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红衣,妾白衣,谁家欢喜谁家悲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
相留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指罢琴泣,呜声饶梁,在满场狼藉残红、红消香断的悲惜伤情中,莫尤飘然离去,穿过珠帘,隐入后院,空留满座宾客的惊愕与共鸣,琴弦仍在微微而颤,五彩灯笼下的聚花楼却静如止水。
夏妈妈快步走到琴旁,蔻丹玉指一拨,“铮”的一声脆响,划过众人惊沉的心湖,有人带头喝了声“好”,掌声如潮水扑来。
莫尤没有听见这掌声,她银牙紧咬,一口气奔出风月楼重重红楼,在千娇百媚的姑娘们惊诧的目光中,如燕子一般点点落落,来到后林。
这是风月楼的后园,巨石葱竹,林木幽深,姑娘们不爱来这里,因为没有姹紫嫣红的鲜花,亦没有碧波荡漾的湖塘,没有灯红酒绿的迷醺、红绡罗衫的迤逦,莫尤随夏妈妈来过一次,就爱上这里,静宓、深远、湛清,此后便常来闲坐,闭目听风吹叶语。
林子里传来低幽的箫声,莫尤猛然停住脚步,泪水就在眼底,可是自己不想被人看见,如果林中有姑娘陪客人幽会,那还是离去为好。
箫声忧伤如细雨飘落秋水,如白雪飘落黄叶,丝丝缕缕都落在心尖,莫尤还是舍不住回身觅声询望,竹影深处的白石之上,一袭白衣如水铺展。
莫尤仿佛受了蛊惑,驻目悄然走近,白衣人背向而坐,洞箫如碧,是苏凌云。
莫尤站在他身后,泪水肆意流下,不知是为苏凌云宽厚坚挺的背脊,还是这呜咽如诉的箫音,抑或是为他专注的神精,总之,莫尤没有掩饰自己的委屈,任凭泪水淌满脸颊。
苏凌云放下箫,起身面对她,眼中是诉不尽的温柔与怜惜,轻叹道:“你不该这样委屈自己。”伸手将她搂在怀中,莫尤没有反抗,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一次,又一次,眼泪打湿他的前襟。
莫尤轻轻推开他,抹了抹脸上的泪,露出个苦涩的笑,道:“苏大哥,感谢你借胸膛给我温暖。”扭转身,匆匆离去。
对不起。
杜音音姗姗而来,看着莫尤疾步奔出林子,娥眉紧蹙,涩声道:“苏公子,你该追上去。”
苏凌云温柔的转过头,抹去眼中的落寞,摇摇头:“我不想勉强她。”拾起石上的箫,凑到唇边。
杜音音眉尖一挑,道:“不对,她是个孩子,她现在迷路了,受伤了,你只要牵着她的手,她就会跟着你走,你不该错过。”
苏凌云坐回石上,自顾自的吹了一段,目视着莫尤离去的空洞的前方,那里是层层的松柏与修竹,浓绿之后隐约可见白墙青檐,惟不见那白衣白裙、乌发如瀑。
受伤了?迷路了?是的,如果自己再坚持一点点,她会跟我走,然而,走出这片困境之后,又当如何?
几天后,夏妈妈得到一个消息,她眉间的焦虑渐深,转眼望了望莫尤紧闭的房门,决定,将这个消息封锁。
喜乐声声入耳,爆竹之声、乐鼓锁呐之声、欢腾叫好之声,响彻汴京城的上空。
历史会记住这一天,天圣元年,参知政事、枢密使、兼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权倾朝野的丁谓丁相爷将掌中明珠晗月小姐下嫁于同年进士颜如玉,这一亲民爱才之联姻之举,博得上至太后新帝、下至黎民百姓的交口称赞,刘太后亲笔赐“金玉良缘”喜匾,更使得百官同僚纷纷巴结、贺礼如山、贺词如潮。
迎亲的行列所经之处,悬灯结彩,爆竹喧天,红毡铺地、彩绸裹树,一片花团锦蔟的喜庆,做买卖的顾不得买卖、赶路的也顾不得行程,百姓们都拥在街边路口,争相观看,因为象这样盛大的场面,大概除了皇室大婚,是难得一见了。
颜如玉身披喜袍,胸口系着红绸,喜气洋洋的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鲜红夺目的花轿,里面坐着宰相千金、据说是汴京城首居一指的大美人,今天就成了自己的新娘子,人生得意尽欢时,大约就是如此了。
颜如玉如此思量,心就胀得如同飞上了天,象一朵云彩俯视着整个瑰丽繁华的汴京城,光耀门第、荣华富贵的前程迎面扑来,可谓前程似锦。
四周喜乐喧天,颜如玉听得痴迷晕炫,旌旗绸缎、五彩纷呈让他眼花缭乱。
天圣二年,杭州举子颜如玉,科场得意、喜娶佳妇,双喜临门。
莫尤站在人群中,看着颜如玉由远而近,意气风发、笑逐颜开,他骄傲的、笔挺的骑在马上,憧憬的平视前方,他身上那鲜艳的红,刺痛了莫尤的心,而他那满足的笑容,更是象一柄尖刀扎在她的心口,疼得不能呼吸。
他那红艳得夺目的吉服,金光闪闪,好生面熟,莫尤心中一惊,想起不久前丁谓打发吕扬送来的红木匣子,就是那件吉服,丁谓,原来这就是你的用意,如此说,你当初坚持不把晗月许配给苏凌云,也就是为了今天?
颜如玉骑马走过她的身前,洋溢在幸福之中的他自然没有看到莫尤惨白的脸庞,就这样让他走过身前?莫尤突然高声喊:“如玉!如玉!”
颜如玉闻声收回目光,询声寻望,在人群中,他看见了一袭白衣如雪的莫尤,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格外的清冷与孤独,他想起雪山上翩翩起舞的仙影、想起庙门吟吟轻笑的狐女,想起一路至京城的相偎相伴,姐姐……
“瞧!宰相大人的新女婿,生得真个俊俏哩!”道旁的百姓大声的称赞。
宰相大人的新女婿!颜如玉欠疚的移开目光,姐姐,对不起……
莫尤惊惶失措的又喊:“如玉!如玉……”
鼓乐爆竹之声如潮水扑天盖地,毫不留情的覆盖了她的呼喊,在这样喜庆的场合,谁也不会注意有人在悲伤。
莫尤想追上去,想拉住那脖子系着大红花的马,然后仰起头,问那马上的负心人:“如玉,你忘了我吗?”再然后等着他惊愕、愧疚、爱怜,可是,双腿沉重如山,任凭人流前移,却怎么也迈不开一步。
一身大红的颜如玉再回头,向着那抹白影欠疚的看了眼,然后转过去,留下一个红得刺目的背影。
马上的新郎走远了,他身后的花轿也远了,百姓们有的散去,有的仍旧跟上去,只有莫尤,随着马上人的远去,化成了石雕,冰冷僵硬的伫立在原地。
心痛是会让人忘记时间的。
直到夜来了。
汴京的夜依然热闹,没有宵禁,百姓们在点心摊上、饭馆里议论着白天的喜庆,也会有人对着莫尤指点猜疑。
莫尤突然眨了眨眼,轻轻移动,却由于站了半天,全身僵直而向前摔倒,一道白影不知从哪里抢出,将她扶住,莫尤顺手将那白影摔开,踉踉跄跄的向前奔去。
颜如玉是新科进士,刚补的缺,尚未上任,朝廷并没有为他安排底邸,不过有丁谓这样的泰岳,他是不必为此操心的,丁谓将丁府旁边的别院腾出来做为他的住院,其父母家眷也从驿馆搬出来,住进了丁府别院,并且名正言顺在大门上挂起了“颜府”的匾额。
颜自清曾负手立在门前,仰视着“颜府”二字,拈须颌首,足有一个时辰,心中万千感慨,想当年因时局被迫请辞离京,闲居杭州,至今已有十余年,苍天有眼,玉儿出息,才使得老夫可重返京都,颜门辉煌矣。
此时的颜府张灯结彩、宾朋高座,管弦丝竹、杯盏交错之声不绝于耳,颜自清做为一家之主,穿梭于宾客之中,答谢还礼,面对众人的夸赞与道贺颇为自得。
莫尤推开洞房的门,颜如玉正掀起新娘的盖头,见新娘子娇艳如花,喜形于色,来不及欣喜,莫尤的出现犹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冰凉刺骨,更让他惊恐胆怯。
一屋子的侍婢丫头们吓住了,张着嘴不知这个突然破门而入的女子怎么这样不懂规矩,不等时辰就来闹房,新娘子丁晗月花容尽失,又惊又悲,心中恍惚明白了什么,忍了心酸,露出个笑容来,眼波如水,笑道:“姐姐,你是来喝的喜酒的吗?酒由着你喝,如玉,却已经是我的,你把他忘了吧。”
莫尤看着颜如玉,如玉,你忘了西川深山的邂逅?你忘了庙内伴读的相知?你忘了一路走来的相随?
颜如玉垂首,一语不发。
莫尤笑了,从腕上褪下金镯,摔在颜如玉面前,道:“从此往后,莫尤忘记颜如玉。”转身奔出,刚到内院大门,迎面大笑着走来一人,伸手将莫尤拦住,笑道:“姑娘可是来贺喜的?不如到园子里喝上三杯,如何?”
莫尤一看,这人却是当时与莫、颜同住揽月居的举子项其琰,这项其琰高中探花,文才过人,又长得面如美玉,深得太后与圣上喜爱,又得林特的美言,这林特是个极为巴结的奸佞之人,早看出太后与陛下喜欢项其琰,自然多多举荐,皇帝当时便封他做礼部的郎中,不过奇怪的是,项其琰却拒绝了,他向皇帝表示:不要官不要财,只愿游山玩水,悠哉乐哉,一句话听得陛下、太后与众大臣目瞪口呆,林特好生恼闷,低声责备,再次向太后保举,太后却笑道:“年轻人,由他出去长长见识也好。”林特无奈,又向太后请示,说是探花郎在京城无府邸,自己愿腾出一厢让于探花郎,太后笑着赞许,于是乎,项其琰无官无职,但是正是因为太后对他的偏爱,众臣谁也不敢怠慢了他,项其琰闲居京都,也不常住林特府上,四处游玩,赏春吟咏,乐得自在。
莫尤看他却十分厌恶,冷声道:“不必了,让开。”
项其琰不以为然,笑道:“姑娘何必小气?来即是客,今夜颜兄弟花烛之喜,姑娘既然来到,却连一杯酒也舍不得喝吗?”
莫尤上前一步,将他揪住,意欲推在一旁,不料竟未推开,项其琰闲淡的站在门口,冲着她笑,这一笑,却将莫尤恼了,真是小瞧了这书生,竟站得这般稳,当下手中聚力,要用上劲,恰在此时,又走来数人,边走边笑,当前一人眼尖,一眼瞅见莫尤,吓得魂飞魄散,立定了脚步,手指莫尤,既怒又惧,喝道:“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