堵杀朝官以报私仇的事来,寇准或者有恨有悔,可是他宁愿带着悔和恨离世,也不愿在临死之时背上心胸狭窄、杀人报仇的口碑。
可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苗千寻不听寇准的遗嘱,更不听田婆婆的劝说,而一众的悲呼与愤慨,也非死不能平息。
生有何益,也亦无惧,一路的劫难、二夫人与吕扬的死亡使丁谓失去对生活的追求。
而城门与莫尤决别、真相大白,则是使他一夜白头的根本原因,丁谓位居高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掌握大权,牵制乾坤,唯有莫柔的离去、莫柔的死是他心底不可愈合的伤口,而莫尤的身世一直是迷醉自己的面具,也在大厦倾倒的一刻被人撕开。
苗千寻一步跨上前,大手已搭在丁谓的肩头,手腕一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短刀来,苗人爱吃烤肉,又行走山林,素来都有随有带刀的习俗,更何况是身为武林中人的寨主。
寨主怒吼道:“丁谓,你这奸贼,为官行恶,为人行凶,今日让你死于寇公面前,取你项上人头祭奠寇公。”话音甫落,已翻手刀进,向丁谓胸口刺入。
莫尤一直旁观不语,十年前,自己做梦都想杀了丁谓,可是,自从知道真相后,这个切齿的仇恨有些淡泊,但是她依然恨丁谓,只是不是为了莫柔,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罗衣,他害得罗衣沦落烟花之地,又下落不明,生死茫茫,杀他为罗衣报仇也不足为过,犹豫的是罗衣善良纤弱,不愿任何人因她丧命,杀了丁谓,罗衣未必安心。
若是别人杀了丁谓,罗衣或许安然?
眼见刀锋疾进,莫尤冷眼相对,却在那寒光之时,眼前陡然闪过青月下跪的一幕,心中一涩,是的,自己曾答应过他,救丁谓一命,可是,自己向太后求情,免他丹凤门斩首,也算是已经做到?莫尤略一迟疑,脱口而出:“住手!”
短刀已扎入丁谓胸口,但是不深,鲜血渗出,丁谓亦惊亦痛的看着莫尤。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看向莫尤。
莫尤冷笑道:“丁谓,让你死,岂非很容易?也太成全你。”
众人惊诧相看,莫尤道:“说什么生前百象如画、百态如幻,死后魂飞魄散,一切不复留存,不论厚薄重轻,不过是你求死之策,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丁谓怔了怔,惨然道:“阿尤,你是想救我吗?才故意这样说的吗?丁谓一生,是非善恶都已过去,将随我一死而消亡,这滔滔历史长河,滚滚云烟起伏,每个人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享有的,惟有在生的数十载光阴,死后魂魄飞离,一堆白骨也不过化为泥土。”
莫尤冷笑:“丁谓你一生聪颖、足智多谋,熟知史记百书,通晓古往今来,却装这个糊涂。”
丁谓一愣,没有接话,莫尤问道:“儒之始祖孔仲尼,道之始祖孟子舆,千古留芳,你所学之典籍无出其右,赵高亡秦、梁冀欺主,万年遗臭,古来宰相不计其数,但凡调和鼎鼐理阴阳、秉轴持钧政事堂者流芳千古,而你,为朋党之争排斥异党、传擅朝政,可以想象,你丁谓的名字与罪恶是绝对不会随着你一堆白骨而消亡的,你会被世世代代的后人所唾弃、不耻!”话音一转,声音骤厉,“休要以为一死百了!死,岂非便宜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