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金漆案上,一只白瓷耳炉静静搁着,一旁有一个半合著盖子的香盒,盛着小半盒浅色香粉,还放着一支小小香匙。炉内点着的辟寒香飘散出淡得几近于无的轻烟,袅袅卷绕纠结着升腾,还未触到殿顶彩画时,便散作了几缕极轻极轻的风,拂动了一旁垂着的浅碧色散花绫幕。
绫幕层层叠叠地重着,望上去只见江南春草碧色,空蒙绰约。后面本是一个极大的浴池,现今只能听见隐隐传出的轻柔的撩水声,却看不见一点轮廓。
水声忽然「哗」地一声大了起来,接着便是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又听得一个声音道:「我自己穿……」如同早春时节,冰雪初融的小河里,冰珠相撞相击的清响般悦耳。另一个低沉些的声音低低笑道:「乖乖地别动……这就对了……来,我抱你出去。」
春湖泛波一般,那重重的浅碧绫幕动了起来。最后一道绫幕静静垂落下来时,一名身着冰绡睡袍的俊美青年抱着一人走了出来。一双凤目笑得月儿似的半弯,看着怀里比他小些的少年,如同在看一样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少年的脸庞十分美丽,眉梢眼角却分明地带着些清冷。即是现下欢娱方歇,他的眸子也是初融雪水般明澈冷冽。他轻微地挣着,低声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那青年狡猾地冲他眨眨眼,道:「乖乖地待着,你一走路定会痛得厉害。」一面好玩地看他的颊上起了一层晕红。将他抱到案前,却也当真怕他疼,自己坐下来,抱那少年坐在自己身上,笑道:「说了多少次不要你这样规规矩矩地同我说话。才回来第一天就这样气我,以后还不反了。」
那少年轻笑道:「那小民该三跪九叩拜谢皇帝陛下隆恩才是。」
那青年笑道:「好了,以后不用自称『小民』了,明天便是苏侯爷了。」又压低声音道:「清雪,你听着,若你敢在我面前自称一句『微臣』,我便立刻削了你爵位,家产奴仆悉数没入宫中,再把你送到秋庭去和亲。」
苏清雪本是正色听他说得认真无比,听到最后一句,一怔之下,已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听说秋庭皇帝英明宽仁,文韬武略,生得又极俊美,我倒是想去的。只怕人家不收。」
那青年皇帝脸色阴了一下,又笑道:「也只有我见你可怜收留了你吧。哪天惹了我,便送你去冷宫,做个长门怨夫吧。」
苏清雪见他得意,眨了眨眼睛,故意气他道:「陛下,小臣……」话未说完,睡袍被他扯了开,已是一口重重咬在肩上,忍不住痛呼了一声。皇帝听他声音痛楚,疾忙松口,看他肩上,已是丝丝地渗出血来,如雪地桃花,艳丽非常。俯下去细细将血舔净了,觉得他微微颤抖,歉然道:「痛得厉害吗?」
苏清雪低着头拢了衣服,蹙眉道:「你干什么咬那么用力。」
皇帝将手伸到他口边,柔声道:「你咬还来吧。」苏清雪转了头去不理。
皇帝知道他不是爱恼的人,如今也不是真的生气,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忽地紧紧环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浅浅的颈窝里,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低低地道:「清雪,清雪,你知道我多想你吗?你去了那么久!」
苏清雪反手也抱了他,柔声道:「现下我在你身边了。我们不是一直书信联系着吗?」
皇帝听他这话,全身不自觉地绷紧了,抬起了头来。原本俊美温柔的脸庞现出一种迫人的威势和强劲,眼里如同要喷出火来,咬了咬牙,终究不愿连累心爱之人初归便不开心。慢慢放松了身体,取了一支兔毫小笔塞在苏清雪手里,又铺开一卷碧云春树笺,道:「清雪,我想看你画画儿。」
苏清雪觉得了他的异样,却也并不说破,顺从地接过笔来,微笑道:「这种纸画画儿么,还是写字好些。现下可又画什么好呢。」侧头想了想,又将那笔放下了。
南轩抱了他一起躺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两人,又将明黄九龙烟罗帐垂了下来。苏清雪确是累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南轩心中喜乐无限,也渐渐睡着。
香炉里的辟寒香已燃尽了,殿内仍是温暖如春,四处静得一丝声响也无,只有帐子里偶尔传出燕子呢喃般的呓语。
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呜咽着吹过来,苏清雪从一个极遥远的梦境里醒过来,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冰冷疼痛。迷蒙地睁开眼来,望着破碎的窗纸中漏下的点点星光,渐渐想起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的嘴角绽开一个惨白的微笑,已是一口血咳了出来。
远处有门忽地被人推了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这死夜里尤其清晰地逼近了他。苏清雪只是倦倦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不想再理会任何事了。
※※※

天色微明。未央宫承明殿前列着两班等候上朝的文武朝臣,昨夜刚下了场大雪,冷风回旋,时时夹着些雪片,钻进人脖领里,凉飕飕地甚是难受。除了偶尔搓手牵动衣袖簌簌声响,却没有一人稍动一动。殿前的侍卫更是石头一般地立着。
天边曙光渐露,看得见重重铅灰色的阴云低低压在琉璃瓦檐头,竟似还有一场大雪。一道道长长的冰凌结在檐下,正一点点地融着,滴滴答答响得人心头烦躁。看看时辰,已是过了早朝了,却又不见内侍来通知今日罢朝。资历深些的老臣们倒还沉得住气,后面那些年轻官员却忍不住小声议论开来。原本鸦雀无声的宫庭登时便是一片嗡嗡之声。
一名年轻贼曹也忍不住向身边的年长同僚低声问道:「自从陛下登基以来,从未有一日误过早朝。陈大人可知,今早这是……?」
那陈大人正是陈昭儿之父西曹掾陈兰言,冷笑了一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耽误一日早朝有什么稀奇,只怕今后是日日君王不早朝。刘大人是聪明人,细想便知。」
那刘姓贼曹听得明白,一时脸都气白了:「陈大人!陛下竟因贪恋男色耽误国事!这苏……」
陈兰言斜他一眼,冷冷地道:「云阳侯苏虹独子苏清雪,曾为太子伴读,当今天子近人。我劝你还是莫招惹他为妙。」
那刘姓贼曹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时,却听得朝鼓沉沉地响了起来。众臣急忙归班站好,垂手低头,敛气凝息。承明殿门已是「轰」地一声洞开。
南轩坐在御座上,冷眼看着众臣鱼贯而入,山呼叩拜。眼光掠过空着的太尉位置时,一抹刀锋样的狠劲一闪而逝。
行罢朝礼,那太仆卿早得了南轩吩咐,忙出班奏道:「陛下,前几日陛下命微臣着人接回云阳侯公子,已于昨日办妥。」南轩点点头,道:「宣。」
群臣一时皆尽动容。太仆卿本是专司天子车马之职,却被派去接一个外臣。不知那云阳侯公子是何等人物,竟能邀得如此恩宠。听得内侍一声声地传唤「宣云阳侯公子苏清雪」,一双双的眼睛不由得都盯向了殿门。就连那刘姓贼曹,虽是心中不屑,却也止不住好奇。
不多时果然看见一名翩翩少年上了殿来。着了一身与众臣朝服同色的玄色深衣,宽袍广袖,衣袂飘然,越发衬得脸容白皙,清秀端丽。面上却自有一种泠然冷意,怎么看都不象是那等以色事君、媚上惑主之人。他年纪极轻,尚未加冠,满头墨发只用一根簪子挽着。
苏清雪在丹墀之下跪倒,清清亮亮地道:「小民苏清雪拜见吾皇万岁。」言罢叩了个头。
南轩见这昨晚还同自己不分尊卑地说说笑笑的人儿现今作出这么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儿,心中好笑,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笑意,脸上却淡淡的无甚表情,也是一本正经地道:「云阳侯苏虹力战殉国,虽败不辱,朕心深为感叹。云阳侯一职世袭罔替,本该由爱卿继任,只是爱卿未及弱冠,须待行冠礼之后再行加封。特赐领云阳侯俸,随朝学政。盼爱卿公忠为国,不负朕望,不负乃父令名。」
苏清雪又叩了个头,道:「小臣不敢忘陛下教诲。」一旁内侍已捧了托盘到他身前,盘中盛的一枚紫带木符,乃是朝臣进出公交车门的信符。
南轩走下御座来,扶他起身,取了那木符亲手给他系在衣带上,又道:「云阳侯府闲置三年,想来已甚残旧。赐爱卿黄金百斤,给假十日,爱卿可将府邸好生修整一番。」苏清雪又跪拜道:「谢陛下恩典。」南轩此时离他甚近,见他嘴角轻轻勾着,左颊边梨涡浅浅,顽皮可爱。若不是他出身皇家,又做了三年皇帝,隐忍涵养功夫极好,只怕便要在满朝文武之前对着心中之人傻笑出来。
苏清雪起身之后便下殿去了。陆续又有臣子奏上事来,左右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南轩眼中冰冷,轻描淡写地处理了。正要退朝时,丞相奏道:「陛下,边关与秋庭战事吃紧。」又从袖中取出一封战报。一时满堂静默。
南轩命内侍接了,眼里闪出光彩来,却又黯淡下去。只淡淡道:「知道了。朕自会与太尉商议此事。」也不看那战报,摆袖散朝。彷彿听得那老丞相喟叹了一声,咬紧了牙,疾步出去。
出了承明殿,南轩冷冷地向一边的贴身内侍道:「小九,去请太尉到宣室殿商议国事。」那小九急忙答应着去了。南轩心中极怒,面上却不现出,先往宣室殿去了。
苏清雪出了公交车门来,早有南轩派的两名得力卫尉卫士准备了马车送他,不久到了城西的云阳侯府,看那府邸,虽然破旧些,却也宏伟可观。苏清雪下了车来,向那卫士微笑道:「多谢相送。劳烦了。」那卫士忙道:「小侯爷这样说,岂不是折杀卑职了。卑职万不敢当。请小侯爷进府去,卑职好向陛下覆命。」
苏清雪便不再多说什么,进了府门。一名绿衣小婢迎了出来,见那马车蹄声的的,已走远了。奇道:「他怎么就这么走了。」
苏清雪看一眼她手上的银钱,笑笑道:「那是陛下的贴身卫士,你拿多少钱出来,他也决不会收。」又道:「收拾得怎么样了,要我帮忙吗?」
那小婢是苏清雪母亲生前的贴身侍女,名唤碧衣。苏清雪离京时曾遣散了府中所有奴仆,只留了这碧衣在身边,在竞州相伴了三年。两人虽是主仆,情分却非比寻常。
碧衣噘了噘嘴,道:「昨天忙了一整天,总算把公子的书房收拾出来了,卧房现下正收拾着,别的地方还是没影儿的事呢。就算加上公子,也只不过是两个人、四只手,要把这么大的府邸收拾完,怕没有半年。又没有钱买几个小丫头来帮着。」
苏清雪微笑道:「等等吧,过一会儿便有金子送上门来了。」碧衣睁大了眼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金子为什么会自己送上门来。
苏清雪看她傻乎乎地望着自己,笑了一笑,道:「不说了。弄些吃的来吧。今早起晚了,没来得及吃东西,现在饿得很了。」
碧衣抿嘴一笑,道:「陛下竟把公子饿着了么,这还了得,公子什么时候找他算帐。」苏清雪不由失笑,摇了摇头,自向书房去了。
碧衣一会儿捧了一碗粥过来,笑道:「只有这个了,同宫里的御膳自然是没法比的,公子忍忍吧。」
苏清雪舀了一匙吃了,微笑道:「手艺倒是好的,只是这么油嘴滑舌的,怕是找不到婆家了。」
碧衣脸上顿时红了,赌气一摔帘子出去。却又听得她轻呼了一声,又掀帘进来,道:「公子,有客。」
苏清雪微怔了一下,站起身来,却见两名宫中内侍进了来,当先一人道:「雪公子这些年可好?」正是那小九。他自入宫就跟着南轩,苏清雪做过八年太子伴读,两人极熟的。
苏清雪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小内侍手中捧着的箱子,心知这便是南轩给的金子了。微笑道:「怎么这等小事还要你亲自过来。」
小九苦笑道:「咱家是来请雪公子进宫的。」
苏清雪见他一脸苦相,道:「陛下在发脾气吗?」
小九摇头,仍是苦着脸道:「现下没有,只怕不久便有好一场脾气要发了。雪公子快进宫救命吧。」
苏清雪一笑,便要跟小九进宫去。看了一眼一旁满脸不舍的碧衣,柔声道:「看看将那旧火盆换了吧。这几日天冷,当心别冻着了。小小年纪落下病根不是玩的。过些时候暖和了,便出去买几个女孩子来,收拾一下府里,也好陪着你。」
碧衣答应着,看着他回来不到一刻便又走了。一扭头见桌上还搁着那碗刚吃了一口的粥,慢慢地凉了。
苏清雪到了未央宫时,南轩还在宣室殿里同太尉谢秋重议事未毕。小九将苏清雪安置在宣室殿的一间偏殿里,说道陛下一出来便会到这儿来。他知道苏清雪一早未进食,又命宫女取了几样早膳来。自到南轩那里伺候去了。
苏清雪随意吃了些东西,在殿内走动着细细观赏那些摆设器物,又等了一会儿,仍是不见南轩过来。他微蹙着眉,看那案上厚厚的只是一摞摞的奏折,自己自是不便翻动,却又没有其他书册画卷等物可供消遣。想了想,便向殿外走去。
那两名一旁伺候着的宫女对望一眼,知他身份不比寻常亲贵臣子,不敢拦他,只得随侍在他身后。好在这未央宫与后妃们居住的后庭是隔开的,这外臣也不至冲撞了后宫嫔妃。
一路千门万户,楼台如林,苏清雪熟悉之极地左转右绕,最终在一座楼阁前停了下来,看那匾额,是「石渠阁」三字。这里是皇家藏书之处,他旧时曾在此处同南轩消磨了不少闲暇时光。
苏清雪在门前立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慢慢伸手推门,那红漆木门「吱呀——」一声应手开了,一束明亮的阳光落在水磨砖石地面上,照破了室内的阴暗。轻浅的呼吸间,鼻端萦满了书卷清郁的旧香。他透过阳光中团团的尘雾,望向角落里那矮矮的长几,眼光中透出些痛楚,随即如阳光下的一朵雪花一般消逝了。
苏清雪缓缓走过去,跪坐在长几前的锦垫上,手指轻轻抚过几上的纸砚等物。这些物品都收拾得干净之极,却能看出已很久没人用过了。他爱惜地拂去冰冷的砚台上的轻尘,轻声对一旁的宫女道:「取个炉火架来。」
那宫女忙去取了来。苏清雪将那炉火架罩在几旁燃着木炭的铜鼎上,又轻轻将那砚搁在架上暖着。又站起身,向那些必栗木书架上拣了一卷书来看。室内本就暗得很,这几案又是在角落里,苏清雪抬头四处看看,出去倚在了那汉白玉栏杆上,闲闲地翻阅手中书卷,一边等南轩过来。
谢秋重从宣室殿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景象。
高高的楼台上,一名玄衣少年斜倚玉栏,临风而立。他左手根根修长的手指持了一卷书,右手轻托着小巧的下巴,眉间眼角是淡淡的闲散和慵懒。一只衣袖垂在了栏外,隆冬的寒风吹动那广袖,竟温柔得如同江南春风轻拂四月的烟柳。他的身后,檐下串串冰凌正飞花一般滴下水晶珠子样的水帘来。身处这宫禁重地,他却闲适如在自家庭院。
谢秋重皱着眉细细打量那远处少年的眉眼,忽地惊退了一步,脸色苍白,颤声脱口道:「苏虹!」不会错的,除了他,谁还能有这般的风流态度?
身后的随从急忙扶住他,向苏清雪张望了几眼,道:「大人,那是苏小侯爷。苏侯爷已在三年前过世了。」看着主人惊慌的神色,不禁甚是奇怪这位适才还在宣室殿意态悠闲地同皇帝唇枪舌剑的太尉为何会对已过世的云阳侯如此惧怕。
谢秋重定了定神,重新去看那少年,终于完全安下心来。那少年同苏虹有九分相像,却是眉如月钩,细如蝶须,与苏虹的剑眉入鬓,如剪如裁全然不同;看上去也较苏虹柔弱些,不带丝毫金戈杀伐之气。
「苏虹的儿子……长得真像。」谢秋重随即恢复了素常的冷漠持重,淡淡道,「走吧。」便带了随从出宫去。
苏清雪瞥了一眼谢秋重的背影,眸子如同苏虹的佩剑清雪一般潋滟冷绝。
他的眼波略略流转之间,极快地便是同往常一样的清泠淡然。低下头仍是看书,正要去翻页时,却被人从后面环抱了住,一双柔软的嘴唇贴近了耳廓,便听得南轩的声音道:「清雪,小九说你来了,我就猜你定是在这里。」
苏清雪合上书卷,转身微笑地望着他,道:「这里冷,进去说吧。」
南轩却皱起眉,摸了摸苏清雪的衣服,道:「你还知道冷吗?穿这么薄就站在风口,病了也是该着。」一边说一边扫了苏清雪身边的两个宫女一眼,两人吓得几欲跪倒。南轩却挥手让她们退下,携着苏清雪的手进了阁内。
南轩看见炉火架上的砚台,笑着上前取了来,暖暖地如同手炉一般甚是舒服。便递在苏清雪手中,道:「拿着暖暖手吧,凉得冰块一样。」又瞪了他一眼,道:「一块砚台你都这么上心,偏不知道爱惜自己。下次再让我撞见这种事,我便将那劳什子丢在门外吉祥缸里冻着。」
苏清雪却似没听到一般,自南轩怀里直起身来,幽幽地打量着这藏书阁,极轻极轻地道:「轩,你记不记得,三年前我离开时,最后待的地方就是这儿。那时天慢慢黑了,却还没有掌灯,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一卷兵书等你。」
南轩看他神色迷离,如在梦中,眸子如烟水幽清,心里又是担忧又是吃惊。又听他轻轻续道:「后来天黑透了的时候有人进来,却是个来掌灯的宫女。她连一支蜡烛还没点上,谢太尉——那时是执金吾——带了许多卫士进来,说我爹被围鸡鹿塞,战败自刎,我和娘不许再待在京里,要立即遣返原籍。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急急赶回家时,娘已经自尽了,全府的人都围着娘的尸身哭。我却连哭也哭不出来,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娘看了一整夜。」
南轩见他脸上隐隐现出三年前乍逢变故的张皇凄迷,心中痛如刀割,咬紧了牙低低地道:「谢,秋,重。」想起这权臣胆大妄为,竟连自己同苏清雪的来往信件都指使人一封封地细细检查,如此分明地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时恨得几乎连牙都咬碎了。
苏清雪微微颦着眉,仰脸去看南轩,忽然淡淡地展颜一笑,伸手去揉按他的眉头,道:「你皱着眉做什么,难看得很。」
南轩握住他的手轻轻亲着,笑了一下,却仍是皱着眉。苏清雪微笑道:「我变戏法给你看好吗?」
南轩精神微振,笑道:「我的清雪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一定好看得很。」
苏清雪笑笑,将那砚台递给南轩,道:「你仔细看看。」
南轩接过来细细看了,那砚台黑黝黝地如墨如漆,屈指叩上去毫无声响,除了细润些,实在找不出丝毫起眼之处。道:「不过是块普通的砚台。」
苏清雪微笑道:「看好了吗?」南轩点头,看他笑得神秘,不知正在打什么主意。
苏清雪端端正正地跪坐起来,双手合握住南轩的右手,低眉垂首,口中道:「閟宫有侐,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
南轩莫名其妙地听他念,竟是那极长的《大雅·閟宫》,是赞颂鲁僖公兴祖业、复疆土、建新庙之作。不知要变什么戏法,竟把这篇拗口的东西扯了出来。待得苏清雪念完,南轩的手掌已是微微汗湿。
苏清雪轻按着南轩的手在砚池内细细抚过,笑道:「再看看,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南轩向砚池里望去,口中道:「还是这砚台,能有什么……」忽然呆住了。
那砚池壁上现出七颗金星,正是北斗之状!砚池之色如墨如夜,那金星微微闪烁,如碧天星斗,分外明润。过不多时,即又隐去了。
南轩惊得说不出话来,想起那《大雅·閟宫》,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莫非是天意?」一时双手竟是微微颤抖。抬头看见苏清雪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随即醒悟过来,道:「这是什么鬼把戏?」虽不免有些失望,却是十分好奇。
苏清雪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南轩捉住他按在自己怀里,笑道:「快些从实招来,不然可要吃苦头了。」
苏清雪挣了几下,却挣不脱,只得乖乖靠在南轩身上,微笑道:「宫里的东西,你该比我清楚才对,反倒问起我来。」
南轩笑道:「可石渠阁里的东西,你却比我熟悉多了。」
苏清雪想了想,道:「你若想知道,召鸿胪寺的人来问吧,少府的采珍宝金玉令也该知道些。」
采珍宝金玉令也就罢了,鸿胪寺却是专管外邦属国的朝聘贡赋,这黑黑的砚台竟似颇有些来历。见苏清雪定是不说,南轩恨道:「我偏要从你嘴里挖出来这砚台的来头。」苏清雪笑道:「我偏是不说。」
两人又闹了一阵,已近正午。小九进来跪拜道:「陛下,午膳已在明光宫备好了。」两人起身。苏清雪见外面似有不少侍从,不欲同南轩显得太过亲近,退离了他两步。南轩却拉了他的手,同他并肩出去。大群宫人内侍随侍在两人身后往明光宫去了。
谢秋重权谋机变,城府甚深,南轩可也不笨。早晨时谢秋重借着核对、增加对秋庭作战的军队的支出用度,将大司农一职换了自己亲信;南轩便把徼巡京城的北军收归己有——与谢秋重的权谋斗争,南轩常常处在下风,如今的结果,他是满意的。
现下的情形,至少在名义上,京都兵力全是收归皇权了。而谢秋重,权高妨主,久为丞相等清直忠君之臣不满,又一度被传曾参与了毒杀今上生母端敏皇后、陷苏虹被围而不救,官声并不好。南轩想要除掉谢氏一门,似乎并不困难。
然而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皇帝真正忌惮的,不是太尉,是正领兵在外与秋庭作战的大将军,谢宣——谢秋重的远亲,因极有才干而较其他谢氏族人尤受谢秋重器重。有子谢百同,为司律中郎将,也是军中骁将。而在谢氏父子之外,结绿朝中无帅才。因此,掌控不了战事,南轩就不能动谢氏。而战事,是南轩较生疏的一项政务。
而且,以谢秋重的心机,不会如此轻易地交出京城兵权。
傍晚小九从苏清雪出宫,道:「雪公子可得到消息了?几日前太医署传出消息,说道陈婕妤已有了身孕。」
如今宫中惟一一位皇子,是谢昭仪所出,南轩厌她是谢氏女子,自然不喜这儿子,却又别无子嗣。陈昭儿素得帝宠,又有了身孕,如果生下皇子,连带陈氏一门必定荣宠无限。苏清雪漫漫应了一声,自车厢内向外望了几眼,微笑道:「这是到了哪里。」
小九道:「就要出宫了,前面便是金马门,雪公子须得下来走一段。」
苏清雪便从车里出来,却看见谢秋重带了几名侍从入宫来。谢秋重走到近前时,苏清雪只略略作了一揖,淡淡道:「见过谢太尉。」面上神色更是冷淡。谢秋重见了他,微怔一下,也是淡淡答了一礼便进宫去了。苏清雪也重上车去。
马车行出去许多路,小九才道:「雪公子对谢太尉似乎太过……冷淡了些,若他记恨在心……」
苏清雪微笑道:「我若对他百般讨好,那岂不是更奇怪。」不久到了云阳侯府,小九便驾车回宫。
府门前无人守卫,苏清雪自己推了门进去。一名小婢听到声响,过来见是个风神秀美的少年,不由微红了脸,低声道:「我家公子不在,公子若有事,请隔几日再来。」
苏清雪知她必是碧衣新买来,还未见过自己的,笑了一笑,道:「你家公子何时回来。」
那小婢摇头道:「我也不知。」
苏清雪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进去等他。」
那小婢涨红了脸,急道:「不……不成……」
碧衣在房内听到男子声音,出来见是苏清雪,欢喜道:「公子回来了。」
那小婢脸上又红又白,又是害怕,已说不出话来。苏清雪笑笑道:「吓着你了么,那可真是对不住。」便进书房去。
一连数日,苏清雪一早进宫,傍晚再回自己府邸,朝臣尚有休沐假期,他陪着南轩,倒是一日不落。一日他又同南轩在一处,随手拿了一卷书来看,南轩将他手按住了,笑道:「再有十几日便是年关,下面贡了九酝春来,清雪尝尝。」一旁宫人捧上一只铜爵。
苏清雪啜了一口,随手放在一边,道:「这酒灵动得很,该是山泉酿的,象是枣集酒。谁拿着当了九酝春,这人糊涂了。」
南轩笑道:「清雪的舌头好厉害。」这话却是双关了。宫人另捧了一只酒爵来。苏清雪便不再说话,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他酒量甚浅,还未饮尽一半,雪白的双颊已变做了淡淡的霞色。
南轩看着他,笑道:「清雪怎么倒象是在喝茶。」
苏清雪斜他一眼,道:「你道谁都同你似的?狂喝滥饮。」
南轩笑道:「我哪里狂喝滥饮了?」又道:「可狂喝滥饮也有狂喝滥饮的好处,清雪知道吗?」
苏清雪摇头道:「不知,这倒要请教。」
南轩抱住了他,低声道:「你可知道,狂喝滥饮之后是什么?」
苏清雪疑惑道:「是什么?」
南轩低笑道:「自然是酒后乱性。」
苏清雪微微一怔,又听那人在自己耳边低低笑道:「清雪,你喜欢我怎么个乱法?」
苏清雪回肘格他胸口,皱眉道:「你闲着没事做了么,在宣室殿里说这等无聊的笑话。」颊上的霞色却不自禁的深了几分。
南轩给他撞得有些疼痛,「嗳哟」了一声,大笑放手。道:「方才同丞相计议了一些事,其余的自有谢太尉处理,我自然是清闲得很。」语气一面阴沉下来,道:「清雪,你的一位故人不日便要回京了。若是快马加鞭,七日之内便可到了,倒赶得上给你拜年。」
苏清雪奇道:「故人?我哪里有什么故人。」
南轩「哼」了一声,道:「你青梅竹马的小朋友,这么快便忘得干干净净吗?」
苏清雪微惊,道:「是谢白头谢将军。」正是谢宣的儿子谢百同。不提北军与京畿军,单是郎卫与南军,也有不少人曾在谢宣手下任职。谢百同如今回京,若是有什么动作,对付谢秋重只怕不易。南轩提起此事时语气不善,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不是吃那没由来的飞醋。
南轩道:「正是。」又奇道:「你方才叫他什么?」
苏清雪微微一笑,道:「谢白头。这名字知道的人确是没有几个。」
南轩奇道:「他怎地又叫『谢白头』」?
苏清雪笑道:「他出生时,谢老夫人极是疼爱这个孙儿,又知道他日后也是要上沙场拼杀的,便因了『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诗句,替他取名『白头』,那是盼他长命百岁之意。后来觉着不雅,便取了谐音,改了名字叫做『谢百同』。他自己也极不喜欢原来的名字,小时候我见着他时,却偏偏喜欢『白头』『白头』的叫他,将他气得不轻。」
南轩「哼」了一声,道:「『白头』!叫得这般亲热!怎不顺理成章的山盟海誓一番?他叫你什么?」这时话里才真的带出些酸味来。
苏清雪脸上略现出些不自在,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平常叫的。」
南轩一时也未细想这「平常叫的」到底是怎么叫法,只道总不会太过出格,倒也不再深究,只道:「长命百岁,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长命百岁。」
苏清雪毫不在意,只觉头略有些晕,取过茶盏饮了几口。
※※※

谢宣为人素来端严,不肯徇私,谢百同虽是他的亲子,却也是在沙场上浴血拼杀,一次次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今才做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将官。他当年随父亲出征时,不过是军中一名小卒。南轩自然是从未见过他的。可那日听苏清雪说起这儿时小友来,心里只是不悦。别扭着将苏清雪强留下来住着。
大约十日之后,南轩正在温室殿里陪苏清雪下棋时,忽有内侍前来禀告,说是司律中郎将谢百同现已回京,乞请面圣,此时正在宣室殿外候着。南轩将手中十数玛瑙棋子扔回棋罐里,丁丁当当一阵极悦耳的脆响,道:「清雪,左右你也是输了。你也许多年不见谢将军了,一起去瞧瞧吧。」
苏清雪抬眼看他分明便是一脸要当场捉奸的神情,自己心里本就有鬼,哪里敢说「不去」,只得答应一声,也将棋子放下了,披了雪貂裘随他出去。
两人入了宣室殿,便有司礼内侍宣召谢百同进殿。一旁的宫人奉了一钟双龙银针、一钟清水上来,躬身细步退下。自从前些时候一名宫人上错了茶被发去暴室,宣室殿中人人都牢牢记住了陛下身边那少年是不喝茶的,再没人敢在他的茶钟里搁上半星茶叶。
苏清雪捧了那细白茶盏在手里,低了头专心看着,心中只后悔自己有这不喜饮茶的恶习,若此时眼前有几根茶叶沉沉浮浮,倒也能看上一会儿。此时只能观赏茶钟外壁的冰裂纹络消遣,耳中听得谢百同叩拜,也不抬头。
南轩含着笑道:「谢将军一路辛苦,不必多礼,请起。」留神看他容貌,俊美英挺,双眼明净,不似赳赳武夫的模样。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谢百同答了一句「谢陛下」,立起身来,略一抬眼见御案左侧居然坐着一人,似是个秀美少年,却是不便多看。心下暗道不知陛下倒有这个喜好,清雪自小在他身边做伴读,别给他作践了去才好。谢百同今日到京,还未回府便进宫面圣,一时尚未听到京城里的风言风语,不知这人便是他那清雪。
南轩又随口问了几句军中景况,谢百同一板一眼的答了。苏清雪也未听进耳去,只是对着那茶杯看着,不久看得腻了,轻轻晃动茶盏,仍是看着水面,居然隐隐瞧见光洁如玉的内壁上绘着龙凤暗纹。
又听谢百同道:「末将临行时,家父命我将秋庭的异况禀告陛下知道。」
南轩挑了挑眉,心思急转了转,道:「你说。」苏清雪也放下了茶盏,凝神去听。
谢百同道:「是。今年八月秋庭国主大行,太子即位,大兴刀兵,弄得怨声载道,那国主从前最宠爱的小皇子联合了许多臣子反他。现今秋庭国中内乱,无暇外顾,边关尚宁定。若是那小皇子登极,似于我结绿朝有莫大好处。」
南轩听他述说,与自己所知的并无二致,淡淡点头道:「如此甚好。也是两国黎民百姓之福。」
谢百同躬身道:「是,陛下圣明。」
南轩看了他一会儿,道:「听说谢将军能有今日,得来非易,是从寻常兵士做起的。」谢百同道:「末将曾在苏大将军帐下做过亲兵。」
南轩「哦」了一声,那声音里却含着许多疑惑的意思。当年鸡鹿塞一役极是惨烈,上至苏虹,下至小卒,无一人生还。不知谢百同现今何以能够站在这里。
谢百同听他话声,知他所想何事,道:「当日在鸡鹿塞战况不利,苏大将军派了一队人马回大营请援,末将便是其中之一。」
南轩正要界面,忽然听得身边有细小的锐声,略略转眼看去,却是苏清雪的指甲抓在案缘。南轩悄悄握住了他手,只觉他微冷的手在自己掌心微微颤抖着,安慰的紧了一紧。
谢百同续道:「家父救援去迟,心中一直抱愧无已,没一刻放得下。末将这次回京,也正要去云阳侯府拜望。」耳中却听得南轩爽然笑道:「如此说来,有劳谢将军挂怀惦念,朕替他多谢你了。」谢百同一惊,不由得抬起了头来。
苏清雪听南轩如此说,自不能再装傻,转头对谢百同微笑道:「谢将军,别来可好。」
谢百同细看他容貌,心中一喜,跟着便是惊疑不定,道:「你是清雪!」
苏清雪微笑道:「是。你还记得我。」
谢百同又是困惑,又是疑虑,满心想问个清楚,可在这天子明堂之上,又当着陛下之面,如何问得出口。又听南轩说道:「谢将军远路而来,人睏马乏,朕原该体恤的,这便回府歇息去吧。」只得行礼辞出。
谢百同下殿后,宣室殿中一时极静。南轩盯住了苏清雪不做声,苏清雪抽回手来,低头数完了广袖上绣着的的勾连如意,共是一十八枚,一时觉得无趣,又捧起那茶盏来。南轩恼道:「放下。」
苏清雪便将茶盏放下了,仍是不肯抬头看他。
南轩道:「你过来些。」
苏清雪略向他挪过去几分。
南轩道:「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苏清雪咬了咬牙,暗想这是在宣室殿中,他也不能将自己怎样,便抬起了眼看他,道:「你要怎么样?」
南轩狠狠盯着他,道:「你同他有私情?」
苏清雪冷道:「我自十岁便给你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我同他有私情,是我自四岁起便对他以身相许,还是他那三年里日日往返军前与竞州之间?」
南轩微怔道:「你一直不敢看他,那是为了什么?」
苏清雪扭过了头去,冷冰冰的道:「若他认出了我来,谁知道你又多想些什么?」
南轩不语。两人一时都不说话,心下却均觉自相识以来,数这场误会闹得最是可笑。南轩看他薄薄的耳廓浅浅浮了一层粉红起来,心下登时软了,叹道:「罢了。我还是陪你回温室殿下棋去吧,这次我多让你几子算作赔罪。」
转眼到了除夕,那夜飘飘摇摇的下起好大的雪来,碧衣各处贴了桃符,便去厨下做菜。正炖着珍珠鱼丸时,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笑道:「公子饿了吗?先拿点心垫着些。这年夜饭不备整齐了可是不能动筷子的。」
外面那人道:「你家公子在哪里?」一头说着,已进了厨房来。
碧衣一惊,想不出谁竟会在除夕来访,抬头看他脸孔,只觉颇有几分眼熟,却认不出来。那人又道:「苏公子在哪里?怎地书房和卧室都不见人。」
碧衣惊疑不定的道:「公子在后园赏雪。」
那人道:「多谢。」转身便往后园去,对府中路径竟是颇为熟悉。碧衣看着他背影,忽然想了起来,那是谢宣谢大将军的公子,从前常随父亲过来的。
谢百同脚下一步步的踩着积雪,皱起了眉头四处观看,一路所见,同前面一样,只是荒凉冷寂。这里到底是堂堂的云阳侯府邸,居然任它这般破败下去,也不加修缮,不知苏清雪打的是什么主意。若不是他方才恰好看见了那道炊烟,便要以为苏清雪不在此居住,就此折回了。
后园中倒比别处看着整齐许多。深冬草木凋敝,便是余下些残迹,也给大雪掩住了,几株合欢树掉光了叶子,细细的枝桠伸展得荒疏。这一色的冷白枯瘦,倒有几分象是刻意打理出来的。苏清雪裹了日常穿的雪貂裘,席地抱膝坐在一张长案前,仰头望着碎雪自半天铅云里星屑一般簌簌落下。他左手持了一只白玉酒杯,却不曾往唇边送过,雪白的指尖轻轻扣着同色的杯壁,头发未束,黑鸦鸦的散了满身,一派的意态悠然。身前的案上已是薄薄的落了一层雪。
谢百同立在月亮门里向他望去,只觉天地间忽然只剩了黑白两色,那分明的荒寂清冷之中,又有一双澄澈的眸子极遥远的看了过来,极温柔却又极冷淡,似水似月,非水非月,却是水底月影,月镜水痕。
正恍惚间,忽听有人笑道:「谢白头,你既来了,怎么不过来,站在那里做什么。」语声里带了些戏谑的意思。谢百同一惊回神,见苏清雪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手中酒杯已放在了案上,一身墨发也不知何时挽了起来。不由脸上一红,幸好天色已暗,看不分明。当下便走近去。
谢百同看案上搁了一把玉壶,酒杯却有两只,问道:「你在等人?」暗想朝里宫中庆贺除夕的花样名目极是繁多,陛下怕是夜半也脱不出身来。
苏清雪微微一笑,却道:「没有。是碧衣一并拿过来的,说是成双成对吉利些。请坐吧。」
谢百同便在案前席地坐了,地上尽是积雪,登时便觉一股寒气欺上身来,看苏清雪身形细瘦,发间更落了许多细小的雪花,不觉道:「雪这么大,你不冷吗?」
苏清雪笑吟吟的道:「『不觉寒暑之切肤,利欲之感情』,正是酒之大德。喝几杯暖暖身子吗?」说着执了玉壶给他斟酒,手臂伸出一半,却又顿住了,微笑道:「我倒忘了,谢叔叔从不饮酒的,你也……」
谢百同道:「我是喝的。」
苏清雪点点头,替他斟了一杯。谢百同端起酒杯来,见是色如胭脂,晶莹温润,不觉微摇了摇头。那酒入口甘穠,滑到舌上时,已极是醇美,待到咽下喉时,却忽觉咽喉一阵刺热,便如给刀子割了一般。心下一阵惊疑。
苏清雪看他神色,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微笑道:「这是珍珠红,酒性极烈,最容易喝醉的。白头适才当它是闺阁女子所饮之物吗?这可小看它了。」
谢百同赞道:「当真是好酒,我看错了,该当自罚三杯。」
苏清雪笑道:「你想多喝些,也用不着如此骗法。」又将他杯子斟满了。一边道:「谢叔叔不禁你饮酒吗?」
谢百同摇了摇头,一时有些恍惚。
结绿与秋庭两国之间常年战乱不断,秋庭是马上之国,民风彪悍,骑兵尤为勇猛。当年苏虹做大将军时候,攻防得法,这才保得结绿不受侵扰。一年秋庭又来进犯,苏虹带兵迎敌,却被困在鸡鹿塞,苏虹派谢秋重带小队人马杀回大营求援,两日便可解围。
谢百同怎么也弄不明白,一向与苏虹倾心相交的父亲为何迟迟不下令发兵救援,直到后来在父亲帐中找到一封谢太尉——那时是执金吾——的亲笔书信,劝他延迟发兵,保住谢家老小上下。四日之后,迟去了两日的援兵带回了苏虹从不离身的心爱兵器,长剑「清雪」,短剑「流霜」。父亲自那日见了「清雪」剑上的颈血,此后再无欢容。
那晚谢百同随便抓了一人喝酒。那酒也是极烈,灌一口下去,自口唇至肚肠,痛得似是给利刃剖成了两半,立时便辣出了不绝的眼泪来。给自己酒的人也是九死一生拣了一条命出来的,却未嘲笑自己流泪,抬眼看去,那人早是剧抖着肩膀转过了脸去。那夜两人都是烂醉。生平本是最厌常喝得烂醉如泥之人,那时才知道,这烂醉的滋味竟是这般美妙,便是第二日醒来时的头痛欲裂也痛得爽快。
谢百同想起前事,心中沉重,一口将杯中之物饮尽了。
苏清雪道:「你难得回京一次,又是除夕,怎不在家中好好同家人叙叙,却到我这里来。」
谢百同回过神来,道:「我爹在军前,家里没人。」明白苏清雪的意思,又道:「我同谢太尉府上的人从来便不熟。」
苏清雪知他母亲在他八岁时便去了,点了点头,又替他满了一杯。道:「谢叔叔这些年好吗?」
谢百同默然摇头,半晌道:「爹一直是精神不济,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已经许久不能理事了。军中若有事务,多是我同几位老将军一同议定的。现下如此倒也不妨,若战事再举,可真教人头疼了。」
苏清雪陪他饮了三杯,便不再喝,只是把玩着那玲珑可爱的酒杯,淡淡笑道:「我还道陪我喝酒的是司律中郎将,想不到竟是位实实在在的大将军吗?」
谢百同不答,半晌道:「清雪,我们也好些年不见了。」
苏清雪点头,道:「是,整整三年了吧。」
谢百同道:「陛下对你……」话只说了一半,碧衣忽然到了后园中,道:「公子,谢将军,饭菜都备好了。」
苏清雪立起身来,微笑道:「你没吃晚饭吧?」谢百同点头,随了他过去,桌上再聊时,耳中听着各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却不过是闲谈。
※※※

出了正月,寒气便一丝丝的散了,冰消雪澌之后,地上便露出许多青色来。渐渐的已是风香水暖,紫陌尘芳,杨花逐风流。
苏清雪着了一身淡青衣衫,半躺半倚在后园的一棵桃树下,左手握了一册书卷,人却已侧过了脸去睡着了。几瓣桃花落在他眼上,引了蜂蝶来轻轻款款的戏弄,嘤嘤嗡嗡之声不绝,却将他吵醒了。苏清雪迷蒙的将眼睛睁开一半来,浅浅打了个呵欠,将那书卷举到眼前,懒懒的掀过一页去。
忽听步履轻悄,碧衣进了园里,道:「公子,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请公子过去,一起往上林苑狩猎。」苏清雪同南轩已有整整半月未曾相见,只道他一时想念自己,便应了一声,随手将那书抛在杂草丛里,慢吞吞地立起身来。
苏清雪到了清凉殿时,见南轩正候在殿门处,缓缓地踱来踱去。他今日着了一身青帛袍服,腰间佩着玉镂雕螭龙合璧,也是色作淡青。结绿朝服有五色之变,春着青色,夏着赤色,长夏着黄,秋着白色,冬着玄色。
南轩见苏清雪来迟,笑吟吟地也不生气,忽然从他衣领中拈出一瓣桃花来,微微笑道:「我在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你却闲着沾花惹草,到了这时候才过来。」
苏清雪看他将那桃花吃了,笑道:「我是『沾花』不错,却是你将它吃了,得了便宜的是你。」
南轩哈哈一笑,道:「也耽搁了不少时候,走吧。」带他往西面的章城门去。
南轩一出章城门,便有卫士牵过两匹雪白的骏马来,鞍旁弓箭俱备。南轩转向苏清雪道:「这两匹马一匹叫做驌驦,一匹叫做浮云,都是难得的神骏。你喜欢哪个?」苏清雪正看着那八百名郎卫牵了马立在当地,一色的鲜衣怒马,势如虎豹。其中有几人是他小时便识得的,相互一笑算作招呼。听到南轩说话,这才转头来看这两匹马,见那浮云几分温润外偏有几分烈性,心里不由喜欢,道:「我要浮云。」
南轩点头,翻身骑上驌驦,纵马驰了出去。苏清雪跃上马去,微抖缰绳,双腿一夹,浮云风一般掠出原地,同驌驦并头驱驰。那八百人自是齐齐翻身上马,策马呼啸一般紧紧跟上。一时之间,只听得马蹄的的翻飞,风声猎猎,全不闻其余响动。
上林苑虽在长安城之外,距城中却并不远,建章宫便有飞阁与未央宫相连。远虽不远,大却是极大的,方圆三百里有余,括终南山、翠华山、白鹿原、少陵原、乐游原等山原,霸、产、泾、渭、丰、镐、牢、橘八水,除景物野兽外,宫殿苑观如林,千门万户,其中的亭阁池沼、奇花异树无数,更是观之不尽。
两人全付心思的伏低了身子驭马飞驰,一路都是无话,有时略略侧头互望一眼,都是嘴角含笑,眼里却全是锋芒,竟似使足了劲要比个输赢,已将那八百儿郎抛在了后面。还未分出高低胜负时,却已看见了上林苑的重重飞檐。
南轩回手一勒缰绳,纵马缓行了几步,向苏清雪望过去。苏清雪知他心意,微笑道:「博望苑。」两人都是想起了上次同来上林苑之事,那时南轩还是太子,便是住在博望苑中。
南轩笑道:「不错。那时你喜欢扶荔宫里南地的奇花异木,我看中了天泉池上紫宫的连楼阁道,可偏偏哪里都去不得,只能待在那博望苑中。这次过来,我定要叫人将博望苑拆了填进昆明池里。」
南轩旧时虽是太子,但皇后早逝,谢充媛又颇得帝宠,他从前实是受了不少委屈。苏清雪知他不过是口头上出出气,微微笑道:「博望苑也没那么糟的吧。」
两人一同控马缓缓进去,便有一队人马奔近来,为首之人驰到一丈之外便即下马跪拜,朗声说道:「郎中令韩肖拜见陛下。」
苏清雪微微吃惊,郎中令乃是郎卫统领,主宫禁防卫,怎会在这里出现;自己在宫中时,似是也未见过此人。
南轩道:「免礼。」
韩肖起身让在一旁,道:「陛下请这边歇息。」
南轩道:「不忙,先陪朕先四处看看。」
韩肖应道:「是。」牵了坐骑在前引路,余人随在后面护卫。
苏清雪细看韩肖所带人马,穿的既不是郎卫服色,也不是南军服色,道:「陛下什么建了这样一支军队。」他在人前同南轩说话时,可比私底下恭谨有礼得多。
南轩微笑道:「有四个月了吧,现下是叫做建章营骑,过些日子便改作羽林军,归入郎卫之中。」此时那八百名郎卫也到了,自有人安排他们歇息。
南轩陪着苏清雪玩赏了许多旧日无暇细看的景致,一起吃过晚饭,便嘱他早些睡下,明日起来狩猎。南轩果然安排苏清雪宿在扶荔宫,自己住了建章宫的骀荡宫。这「骀荡」的名字,是取了「惠施之材,骀荡而不得,逐物不反」之意。
苏清雪洗浴毕了,便早早入了内室。两名侍女随他进去,将室内的花树连枝灯点了,便悄无声息的退在门外听候传唤。苏清雪一时不想睡,将两扇青琐画窗推开了。窗外影影绰绰、高低扶疏的尽是菖蒲、甘蕉、山姜、蜜香、指甲花、留求子等花木,都是北地少见的——这宫殿称作扶荔宫,便是由自交趾移植来的荔枝得名,只可惜连年移栽,从未有一株成活过。虽有「荔」,却终是「扶」之不起了。
此时仍在春季,山风清朗,挟着泉沼水气同花叶的香气盈了满室,那清香中又另透出一股微微的蜜意来。琉璃檐前垂了一周嵌璧黄金铃,和风时至,声音细微,玲珑可爱。苏清雪拿枕头垫在背后,合了眼倚在榻上。耳边夜声细碎,却只觉悄然,不觉沉醉。
似睡非睡之际,忽觉有物轻微的触弄自己眼眉。睁眼一看,南轩不知何时坐在了榻侧,正拿指尖刷着自己睫毛。南轩见他醒了,微微一笑,道:「我还道你睡着了。」
苏清雪微微摇头,道:「我还不想睡。」
南轩笑道:「我知道你还不想睡,这才特意赶过来的。」伸手轻抽了苏清雪头上发簪,低低的道:「清雪,今日骑马累了吗?」
苏清雪重又闭了眼,道:「不累,只是懒得动弹罢了。」
南轩向他贴近了些,轻笑道:「正好,我替你舒散舒散筋骨。」
苏清雪道:「谢了,不劳费心。」仍是闭着眼。南轩笑着凑上去亲他脸颊,终究压了上去。
第二日苏清雪醒来时,早已是天光大亮,榻上只剩了自己一人。他心中暗骂南轩竟扔下自己独自游猎,起身取了衣物穿戴,幸好一夜安睡,身上也不觉如何不适。两名侍女在外室听到响动,双双进来,俯首道:「陛下吩咐奴婢告诉侯爷,日后但凡侯爷想出去狩猎,不论何时,陛下一定相陪。侯爷不必急在这一时,只管在此多歇一会儿便是。」
苏清雪拿起七珠玳瑁带束腰,只道:「叫人备马,就牵到这里来。」侍女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待得苏清雪收拾整齐时,已有一名侍从牵了浮云候在殿外。苏清雪也不理这是在建章宫里,上马疾驰而去,将道旁的珍奇花木践坏了不少。宫禁中的侍卫宫婢等人见了,只是惊讶,无人敢拦这深得帝宠的少年。
苏清雪一路驰出璧门,远远见一人一骑向着建章宫奔来。他本不在意,驰到近前时,一瞥之间,却见是谢百同。苏清雪一惊勒马,道:「怎会是你?」
谢百同也瞧见了他,道:「我有事来禀告陛下。」又奇道:「陛下正在狩猎,你怎地反在这里?」
苏清雪颊上微红,含糊其词的道:「我有些事情,耽搁了一些时候。」又微笑道:「是什么要事,竟要谢将军亲自过来。」
谢百同略略沉吟,道:「谢太尉会同北军中尉等人议定,将南军人数裁了一半去。命我来禀报陛下知道。」
苏清雪心下一惊,面上却涟漪不起,仍是微笑道:「怎地偏偏派你过来,拿着将军当信使吗?」
谢百同微微笑道:「倒也不是这话。谢太尉的下属虽多,只我是个闲人。我也早想到这上林苑来见识见识。」
苏清雪点点头,却道:「你回城去吧。」
谢百同奇道:「为何?适才韩大人虽将我拦回,但陛下怕是已知道我到了上林苑中了。这等大事也瞒不了一世。」
苏清雪微皱了眉,道:「陛下那里,我去应付便是。谢太尉若问起,你只说遇见了我,我怕坏了陛下游乐的兴致,将你赶了回来。若过几日他仍要你来,装病也好,就此回军前去也罢,总之莫要来送这个消息。」
谢百同知他这话不是空口乱说的,微惊道:「出什么事了吗?」
苏清雪摇头,听得远处猎场中号角声响,道:「我要去了。待日后回城再同你细说吧。」拨马径自去了。谢百同沉吟片刻,也顺着来路回去。
苏清雪到了猎场时,果然见韩肖带了属下兵士守在猎场外。韩肖看见苏清雪,驾马缓缓上前,微一欠身,道:「侯爷来迟了些时候。猎场有规矩,非有紧急军务,任何人不可入内打扰。侯爷想必也是知道的。」
苏清雪偏着头看他。韩肖道:「侯爷见谅。」他说得虽客气,语气里却没半分商量。
苏清雪叹了口气,道:「那就算了。」一拉缰绳,回身走了。韩肖看着他驰出三丈去,这才回身向猎场内望着。
猎场内此时极是热闹,千余骑人马纵横冲突,马蹄踏得地面都微微颤抖,羽箭破空之声也是不绝。韩肖只恨自己身为身为郎中令,不能随在陛下左右,一享驰骋射猎之乐。正看得入神时,忽听身后马蹄声疾,不及回头,那浮云竟已从自己身边擦了过去。韩肖一惊,疾忙伸手去扣浮云的辔头。却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短剑对准了自己手腕落下来,韩肖急忙缩手。他这么缓了一缓,苏清雪已纵马奔进猎场去。
场外之人一齐怔住。几名将官眼睁睁的看着韩肖,分明便是在问追是不追。韩肖心思转得极快:苏清雪即是杀了自己,陛下至多是罚他一顿,郎中令也决不会缺人做;可自己若伤了他,脖子上这颗脑袋怕是长得不那么安稳了。当下道:「苏侯爷骑着浮云,追是追不上了,报给场中知道便是。」身边卫士应了一声,自打信号上报。
南轩正瞄住了一只白狐,听随从回禀苏侯爷闯了进来,便放下了弓箭,回头果然见白马青衫一路奔了进来,便拨转马头迎了上去。笑道:「不是要你多睡一会儿么,怎么又跑了过来。韩肖也没拦下你,往后可怎么指望他能守住未央宫。」
苏清雪「哼」了一声,也不答话,摘下犀角端弓来,伸手去抽羽箭。
南轩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可是要弒君吗?」
苏清雪不理他,拨马往西边的林子奔了下去。
南轩纵马跟上,同他并骑轻驰,笑道:「清雪恼了我吗?这样吧,我们来比比谁射的猎物多。清雪若是输了,便不许再生气。」
苏清雪道:「你输了呢?」
南轩微笑道:「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小朋友,我便饶了他。」
苏清雪早料到他已知道了南军之事,也不吃惊,只是侧脸瞄准一头白鹿,道:「他回去了。」
南轩也将弓箭拉开,道:「你让他回去的?」
苏清雪纵马紧追着那鹿,道:「他不是谢秋重的人。」
南轩淡淡道:「你就这么笃定?」
苏清雪摇头,道:「就算是,那又怎样。他是谢宣的儿子。」手指一松,羽箭流星般疾射出去。
南轩与他同时发箭,微笑道:「说的也是。本想卖你一个顺水人情。」
有侍从奔过去捡起那白鹿,见鹿尸上插了两支箭,一时为难,不知该算作谁的猎物。算作苏侯爷的固然不妥,但若算作陛下的,弄得苏侯爷心中不悦,似乎也不是玩的。
苏清雪皱眉道:「你做什么抢我的猎物。」
南轩笑道:「明明是你抢了我的,反倒贼喊捉贼吗?退一步说,就算是同时射中的,那也说不上是谁抢了谁的。」
苏清雪不语,忽然催马疾驰出去,弯弓搭箭,射向一只獐子。他手指刚刚离了弓弦,身后便有一箭飞了过来,又是一齐射中。
苏清雪微微扬眉,手再伸进箭袋时,抽了两支箭出来,眼角瞟了一下南轩的位置,将两支箭都搭在了弦上。此时恰听得翅膀扑棱之声,一只野雁被惊了出来。苏清雪仰首拉弓,一箭射向那雁,另一箭斜飞出去,恰被南轩之箭射中箭头,一齐落下地来。南轩微微惊讶间,那雁悲唳着落了下来。
苏清雪驰过去将那野雁捡回来,笑吟吟的道:「你若不能同时射三支箭,便是我赢了。」
南轩笑道:「我认输。幸好赌资还未谈定,我也没亏了什么,清雪却是白赢了!」大笑声中,催马急急逃走。
苏清雪气道:「南轩!」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催马追了下去,真想就此将他射死。
南轩日日陪着苏清雪在上林苑中游玩,履迹终南,行舟太液,说不尽的诸般花样。情人眼中,便是一棵狗尾巴草也能看出许多景致来,何况这上林苑中的山水、楼阁、池沼、奇宝、花木无一不是珍奇华美,观之不尽。悠悠然已是不觉半月过去,当真是乐不思蜀。
一日南轩同苏清雪在复道上闲步,观赏太液池中水天白云的景致。池中的山石上植了许多雕胡、紫蘀、绿节之类的香草,清风款款,香满池上。水中又养着紫鸳鸯、鹧鸪等水鸟,行行对对的觅食嬉戏,十分有趣。
两人正觉心神怡然,忽有内侍匆匆过来禀告道:「陛下,披香殿忽然遣了人来,正在骀荡宫偏殿候着。似是出大事了。」披香殿正是陈昭儿的居处。南轩顿了一下,疾步往骀荡宫去。苏清雪也随了南轩过去。
来人是陈昭儿的贴身侍女,见了南轩,一头跪了下去,还未说话,先自哭了出来。呜咽道:「陛下,婕妤娘娘昨夜薨逝了!」南轩心里早已料到三分,此时却仍是止不住一惊,沉声道:「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那侍女哭道:「四日之前,娘娘正好好的给小皇子缝制衣裳,忽然肚子痛得厉害。奴婢急忙叫了太医来,谁知太医还未到,娘娘便小产了!太医请了脉,说是中了药毒,分量虽不大,胎儿却娇嫩,没抵受得住。奴婢该死,没看住娘娘,昨天夜里,娘娘一时想不开,竟投缳自尽了!」
南轩轻轻挥一挥手,一旁的内侍便将那宫女带下去安置。南轩站起身来,在殿内缓缓的踱步,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忽然狠狠踢倒了一张象牙包金凳子,怒道:「他擅自裁减南军,已是欺到了朕的头上,竟敢又害我骨肉,也太过分!」
外面侍从知道陛下发怒,都是连气也不敢随便透一口,更无人敢过来自寻死路,殿内一时静得迫人。苏清雪淡淡的开口道:「陛下糊涂了。」
南轩听是苏清雪的声音,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绪,道:「清雪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清雪道:「谢太尉专横跋扈,目无君王,陛下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南轩静了片刻,道:「清雪心里清楚,又何必问我——现今宫中惟一的皇子是谢昭仪所出,陈昭儿有孕,我一直盼她能产下子嗣,如今却被谢秋重设计害死。」
苏清雪淡然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南轩一时怔住,道:「怎么说?」
苏清雪道:「陛下若能除了这逆臣,日后多少时日、多少好女子,想要多少皇子后嗣没有;若是这件事办不下来,反被他所制,纵是另有一百个儿子,又能怎样,被扶上皇位去的也只能是大殿下。」
南轩沉默片刻,微叹了一声,道:「清雪说得是,是我糊涂了。」伸手去握住了苏清雪左手,忽道:「清雪心里委屈吗?」
苏清雪一怔,道:「什么?」
南轩低道:「我宫中嫔妃众多,却从不许你亲近女子。」
苏清雪微笑道:「你不是从来都是这样么,我心里若有怨气,怎么会回宫来;自由自在地留在竞州,便做个画师也饿不死我,也不是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想要嫁我。你真把我看作怨妇了吗?」
南轩搂了他入怀,低道:「清雪,清雪。」脸颊轻轻挨擦他柔软的头发。
苏清雪轻声道:「陛下伤心吗?」
南轩摇头,道:「那奸贼太放肆,我是气得厉害。」
苏清雪靠在他身上,口唇微动,想说什么时,却终是未说出口来,只道:「我们回去吧。」
一日清晨,苏清雪睡到辰时起来,简简单单的吃了早饭,挟了一本画卷到园子里闲看。园里的杂草已是茂茂盛盛长得半人多高,碧衣曾要找工匠修缮一番,苏清雪只是不许。他此时便坐在极深的草里,绕身浅碧,野芳零星,倒也别有情致。苏清雪看了一会儿山水花鸟图画,便放在一旁,低头逗弄爬在衣上的小虫。忽听脚步匆匆,却是小九慌慌张张的闯进来,急急道:「雪公子快随我走,宫里出事了,您劝着陛下些。」
苏清雪心头一惊,起身随他出去,边走边道:「陛下又为了什么事动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