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对尊堂,如玉情如纸
“正是,以前玉儿无家可去,寄居客栈,费心莫姑娘多有照料,这个恩情,老夫以酒为谢,此后,玉儿搬回来住了,自然就算与姑娘告别了,你与玉儿都正值青春,如果时常往来相见,难免惹人口舌,招至是非。”
一闻此言,莫尤似坠冰窑,周身透凉,直愣愣的看着颜自清,这便是父母阻断姻缘么?如玉!如玉在哪里?你是否早就知道你父母的心意?她扭头看门外,锦帘低垂,她挪动脚步往外走,脚下如同踩了棉,轻轻飘飘,如玉,如玉,你进来说话!
耳边响起颜自清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莫姑娘——”
莫尤停下脚步,秀眉竖起,颤声问道:“如玉呢?我要听他说话。”
颜自清沉面道:“莫姑娘,玉儿年幼,若有虚言或怠慢姑娘之处,还望姑娘不要记在心上。”
虚言?怠慢?这四个字就否认了往日种种情份么?颜如玉啊,你是如何向你的父母大人介绍的我?指尖一点点麻木,莫尤冷冷一笑,摇首道:“老大人,我与如玉相处数月,情义深重,为何不成人之美?”
颜自清道:“颜家世代书香,居家为官清廉禀正,所结之士皆儒雅斯文,颜门子弟,娶妻嫁女,讲究门当户对,莫姑娘容貌出众、才识过人,老夫无可挑剔,只是出身不明……恕老夫直言,颜门难容。”
此话无疑一柄尖刀扎在心口,心疼难忍,莫尤连退两步,惨白着脸站定,颤声问:“何谓出身不明?”
颜自清道:“姑娘家世单薄,无仕无靠,双亲早逝,孤居于墓穴,实乃匪夷所思,又露面烟花之地,实缺礼教,平日里抛头露面,毫无闺仪,难配我颜家门楣,难为我颜家之妇。”
这番话象一记响亮的耳光,脆生生的捆在莫尤脸上,她刹时间鲜血凝固,全身颤栗,她何曾受过如此羞辱,纤指紧抠入肉,目光如铁,嘴唇一抖,几乎要厉声驳回,转又戚然,伤极反笑,莫尤啊莫尤,你只想着颜如玉熟读诗书,颇知礼仪,竟忘了儒门家规了吗?一厢情愿的认为,颜如玉单纯朴实,虽不会沾红惹绿,却轻视了这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罢了,罢了,无非是我莫尤自取其辱,摆摆手就走,扬手之时触动金镯,镯子在手腕滑动,又勾起她的温柔,当时之情景宛若在目,颜如玉温情脉脉之目光、情意绵绵之话语涌在心口,莫尤啊莫尤,你怎么甘心这样放弃?
莫尤举起手,露出皓腕上金光闪闪的镯子,道:“如玉当日以此为定情信物,许诺我终生相伴,守得青丝成雪,字字真切,老大人,为何苦守门第之分?拆分有情之人?”
颜自清拂面不悦,面沉似水,莫尤上前一步,恳切的等待他的回答,颜自清冷哼不语,倒是颜老夫人看了看老爷,又看了看莫尤,轻声道:“颜家是名门望族,众人瞩目,若是传出玉儿与青楼女子有染,日后岂非颜面扫地?他如今又金榜得中、步入仕途,怎么因为妻室低践遭受鄙薄?”
敢情他已查得我在聚花楼弹琴一事?怪哉,此事他怎么会知道?夏姐姐和杜姐姐是绝不会说出去的,青月也不会外传,那么,一定是丁谓了,丁谓既然这么隆重的把他们安顿在驿馆,也难保他不会说我的坏话,他恨我娘离开他,也恨我要杀他,就怎么会情愿我安安稳稳的出嫁?
莫尤忍不住冷冷一笑,回道:“青楼女子?青楼女子以身求生,商人以贾求生,仕人以谋求生,因何遭人鄙薄?莫尤虽无显赫背景,但是一身清白,如何就是低践了?如玉作文,莫尤自谓可吟咏;如玉谋仕,莫尤自谓可襄助,如何反因我莫尤使如玉遭受人言?”
莫尤说得激动,泪水涟涟,颜家老夫妇见她突改性情,都有些吃惊,莫尤接着又说,“门当户对?自古以来,门不当户不对者,亦多有良缘成为传世佳话,老大人因何就容不下莫尤?”
颜自清见她越说越荒谬,拍桌而起,哼道:“莫姑娘当真非寻常女子,文武双全又有苏张之唇舌,咄咄逼人,日后必得佳婿,不过,颜家自有家规,容不得不知礼数的布钗村妇,也容不得以下犯上的子媳妇人,更容不得舞刀弄枪的江湖艺人。姑娘请另配良人。”
莫尤俏面忽白忽青,退步笑泣,颜自清又道:“盘中金银赠与姑娘,亦算是颜家对姑娘的赔偿,还请姑娘将腕上金镯留下,旧时戏言今日揭过,这只金镯虽不值钱,却还是归还为好,一则往后无牵无葛,二则也免得姑娘睹物思人,勾起往事。”
颜自清的话字字如刀,句句逼人,莫尤怒极反笑,冷笑道:“不错,不错,老大人想得好生周到。不过,这是如玉亲手送我,若要收回,还要如玉亲口说出。”
颜自清沉声道:“颜家之事,老夫做主。”
莫尤冷笑摇头,突然大步走到门口,伸手掀开帘子,颜如玉就站在门口,垂首静听,原来他一直站在门口,听父母如此羞辱自己却一语不发,连进来的勇气都没有,这就是自己深爱的男人吗?莫尤止不住又泪落如珠,一把将他拉进屋,盯着他,哭道:“如玉,你说一句话,我只听你一句话。”
颜自清责道:“玉儿,你出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颜如玉涨着脸,嚅嚅欲退,莫尤抓住不放,目光冷冷的盯着他,厉声道:“颜如玉,你是个男人,莫非一句真心话也不敢说么?莫尤一向待你如何?往日情份竟能一笔勾消么?”
颜如玉抖抖嘴唇,悄悄抬眼去看父亲,正对上父亲严厉的眼神,吓得赶紧又垂下眼,噤若寒蝉,莫尤见他这般惧怕父亲,寒心一叹,道:“颜如玉啊颜如玉,我莫尤错看了你,甘心为你赴汤蹈火,未料到你却如此怯懦窝囊、薄情寡义,将我一番情义付诸东流,可悲可叹。”
颜如玉不敢看她,越发头垂得更低,一旁的颜自清却听不下去了,怒喝道:“你这粗野女子,毫不知羞,当众拉拉扯扯,口出轻薄之言,快去快去。”
莫尤慢慢的松开颜如玉,自嘲发笑,踉跄着往门外走,颜如玉用眼角余光看她离去,记得往日莫尤的种种好处,突然来了胆量,说道:“姐姐,如玉蒙姐姐搭救与照顾,恩情似海,怎敢忘怀,姐姐待如玉之情深意切,如玉都记在心里。”
莫尤猛然回头,颜如玉又慌忙别开脸不敢对视,莫尤怆然而笑,道:“难为你能说出这番话,不枉我待你一片心。”平抬起手,晃动腕上的金镯,问,“你要收回去吗?”
颜如玉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当时已送与姐姐,怎能收回。”
莫尤泪又流出,看着他温柔一笑,转向颜自清,笑道:“如玉不负我,我决不负如玉。”
颜自清拍案怒道:“孽子,你怎么说话如此荒唐?与她念什么旧情,快将金镯取回才是,此镯留在她手,若传扬出去,你还如何做官面圣?就是老夫这张脸,也要被你丢尽啊。”
颜如玉被父亲叱骂得头直垂到胸前,全身颤栗,悄悄的用眼瞟了瞟身边,莫尤那雪也似的玉腕上金镯闪闪发亮,映得那只手越发的晶莹润洁,美丽不可方物,有心收回又怎么好开口,这些日子的相伴,莫尤待自己当真是体贴入微,无可挑剔,得她为妻,亦觉可幸,可是,父母之命……
颜老夫人突然走上前,拉住儿子,低声责道:“儿啊,你莫不是糊涂了,莫非不要自己的前程了?莫非存心要气死你爹爹不成?”颜如玉嚅嚅不语。
颜自清却忽的大手一摆,重重一叹,道:“罢了,生了你这个孽子,要丢也只丢老夫的颜面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莫尤冷冷的看他一眼,转而温柔的注视着颜如玉,如玉啊,你如此软弱,伤我至深,不过转而又想,你能为我反抗父母,也可见待我一片真心了。想不到我莫尤竟为一个读书人沉陷,可是如玉,你知道我为何痴心苦守着你,甘愿承受你父母的这般羞辱?只因我心中深信,读书人虽然迂腐,但是心性单纯,我今日承受下来,生生受这顿难堪,也不枉自己的付出。
颜老夫人诧异的低声问:“老爷,您这是……”
颜自清摇头叹道:“罢了,莫姑娘先留下吧,此事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