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
莫尤抢过她的碗,抚mo她的肩,怜叹道:“何必喝这样急?”
唐伶低埋着头,问:“你爹娘可健在?”
莫尤眼中流露出一闪而过的忧伤,淡淡道:“都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唐伶轻“哎”一声,抬起头,推了推莫尤面前的酒,沙哑道:“喝酒吧。”莫尤亦被她勾起心中愁绪,把碗还给她,两人相视无言,对饮而尽。
莫尤不善饮酒,一碗入喉,已感头晕,唐伶虽然酒量大,到底空腹连喝六碗,也有些控制不住激动,春夜、郊外、农家、油灯下,忧伤与愤慨在酒中流荡,两个初次相见的少女一碗接一碗,醉眼相对中滋生惺惺相惜的感情,这种感情比英雄好汉之间的仁义更细腻更真挚。
……
不知喝了多少碗的唐伶已两颊飞红,柳眉斜飞,一双眼儿秋水荡漾,掩不住的忧郁如深秋的紫蔓在夕阳下投落的阴影,微眯的眼角却饱含悲怆如走过严冬的枯木,然而紧抿而略上翘的嘴唇,则带着一分高傲、两分讥诮、三分冷峻和四分仇恨。
她垂下眼睫,额前的长发搭下来遮住半张脸庞:“这个世界上,我的恩人只有我的母亲,因为她十月怀胎落成我的生命,可是她死了,我的命是天留下的。”
她的声音象是沙漠中的旅人,憔悴而哀伤,莫尤双手抓住碗,静静的看着她。
唐伶顿了顿,喝了口酒,声音转为高亢而悲愤:“十七年了,我过了七年小叫化的生活,吃的是乞讨得来的剩饭,睡的是草窝破庙,风雪雨露,受尽欺侮与折磨,后来,唐家堡找到了我,把我带回去,我以为我终于熬出来了,可是没有想到我又进入另一个地狱,他们把我囚禁起来,天天打我,经常不给我吃,我活得不如一条癞皮狗,受尽非人的虐待。”
有晶莹的水雾在唐伶的眼眶中闪动,慢慢堆积满眶,滑落脸颊,但是脸庞依旧僵硬冷凝,声音却毫无哽咽:“这一囚,就是十年。暗无天日的十年啊,好多次,我实在受不了就想死,却每到死亡的边缘我又不甘心,我唐伶为什么要这样死去,象一条狗一样死在这囚牢里?”
唐伶醉了,可是醉了的唐伶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冷厉和杀气,她甚至象一只刺猬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象一柄柄锋利淬毒的匕首,仇视着这个世界。
“我恨唐家堡!恨唐岐之!恨唐采华!我发誓必要唐家堡翻来覆去!叫所有姓唐的人都知道唐伶是怎么活下来的!都知道这个唐家堡是属于唐伶的!我本不稀罕这些,不过我就是夺得它,这是我十七年来受尽折磨的补偿。”
莫尤一语不发,只是喝酒,眼底的忧痕也越来越深,她喜欢唐伶,喜欢唐伶眼中象狼一样森然冷厉的光,看到这种光,象是看到另一个自己,心里蠢蠢欲动。
可是自己做不了狼,至少做不了一只完整的狼,只有在面对丁谓的时候,自己才会变成狼,她用手压在心口,默念道:“感君之躯,恨君所恨。”
弥漫的酒气醉了两人,亦醉了春夜,春夜仿佛变得伤感,越发黑、越发沉,越发压抑。
莫尤开口了:“你,你娘呢?”说完,莫尤就后悔了,也许,只做为一个听者会更好些,因为唐伶的伤痛已不需要再来提醒。
唐伶则似乎已麻木于疼痛:“她生下我就死了,她原本是个青楼女子,因为生得美貌,被唐岐之纳为小妾,然而没多久就因被正室嫉妒而遭受遗弃,唐岐之竟然不顾夫妻之情将我娘赶出家门再弃于青楼,后又听说我娘身怀有孕即将临产又想把她接回,我娘心灰意冷,宁居青楼坚决不回,唐岐之听信正室唆挑,竟将我娘制于死地。”
唐伶扯开衣裳露出右肩,或深或浅的伤痕布满肩头,最惊人的是肩上竟上刻着一个“唐”字,唐伶指着它,声音嘶哑中挑出一线尖利:“瞧瞧,瞧瞧这个唐字,这是七岁那年,唐岐之用刀划上的,他说,我娘是他唐岐之的妾室,就算休了死了也是符合礼教,我流着他唐岐之的血,生是唐家堡的人,死是唐家堡的尸首,永远是他唐岐之的奴隶,永远要以他为尊……”
唐伶哭了,声音中夹带悲愤:“这是我的耻辱,唐伶!唐伶!唐家堡之奴伶!我娘遭他遗弃被他杀死,我却被烙上唐家堡的印!这是什么狗屁礼教!若非我尚未亲手杀了他,报这深仇,当日就放尽这一腔污血。”
唐伶的哭很隐忍,低低的竭力压制着,银牙紧咬出一排细碎的血痕,她俯身在桌上,纤弱的十指抠住桌沿,几乎将它扳裂,因汗水而湿漉漉的头发凌乱的散落在额前和肩头,削瘦的双肩剧烈的抽动,这是她多年痛苦成长养成的习惯,为了活着,她的哭似乎被强忍得只有流泪而没有声音。
天下竟有如此狠毒之人!
莫尤为唐伶倒上酒,也不等她,先咚咚咚一口喝尽,一股灼热之感从嗓口直奔而下,经胃,再经贯于小腹,很快又往上腾升,逼上胸口,再直冲脑门,紧接着,眼前的唐伶模糊了,酒模糊了,屋子模糊了,深灰的迷雾中晃动着丁谓的面孔,还有娘,就象回到了十年前的墓穴,娘一身是血、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莫尤突然笑了:“说得好,什么狗屁礼教,才使得这么多的混账男人寡情薄义,玩弄了女子就丢在一边,等孩儿长大后,还得去孝敬他,以他为尊,这个世界如此可笑,一夜风liu非但不需要承担责任,还会多出个后辈子孙用来使唤,这天下有了我莫尤,我定教天下恶心男人知道什么叫做不负责任的后果。”
……
唐伶醒来的时候,窗外正透着灰白,晨曦投落在屋内粗糙破旧的家具上,四周静寂,无鸡鸣无人语,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酒味,一只硕大的陶制酒坛歪倒在桌旁,两只碗一正一倒的放在桌上,扭头见躺在身边的莫尤面若桃花,忙伸手拭额,觉微烫,柳眉蹙起,莫尤慢慢的睁眼笑问:“怎么,我发烧了么?”略有鼻音。
唐伶点头:“是的,你休息会,我去让那老头给你抓药。”说着下床。
莫尤拉住她的手,笑道:“又不是深闺弱质,哪里就这么经不起,你的伤口如何?”
唐伶淡然道:“我也把这话原话奉还给你。”
莫尤莞尔一笑,闭目道:“天色尚早,我们再睡一会,养好精神就离开这里。”唐伶依言躺下,又摸了摸枕下的剑,这才闭目睡去。
复醒时已是日上三竿,唐伶没有睁眼已闻到了空气中的杀气,心中一警,在跃起之前已握剑在手。
桌旁坐着一人,笑意盎然,锦袍玉冠,手中折扇轻摇,正是唐采华,他身后站着叶策,严肃的脸上隐约耸动得意的笑意,在他们四周,恭敬的肃立着十余持刀人,都是唐家堡的高手。
唐伶冷眼斜睨,先是摸了摸身边紧闭双目的莫尤,额头似乎越发烫了,不过呼吸均匀,低声唤道:“莫姐姐,莫姐姐。”
莫尤沉沉的皱了皱眉,轻呢一声,唐伶开始紧张,杏目一瞪,一把揪住莫尤的衣襟,喝道:“莫尤!你给我醒醒!”
莫尤绵绵睁眼,瞳孔散而无神,她略带惊异的睡眼看唐伶,用手撑着坐起,唐伶的双眼冷得令人发悚,莫尤下意识的侧过脸,目光落在正挑眼相戏的唐采华身上,分散的魂魄顿时归于一体,迷芒的眼神慢慢积蓄起凌厉和深邃,她拍拍唐伶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唐采华放下扇子,细眯的眼中闪烁着恨与怒,却不说话,唐伶扶起莫尤,一语不发往外走。
唐采华勾勾手指,围上来几人,阻断两人的去路,门没有关,可以看见院子里跪着两人,老汉与一个半老妇人,想必是他婆娘,他们埋着头微微颤栗。
莫尤道:“放了他们俩,他们是无辜的。”大概是因为发烧,语气有些软。
唐采华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无辜?莫姑娘不如亲自问问他,是不是无辜的。”
老汉小心的抬起头,心虚的看了两人,又慌忙垂下头,莫尤似乎明白了其中的真相,唐伶却道:“你详细告诉我事情经过。”
唐采华笑道:“很简单,这老东西昨夜偷听到你是唐家堡的逃寇,就深夜跑到采华轩来告了密,哈哈,当然了,我唐采华也不能不感谢他,五十两白银,如何?”
唐伶冷漠的转过脸扬声问老汉:“他说的是真的吗?”
老汉吓得咚咚咚的磕头不止:“小的该死,小的一时财迷心窍,女大仙饶命。”
莫尤拉住唐伶的手,怕她一时怒起杀了老汉夫妇,不料唐伶只是淡淡一笑,便转过头向唐采华道:“我如今受了伤了,不是你们这么多人的对手,想抓我回去就动手吧。”
唐采华拍掌笑道:“你还是识时务的,不过这位莫姑娘,也走不了。你骨子里也流着唐家的血,怎么会不知道,得罪了唐家堡,绝没有舒服脱身的。”
唐伶目光一沉,冷笑道:“不错,你既然知道我也流着唐家的血,自然不会不知道强我唐伶所难,是更加不会有舒服日子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