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债子何偿,痛连骨肉
到宫门了,莫尤谢过两名宫女,她们还了礼后转身回宫,莫尤则一个人往前走,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寻声望去,只见王德用远远的走来,敢情他一直没走,等在这里,一看到她,莫尤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奴才!再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顶轿子慢悠悠的远去。
王德用走到近前,满面堆笑,道:“莫姑娘,老夫可是一直在此等着姑娘。”
莫尤心中冷笑,莫不是还要我让向道谢不成?正想冷嘲他几句,想起与太后的对话,心想,也罢,若非你的帮忙,我也见不着太后,说不出那番话来,当下也露了个笑容,道:“如此,劳烦王大人了。”
王德用呵呵直笑,莫尤望着远去的轿子,想起刚刚求见皇帝的夏竦,故意问道:“咦,那刚刚离去的人,可是枢密使夏竦夏大人?”
王德用点头道:“正是,莫姑娘认得他?”莫尤笑道:“适才在慈宁殿时,这位夏大人有急事奏请陛下,故而知道。”说着,故意抬手拢发,露出半截玉镯来,王德用一怔,他也是极聪明的人,何曾不明白莫尤此举用意,心里更加高兴,看来这位莫姑娘不但得皇帝喜欢,就连太后也很喜欢哩。
王德用招招手,候在一侧的轿夫忙抬着轿子过来,莫尤却笑着辞谢,称不劳坐轿,时辰正好,想步行闲逛,王德用只得自己坐轿而去,莫尤则在街头闲步一阵,来到王曾府上。
王曾正在书房看书,见莫尤来,笑道:“姑娘可是来观杏花的?”
莫尤亦笑答:“正是,大人府上景致怡人,尤其这杏花,早春花开,春盛则花谢,较之那桃李,更让人喜爱。”
王曾放下书卷,起身踱出,笑道:“姑娘说得不差,呵呵,万千名花,各具风骚,如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弄妆,杏娇疏丽,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肤,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皆砌,金莲冉冉池塘,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而人之赏花,在于悦其姿色而知其神骨,如此方能领会花之独特韵味,而深得其中情趣。”
莫尤抚掌笑道:“大人说得正是,莫尤受教了。”
两人呵呵而笑,漫步迎风飘落的杏花树下,春之胜景,莫过于此了。
莫尤沉吟半刻,道:“适才,枢密使夏竦进宫见驾,说是有军机急报,大人可知否?”
王曾微微一笑,捋须不语,莫尤话刚落音,已惊悔自己言出唐突,讪然一笑,倒是王曾突然问:“姑娘以为子必类父么?”
莫尤一怔,摇头答道:“不以为然。”
王曾停下脚步,抬手抓住一枝杏枝,轻轻一折,掷于地上,问:“父之罪,子可担否?”
莫尤的心一点点痉挛,她知道王曾的话中之意了,刚才被他掷于地上的杏枝斜躺在泥土上,虽然并未立即枯败,但是在莫尤眼中,却仿制顿然失去了生命,她回答得有些迟疑:“可担可不担,子代父过,是为孝道,子不代父过,是为正义,嗯……当就事而论。”
王曾淡然笑问:“父获罪,子可免否?”
莫尤几乎是立刻就答道:“当然,父子虽为至亲,但是罪不连株。”话刚出口,莫尤想到“株连九族”这四个字,中国历代不乏连坐之罪,师生、亲戚均会牵连,何况父子,若是丁谓获罪,青月又岂能脱罪?
莫尤有些失魂,出神的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杏花,思绪乱成一团,身后传来王曾的声音:“瀛州节度使刘仁病重,奏请圣上另派官员赴任。”
莫尤心中陡然一凛,王曾说的话莫不就是回答自己夏竦的军机急报了?可是,王曾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如此国家国情,怎么放心说给自己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
莫尤神情恍惚,辞别王曾一个人在街头失魂落魄的走来走去,迎来奔过来两个孩童,约摸六七岁的模样,其中一个呜呜哭泣,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敢回家了,瞧我把娘新给我做的衣裳弄得都是泥,娘看见准要打我。”另一个孩童哄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娘要是打你,你就背《三字经》给娘听,娘见你读书好,心里欢喜,就舍不得打你了。”那个哭哭啼啼的孩童听了,果然是个好主意,破啼为笑,两人手牵手走远了。
孩童虽已走远,他们稚嫩的对话却深印在莫尤心底,细细一琢磨,恍似拨开云雾见日出,心中透亮,禁不住自个儿眉开眼笑。
莫尤再来到丁府门前时,侍卫们都识得她了,只因那次丁谓亲自出迎,场面甚是隆重,想丁谓在朝中居百官之首,协助太后辅佐新帝,权位何其之高,眼中何曾有人,这位姑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丁谓却待她十分与众不同。
莫尤径直穿花径、绕长廊,奔书房而去,不到书房,走过一片杏花树下,听到偏厅有动静,侧眼看一眼,见屋门紧闭,门外无下人守卫,但是一股暴怒之气破门而出,莫尤冷笑,步也不停往前走,突然听到那偏厅中传来一声怒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莫尤知道是丁谓在大发脾气,略一犹豫,又启步去书房,刚迈一步,就听吱的一声,偏厅门开,一位官员垂首退出,掩面匆匆而去。
莫尤一怔,不禁又停下目注着那门口,门轻掩着,看不见屋里的情景,这时,门突然大开,丁谓满面怒气的站在门口,忽见莫尤远远的看着,稳了稳情绪,招手道:“进来吧。”
莫尤大步走进,丁谓沉面坐下,因怒气未消,闭嘴不语,只是以手示意她坐下,莫尤也不理他,寻了个座坐下,四下打量,文房四宝扫落一地,一片狼籍。
丁谓不愧是政坛老姜,很快就静下心来,面上风波未起,完全看不出适才的惊天暴怒,他淡淡一笑,道:“阿尤,你果然守约。”
莫尤一语不发,将早已准备好的卷帛递过去,丁谓握在手中,既没有急着看,也没有收入袖中,而是紧紧攒着,目光痴痴的凝视,仿佛波涛暗涌,又仿佛古井无波,莫尤则好生疑惑,他应该早就知道这是假的,为何毫不在意?他果然早就猜到我会给他假的,还是他不过只是布一出戏玩玩?
良久,丁谓低叹道:“阿尤,你娘没有遗书吗?”
莫尤冷声问:“你想再一次把颜公子拉下马,然后逼我交出遗书吗?”
丁谓哀然一笑,摇头道:“人已不在,要遗书又有何用?阿尤,我只要问一句话,你娘的遗书中有没有提到,你是我女儿。”
莫尤冷笑道:“让你失望了,一个词也没提。”
然后蔑视着他,丁谓却突然笑起来,很温和的看着莫尤,道,“不提,你也是我的女儿。”
莫尤不屑的冷笑:“你应该知道,正是如此,我才更要杀了你,应该你不配做我的父亲!”说完,转身就走。
丁谓在身后喊道:“阿尤,去看看青月,他病了。”
莫尤回头喝问:“他怎么样了?”
丁谓黯然道:“你去看看他吧,他很不好。”莫尤心中一痛,疾奔青月卧房去,半道又停下脚步,目光注视着前方,曲径上,一名侍卫领着一位宦臣模样的人匆匆往偏厅去,一路上,那人衣饰华贵,一边小跑一边催促“快,快”。
宫里来了急讯?莫尤收步贴墙,悄悄跟在后面,只见两人径直进了偏厅,莫尤正在跟上,那侍卫又退了出来,守在门口,莫尤只得闪身至拐角处,屏声静听,只听到丁谓说了句“老夫已知道了,你速去巩县,送信给雷公公,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轻举妄动。”随后声音即越来越轻,莫尤听不清切,只得怏怏远去。
丁青月果然病了,却不似丁谓形容的“很不好”,只是神采有些颓废、憔悴,脸颊削瘦了些,急燥不安的来房中来回踱步,见莫尤推门进来,诧异的问:“阿尤,你如何来了?”
莫尤问:“青月,你病了?”
丁青月垂首不语,黯然片刻,喃喃道:“婚期越来越近,如何是好?”
莫尤有备而来,故意试探的道:“青月,男儿当以国事为重,日夜思虑建功立业保国家才是,怎么这样为婚事焦燥?”
丁青月又恼又痛的看着她,道:“阿尤,你莫不是来取笑我了?我何曾想要这门婚事,如今是退也不能退、躲也不能躲,心似热锅上的蚂蚁煎熬,我曾多次面奏太后与陛下,请命立功,可如今边将无缺任,四境无狼烟,新帝刚登基,先帝未入陵,不远征不讨伐,我一介武员,不过待命军营,左右离不了京都,又怎么建功立业保国家?又怎么推却这婚期?”
莫尤笑吟吟的看着他,道:“我知道有个好去处,只问你去不去?”
丁青月忙问:“是何去处?阿尤快讲?”
莫尤含笑道:“瀛州。”
丁青月一怔,摇头道:“阿尤说笑了,瀛州节度使刘大人是澶渊之盟后,先帝亲自任命的,现下无风无浪,怎么可能替换?”
莫尤严肃的看着他,道:“阿尤决不说笑,枢密使夏竦已进宫面圣,刘大人年事已高,重病难愈,已发回奏章,请陛下另任官员。”
丁青月惊讶的打量莫尤,阿尤实实不简单,怎么连枢密院的军机都知晓,看她面目清肃,分明是笃定的消息,面色顿时凝重,锁眉不语,半晌方道:“刘大人膝下无子嗣,身边副将蒙世芳虽然追随刘大人多年,但是勇有余谋不足,先帝在时也曾叹惜他‘一员良将、然非帅才’,此事若果然属实,丁青月虽然无才,倒是定要请旨一试。”
有丁青月这句话,莫尤很是欢喜,青月,我会助你成功,离京城远远的,去瀛州保家卫国,远离丁谓,远离我与他的恩怨……
丁青月突然凝视着莫尤,轻声道:“阿尤,你是希望我走得远远的,然后可以放开手脚?”
莫尤莞尔一笑:“青月,你也知道,卷帛已不在我手中了,如果丁谓不出手,我不会主动与杀他。”
丁青月虽然确认莫尤的心思,眼神还是有些黯然,阿尤的恨无可消除。
莫尤再次叮嘱丁青月“及早请命”后,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