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楼的忘忧死了!
建元八年农历五月初十,死于京城临山。
这个消息在短短的三天之内传遍大江南北,有无法亲手报仇而扼腕叹息的,有仇人已死大快于心的,更多的却是期待着逍遥楼与朝廷六扇门之间的争斗。有消息说,逍遥楼对六扇门门主下了追杀令,由吹愁和冷情两大高手同时狙杀,更有好事者开了赌局压下两个门派的胜负。
从宫里也传来消息,说是当朝天子在忘忧死的第二天,莫名其妙龙颜大怒,命人杖责一名身份非常特殊的神秘男子,几乎毙命。有人说他本是郡马却当庭抗旨拒婚,有人说他私自放走朝廷要犯,具体如何却是没有人能知道。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一转眼过了三年,逍遥楼与六扇门依旧活跃在江湖,各不相干。人都是健忘的,他们似乎更执着于新的人,新的事物和新的内幕。
忘忧的死,已经渐渐成了过往被人们遗忘。所以,当「了恨」替代「忘忧」登上五大首席杀手的位置时,这个消息比当年「忘忧」的死,造成的震撼更是强了几分。人人都在揣测这个「了恨」是谁?
猜测归猜测,了恨却是从来没有在人前出现过,所以他的身份更是显得扑朔迷离。
六扇门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封天魈当时正在苏涵的府第饮茶,手下送来逍遥楼「了恨」的拜帖时,他只是怔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拜帖中除了一方素白的丝帕包着早已干枯的丁香花外,还有一张小小的纸片,字迹奇小,从苏涵的角度却是什么也看不清。说起来奇怪,本来素无交情的两人,却在那次事后居然成了损友,相交甚好。
「你好像很开心。」苏涵拈起一块香气四溢的点心送入口中,笑着说。
「……」封天魈瞥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到桌上的点心上,皱了皱眉,「把这些甜点端远点。」
「怎么?羡慕我吧。」
「……」封天魈沈默了一下,转头看向窗外。盛夏刚过,带着暑气的余韵,「他一定会来。」
「说起来当年放他走,任霆差点将你打死,我看你倒是很乐意嘛。」
「……」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记恨我多事让他杖下留人?」
「是吧。」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这个了恨就是文勍?」
「他不会死,临山的山崖我去过很多次,崖下十尺的地方有一株老树伸出山崖,我曾经下去用锁链将它固定,而且……」
「而且你还在崖下的山洞安排了高手……」
「知道了还问。」
「啧,你倒是用心良苦,就是不知道你的小白领不领你这份情。被你始乱终弃不说,还逼他跳崖,啧啧。况且他目不能视,身上有伤,估计是凶多吉少……」
「不会。凭他的轻功,当今武林少有人能及,不要说一株老树,怕是一根小草也可以救他一条性命。」封天魈挑唇浅笑,「他不会甘心。所以他会回来报仇。」
「看样子你很是期盼啊,逍遥楼那边说什么?」
「……」封天魈只是笑笑将手中丁香用丝帕小心翼翼包好收入怀中,什么也没有说。纸条上寥寥几笔,凌厉而简洁──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 ※ ※
一晃又是五年。
逍遥楼于朝廷的关系始终是暧昧不明。听苏涵说起当朝的天子曾经对逍遥楼里一名普通大夫念念不忘,甚至大有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气势,可惜的是别人早有心仪之人根本不领他的情,所以对于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来说,面子上极为过不去。所以要将逍遥楼踏平的心情自然可以理解……
然而五年间,逍遥楼似乎不动声色的避开所有可能与六扇门或者说与朝廷发生的冲突,并且绝口不提为忘忧报仇的事情。
而后没多久,举国大旱,朝廷派发的三百万粮款无故失踪。六扇门门主与当朝左宰合力调查此案。由于案情纷繁复杂,所牵涉官员数目极为庞大,但二人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将主谋党羽一网打尽,追缴回赈灾粮款的八成有余。后由于主谋与皇室瓜葛颇深,所以在粮款追缴回后,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左宰苏涵却不甘心,三番两次奏报朝廷无功而返后,其再次联合六扇门将主谋多年来罪证一并取获并当朝宣读,一时间民怨沸腾。皇帝任霆不得不昭告天下将其贬为庶民,而这第二次罪证中就涉及文家行贿买官卖官一案……
由于文家代当家文悠然多年前出走失踪,文家由长兄文庭然继承家业。此人功利心过重,多次倾尽家产讨好权贵,文家老二老三得了官职更是花天酒地,鱼肉乡民,终是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你非要害他文家灭门才甘心?!」
苏涵冷冷一笑,将手中酒杯递给一边伺候的俏丽少女,「我与他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说得轻松。」
「是他负我在先。于公于私,都是他文家罪有应得!」苏涵优雅的脸上突然挑起一抹森冷的笑意,细长的眼微微瞥向不远处站在夕阳下的男子,有意无意的提高声音说道:「何况他最想见到的小弟得到这个消息,乞有不出现的道理?我如此为你二人着想,怎的不感谢我反倒怪起我来?」
树下的颀长身影静默了好一会,一语不发的转身朝院外走去。
「你也并不比我多情。」封天魈知他说得没错,也懒得再说什么。
「不要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前些日子有探子来报,他下山了。」
「噢。」
「你与任霆约定的十年之期已满,有何打算。」
「与他一起退隐江湖。」
「那就好,你也快些带他走得越远越好!」
「前提是我还活着,并且捉得住他。」
「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看你颓废了这么些年,他却一无所知我都有些替你不值。」
封天魈只是一笑,「且不说我,你这样折磨他四哥,他若知道定不会放过你。你也好自为之吧。」
「我若死了,岂不是随了他的心愿。」苏涵靠坐在栏杆上悠悠一笑,挥了挥手,「天色这么晚,还打算要我留你用晚膳么。」
封天魈知道他心情不好,自己也是心绪不宁,所以也不多说什么转身朝院外走去……
刚没走两步,突听得头顶凉亭上瓦片发出极轻微的哒的一声,眉头一皱。「谁?!」
回头看时,苏涵已然被那人捉住,修长的指扼住他下颚致命处,只需一用力,这个世界上就再无苏涵此人,而与苏涵一起的少女早就晕死在一旁,不禁心中一凛,好快的身法!
「阁下是谁?!」
封天魈冷冷开口,手已握住剑柄却不敢有丝毫动作。
此时天色已暗,正值秋季气爽天高,所以即便是夕阳落山却还是分辨得清容貌。那人身形说不上魁梧却是挺拔修长,长长的刘海与蒙面黑巾遮去了自眉心划过整个左脸的伤痕,清曜冷凝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若一定要找一个字来形容此人的表情,那是非─冷字莫属。
是的,就一个冷字。
没有仇恨,只是淡漠。无情,杀气,狠戾…等等该出现在杀手身上的形容词,在他身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阁下是什么意思。」
「文悠然在哪里?」那人冷冷的开口,很是孤傲。
「死了。」苏涵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在封天魈开口之前就抢先说道:「他在送去刑场的路上,就死了。」
「好。好得很。」那人突然笑了起来,「他既死了,留你也是无用。」
谈话间,瞬时变爪为掌就要朝苏涵后心拍去,封天魈看准机会,抽剑上前阻止他的掌势,将他缠了开来,不时回头看着站在一边杀气渐浓的苏涵吼道:「还不快走,等死吗。」
「捉活的!我要问他到底找文悠然有何企图!」
「说的倒轻松。」封天魈丝毫不敢怠慢的又接住一掌,刚准备让苏涵快些离开,突然觉得面前之人招式步法好生熟悉,脑海中灵光一闪,不仅手下慢了几分脱口而出,「小白?!」
来人却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趁他愣神的工夫一掌劈中封天魈的胸口,将他震出三步开外……
「呃,小白,是你对不对。」封天魈虽是气滞胸闷,喉间气血翻涌,但炽热的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地盯着站在不远的男子,「我不会认错你。」
「……」那人只是将目光在封天魈面上稍作停顿,便飞快地闪了开去。即便是这短短的一瞬接触,眸中的讥讽却叫封天魈看了分明,心中突地一窒。
曾经想象过无数种与他见面的状况,想过他会仇恨,会嘲笑,会无情,却不想今日见到却当真如此心如刀绞……
「小白!」见他再次迈步朝苏涵走去,封天魈连忙站起身,却由于受了内伤张口呛出血来。男子却是头也没回地在苏涵面前站定,「苏大人,你要文府满门抄斩与我无关,但没有想到你连悠然也不放过!你们二人,果然是够狠……」
苏涵皱了皱眉,虽是性命攸关却丝毫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转头朝不远的树上瞥了一眼,挑唇一笑,「果然是文勍,今日前来,到底是杀我?找文悠然?还是杀封天魈?」
「全部。」
「哈哈哈哈……那可由不得你。」苏涵拍拍手,呼啦啦从院外涌入数人,将个小小的后花园围得水泄不通!
「苏涵!」封天魈扶着柱子缓缓站起身来,「什么意思。」
「文家余孽尚余二人,斩草岂能不除根!」
「你!……咳……」
文勍环顾四周却只是挑唇淡淡一笑,「怎么,苏大人以为这些人就可以困得住我吗?」
「我当然相信逍遥楼「了恨」的本事,所以自然不会无备而来。」苏涵笑着挥挥手,人群移动空出一条道来,文悠然被两人架着推到文勍面前,「怎样,要么你现在就走留下你的四哥,要么现在就束手就擒。」
文勍冷冷一笑,终于转头看向封天魈,「果然不愧是你的作风!」
「……」封天魈站起身,只是静静地凝望著文勍,脚下一个不稳被苏涵一把扶住,「来人,封兄方才受了轻伤,快些送他休养,请个好大夫来。」
「是。」
封天魈蹙眉想挣脱却发现苏涵眼角微瞥了一眼,知道苏涵不会伤害文勍,心里自是放心很多,定定看了文勍的背影很久,一语不发的转身离去。
文勍听到他脚步渐渐远去,身形一僵。将手中长剑啪的扔到地上,却是不再看苏涵而是转头望着一身落拓的文悠然,抬手揭去覆面黑纱浅浅一笑,「悠然哥,多年不见,还好嘛?」
文悠然想是被他面孔上的疤痕吓了一跳,却转瞬间由震惊心疼转为熟悉的温柔,「我很想你。」
「嗯。我也是。」
「你走吧。」
「说什么傻话。」文勍突然笑了起来,「要走也要带你……」
文勍看著文悠然越来越痛苦的神色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心下正奇怪,垂头骇然发现文悠然敞开的长袍下被殷红濡湿的白衣,心中大骇,「悠然哥!!」
苏涵听得文勍声音不对,快步走上前来顿时呆立当场,「悠然……」
「不劳你费心捉我二人,你也不需如此处心积虑的买凶要我一命。」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然明白。要我死,一句话就可,何需让苏大人如此大费周章。文勍十二年前就已不是文家人,如若你尚记得过往情分,且放他走吧……」
「悠然!!!!大夫!!快去请大夫!」见他声音渐渐缓了下去苏涵突然慌了手脚,跪下来一把将文悠然拥入怀里,却不想被文勍劈手将他打晕,将已然昏迷的文悠然抱了起来,「果然是一丘之貉!」
※ ※ ※
文勍带著文悠然消失了。苏涵疯了似的在京城掘地三尺却依旧没有将二人找到,野兽般冲到封府,揪着同样一脸冰冷的封天魈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他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
「文勍来杀你你怎会不知道他在哪里!?」
「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封天魈冷冷的开口。内伤本就未痊愈,加上连日来的操劳让他飞快地憔悴下去,相同的,原本风流倜傥的苏涵自然比他好不了几分,俊雅斯文的气质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如果不是没有武功,怕是早就与封天魈拼个你死我活……
半月后
封天魈辞去官职,另立门主的当晚。一封密函再次送至封府,没有什么多的语言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临山,就叫封天魈疲惫憔悴的俊脸一阵欣喜若狂。
尔后的一周时间,封天魈彻夜守在临山,前来送饭的家仆往往放下饭菜便被他遣了回去,直到第八天的深夜……
那天夜凉如水,漆黑的天幕中挂着冷薄的新月,无风。夜色象是干干净净的水,看不清它的形态色泽,只感觉到它不急不缓地漫溢过来,文勍就这样一身素衣地出现在封天魈面前。
「小白。」封天魈面色一喜连忙翻身坐起。狷狂的眸子直直的盯著文勍清瘦颀长的身影,似是要将这些年来未解的相思一次看够。
「当啷」什么东西丢在封天魈面前,垂下头,是剑!
「小白?」
「捡起来。出招吧。」
「你明知道我不会对你动手。」封天魈苦笑一下抬头望着月光下清冷的容颜,比八年前脱去了稚气生涩而显得闲适不羁,若说以前的文勍是水,生动而灵气逼人。那么现在的文勍就是冰,凝琢而淡定自若。
修长挺拔的身段,比七八年前拔高了不少,清倨的身上素衣素带,瀑布般流泻的长发被剪至腰际用丝带系了散在脑后。澄澈的眸子没有了和煦温暖,平添了太多的冷漠疏离。长长的疤痕自额心划过整个左脸没在耳后,破坏了清秀的脸,惨白的月色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收起你虚伪的自责和歉意,动手吧。」文勍冷冷的开口。「当年的小白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替他讨还公道的文勍而已。」
「好。」封天魈微微一笑。文勍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狂放不羁,笑纵江湖的封天魈,似乎看到了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时而戏言讽语,时而狂妄自负的男子。看出了他眼眸深处的情愫,却只是冷冷一笑,剑招游走,招招杀意。
封天魈自然不敢怠慢。
夜风中,剑舞璇飞,刀剑相俎的叮当脆响,游走在剑尖的决绝,当缠绵不在,温柔不存,剑下只余无情的生死成败。
剑下走了四十余招,文勍唇角笑意渐盛,横劈一剑,封天魈剑势不及回护,右侧已暴出一片空门。脚下退后半步侧身扬手,刷的一声在他右臂划下一剑,深可见骨!
铛的一声银剑落地,封天魈捂住伤口一掠身退后两步,扬声笑道:「我输了。」
文勍皱了皱眉,看着那张即便是认输也一脸自负的脸,心中不由得怒火更炽,右手暴长,听音间剑势已到,刷的一剑抵在封天魈胸前冷笑道:「这一剑,是你当初在大漠……」
「我知道。」封天魈依旧笑了一下。眉间不见丝毫痛苦,血却是从入肉三分的伤口淌了出来,飞快地濡湿了墨蓝色的袍子。
文勍面色微微一变,似有些不忍却又很快敛在淡定漠然的面孔下。手腕一抖,拔出剑丢在地上,皱眉用丝帕擦去了溅在手上的血,淡淡开口,「封天魈,不要一厢情愿的以为你死了我就会开心。同情对我来说是种太过奢侈的物品,我负担不起。」
「我明白。」
文勍看着他微微阖了眼,缓步迎着夜风朝山崖走去。封天魈只是稍作休息,也没有说什么,沈默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崖边,文勍顿住。风撩起素色衣袂在夜色中翻飞,平淡无波的声音随着夜色流淌入封天魈的耳中,「崖下六尺的地方有株老树,被人用锁链固定了。」
「我知道。」封天魈依旧在笑,回答的声音却明显虚弱了许多。
「五年前我命人砍了。」
「……」
「不然,阻碍了别人求死的路,太不应该。」
求死?!封天魈一震,抬起头来,胸口更深处的地方也是痛了起来,脸上依旧笑得不羁。「是吧。但我却觉得很感激。」
文勍在那边笑了一声,由于背对着自己,让他看不见多年前那个水般清澈的笑意,「封天魈,自始至终,你都没有说过一声对不起。」
「没有这个必要。」
文勍终于转过脸来,丝缕的发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扑散在眼睑唇角,抬手将散发拂开,定定地看着封天魈好一会。倏然一笑,如春日的风般和煦温柔,「那么你也跳下去吧。」
「好。」
封天魈应了一声,一步步走到文勍身边站定,满是血污的手轻轻抬起面前清朗男子的脸,俯身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多年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算吧。」
「我还有最后的要求。」
「我拒绝。」文勍开口却是不容置疑的冰冷。封天魈愣了一下,却听他再次开口,「我可以放过你。但是从今以后,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两清了。」
封天魈沈默的看着他很久,最后还是一步步退回崖边,疲惫的笑容多少挂了一份释然。
或许这样的文勍才是真正的记忆中的小白。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倔强的,傲气的少年开始蛰伏在淡漠沉静的表象下,安静而驯服,沈默的甚至更多时候是纵容着我的利用。
多少次他用那般期许的目光望着我,我却无法回应。
而如今,我终于放下所有的责任重担,不再担负着整个六扇门的安危,你却永远关上了你的心。
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你,如今这个伤痕累累的你,要我如何忘记?
微微退了一步,山石簌碌碌地滚下崖发出风般呼啸的声音。封天魈沈默的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终是一笑,丝毫没有犹豫的转身——
文勍回头的时候,山崖边已经空无一人,突然笑了起来,「封天魈,被挚爱之人加诸的伤害,你也体会到了吗?」
夜静静的,只听见风的声音,流动的月色如深秋霜雪,疏落了一地银白……
下山的时候,正遇上了带了数人冲上山来的苏涵和晁庆,当晁庆疯狂的抓著文勍问封天魈下落的时候,他才渐渐想起这个一头华发的老人多年前在封府别庄见过,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悠然呢!」
「主人呢!!」
「死了。」
「什么!谁死了?!」两人异口同声,声音中却带了绝大的恐惧。
「都─死─了 。」文勍一笑,冷冷挥开被扼住的手腕,「悠然重伤不治,三天前过世,我亲手为他封棺入殓。封天魈……」
苏涵只听见悠然的死讯,一脸震惊茫然地退了一步,喃喃开口:「不可能……」
文勍挑唇冷笑,「悠然的坟被我葬在临山脚下,你若还记得旧情,我不介意你去祭奠……」
「主人呢!!!他在哪?!」
「封天魈投崖自尽,现在去找他尸体,或许还是个全尸……」
听得他丝毫没有感情的宣布二人的死讯,将所有人心都震在当场,更无心力再去阻止,眼睁睁见着他转身离去。
※ ※ ※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合上书,托腮靠在淡墨靠枕上望着窗外站在一天红枫下的男子,撇唇一笑。起身拿了放在桌上的长剑走了出去,「悠然哥,你现在怕正是『红笺为无色』的心境吧。」
男子朗朗转身,赫然是被称为逝去的文悠然,见文勍笑得诡异,挑眉一晒,「小勍,近来你益发放肆了。」
「哦。」递过手中长剑,随手捡起一节枯枝笑道:「有没有兴趣与我比划一下?」
「我陪你比划的还少吗?他今日又等了一天,你当真不去见他?」
「见他做啥。我们各不相欠,以后自然形同陌路了。」
「……」
文勍瞇眼瞅了他好一会,突然开口,「怎么,倒是你近些天魂不守舍,奇怪得很。苏涵才病了这几天,就开始心疼了?」
「没有。」
「没有就没有,你脸红做什么。」
「小勍!」文悠然终于忍无可忍地抽剑扑来,被文勍轻松格去再次笑道:「陪你过几招也无妨。」
却原来,自那日文勍离去后,苏涵悲极攻心突然晕了过去。尔后遍寻名医却只道心病难医。而那苏涵也每日从不间断的去临山下的无主荒坟静坐许久,看得文勍心中大叫痛快,文悠然却是一天比一天沈默起来……
而封天魈,也在几个时辰后被人从临山崖下救了回来,众人纷说他运气好,有天神庇佑。只有封天魈知道,临空数十丈的断崖中下段,宽长的云丝天网,柔软坚韧。布网之人生怕他有任何伤害般,接连布了十道,道道天网如蛛网般密密匝匝……
醒来后,只是不作声地遣散了仆人,在文勍居住的临山脚下盖起茅屋,日日不间断地叩门探望,风雨无阻。文勍只当没看到,有时雨落得大,寒风刺骨,文悠然都有些看不下去,他却怡然自得的吟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逍遥得很。
这封天魈也是毫不气馁,日日准时报到,原本清冷澈达的笛声被他吹得凄凄惨惨,听者心酸闻者落泪,文勍更是喜笑颜开,每日艳舞笙歌甚至搬来醉月楼的姑娘们酩酊大醉……
冬天到了,漫天大雪纷飞。
终有一天,人不在了,笛声也消失了。文勍也安静下来,端了香茗蹙眉坐在窗前静默。
「你这是何苦?本就原谅了,为何不愿相见?」
文勍冷冷瞥了文悠然一眼,「见他做什么。」
「我总觉得你是在赌气。这么大了还如同小孩子般。」
「赌气?」文勍气得差点没将手中的茶碗摔出去,「你居然说我是与他赌气!咳咳……」
见他突然咳嗽起来,文悠然突然慌了手脚,连忙吩咐下人去熬顺气润肺的药汤,「小勍,我……」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哦。」文悠然朝门外走了两步,顿了一下,「方才我派了仆人去打听,回来说昨天夜里宫里派人急召他入宫,今天一早他在门口放了这个就走了。」
见文勍依旧不说话但也没有排斥,所以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文勍,「他让人转告给你,他一定会回来。」
文勍瞥了放在桌上的信函,狂草书写的落款还是那般狂放不羁。心中一怒,衣袖轻挥将它扫到不远处的碳盆里,哗的一下烧得干干净净。
文勍却是看也不曾看一眼,「悠然,我明日便回逍遥楼,你与我一同走吗?」
「逍遥楼?!你不等……」
「如果你舍不得苏涵,我们就此别过吧。」
文悠然沈默良久,抬头朝窗外一看,「我随你走罢。」
「好。」
回逍遥楼的路上,一连几日听到的都是关于朝廷大破天鹰寨的事情。听人说到有人受伤文悠然与文勍心中都是一紧,侧耳祥听。
「……您听说了么?朝廷不知道打哪请来了一个高手,相貌生的倒是不错,不过似乎有些急功近利,那天鹰寨又不是寻常人家,他居然敢单身独闯龙门阵……」
「是吗?这人据说是前任六扇门的门主,武功那个了得,人家有本事当然敢独挑天鹰寨。」
「独挑个屁啊。如果不是苏监军亲自带兵将他救回来,他怕是早就被射成蜂窝了。」
「怎么说。」
「呦,您也太孤陋寡闻了。这事儿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那人本来还不错,沈着冷静用兵有方,前日不知怎的收到一封信以后神色大变,不顾监军劝阻只身去天鹰寨。若不是被人强行拖了回来,怕不是只中几箭这么简单。不过这人也忒厉害,居然这个天鹰寨就这么给他破了……」
「瞧您说的,好像亲眼见到了一样,吹牛的吧。」
「瞧瞧,不信了不是。我家那口子的表弟就是在里面当差的。说那个血水啊,是一盆一盆的往外端。看的那个心惊啊。」
「这就奇了。那朝廷剿这天鹰寨折腾了快一年了都打不下来,这就一人就能把它平了,也忒神了点。要么是天鹰寨名过其实,要么就是朝廷太无能……」
文悠然侧头瞥了文勍一眼,见他眉头深锁,垂头只顾着饮酒殊不知那杯中早已空空如也,不由得叹口气,「天鹰寨距离这里不远,我们要不要过去……」
「不去。」文勍冷冷开口,掏出怀中银子放在桌上,「他是死是活早就与我无关了。」说完竟然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文悠然似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抓过桌上的长剑追了上去,刚到门口就见文勍站在不远的树下望着自己,见自己走近只清浅一笑,「悠然,我知道你挂念他。你且去吧,我留你也留不住,告辞了。」
「小勍!」
文悠然追了几步见他身形纵了几纵便消失在远处,知道若他要走凭自己的功力绕是拼了命也是追不上他,只好在路边停了下来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发怔。
正愣神间视线范围内渐渐出现了一队人马,越走越近,骑在最前面的人看着似乎有些眼熟。文悠然瞇了瞇眼,心中突地吓了一跳,要跑也来不及索性转头走回店内,找了偏僻的角落坐了,背对大路的方向,取过桌上的茶喝了起来。
小二只见他拿着茶碗的手有些微微地抖,只当他在躲什么人所以也不多问,知趣的转身烫了壶新茶送过去,也不多停留。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一群商贾打扮的人出现在客栈外。为首的果然是苏涵,面色虽有些憔悴但是还是气势逼人,安排手下随小二熬药后,这才在文悠然附近坐定端起酒壶斟了一杯满满的喝着。
想是文悠然太过僵硬的动作让他有些好奇的瞥了一眼,这一瞥却是面色全变,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酒盅几步走上前来。手还未搭上文悠然的肩膀,文悠然的剑锋已经贴上了他的颈项。周围仆役模样的人一下子全部站了起来将二人围住,神情颇为紧张。
文悠然环顾四周挑唇一笑,「苏大人别来无恙?」
苏涵皱眉死死盯住文悠然,挥手将周围人遣退,手却是紧攥著文悠然的手臂,「你,没有死?……」
文悠然心中挂念文勍,只一把甩开他的手收剑入鞘退开几步,也不多言转身就朝门外走。
「站住!」苏涵显然是怒急,几步走上来扼住文悠然手臂,「你还要走?!」
文悠然一笑,铛的一声丢掉手中长剑冷睇着苏涵阴霾的表情,「苏涵,上次你派的人没要了我的命就那么不甘心吗?!那你直接拿走,不要这般囉哩八唆惹人烦!」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罢了。」文悠然也懒得解释,突然想起文勍再次开口,「那个封天魈还没有死么。」
苏涵似乎也想起来,拖著文悠然的手直直走向二楼,苏涵手劲奇大,文悠然甩了半天也未将他挣脱,索性由他牵着。
刚进门,里面的阵势倒真的是把苏涵吓了一跳。想那封天魈受的伤不轻,外面虽天寒但还不至于需要数个火盆取暖,满屋子的药味把人呛的有些反胃,床边站了四个劲装男子,见文悠然进来似乎很是警觉,按他们的打扮气势估计不是朝廷中人,而是些江湖人士。
苏涵示意那四人出去,但他们却不予理睬。苏涵也不勉强,只拖著文悠然直走到床前,「给你带个人来,不看看吗?」
封天魈面色极其苍白,但眼神却还是不逊当初的锐利,看到文悠然倏然坐起身来,却估计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呃……他呢??有没有和你一起来?!」
「走了。」
「去哪里?!」
「逍遥楼。」
「他不知道他受伤了?」苏涵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他不相信,文悠然既然知道封天魈受伤的事情,文勍就绝对不会不知道。
「知道。」文悠然瞥了封天魈沈默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异常恶毒,但当年的怨气终于有机会好好疏解,怎么能不把握住。「他说你是死是活与他再无关系。」
「我给他的信……」
「烧了。他看也未看就丢入火盆。」
「哦。」封天魈似是很累淡淡笑了一下。
从盖着身体的锦被,文悠然似乎察觉了什么。那四人来不及阻挠他已经将那被子揭了起来,脸色突变——
没有左臂!
左臂的地方,似是被人齐肩削去般包满了纱布。
苏涵冷笑一下,完全不顾封天魈阴冷的表情将枕边放的一块几乎被染成黑红的丝帕拿了起来,「就为了这个东西,竟然自暴空门!!丢了一只手臂还算是他幸运了。」
这是什么?
文悠然伸手去拿,却不想封天魈突然起身伸出右手将它从苏涵手中夺了回去冷冷开口,「下次再碰它!别怪我不客气!」
「哼。那你也要有命活着才行。」
苏涵瞥了封天魈一眼,按在他的伤处冷睇着他痛的想杀人的目光,「为了一个文勍,违抗军令,回去不死任霆也不会放过你!」
「窝藏朝廷钦犯的你也不会比我好多少。」
「哼……」苏涵瞥了文悠然一眼,冷哼一声拖着他走出房外。
「放手。」
「妈的,给我闭嘴!」
「你居然口吐秽言!你好歹饱读……呃……」
听着声音消失在门外,封天魈只笑了一下,吩咐手下将门关了先行退下。四人互望一眼虽是有些不愿但也依言退下。
他果然不愿意再来见我了。这样也好,这样的文勍,似是比多年前坚强了许多,很好,很好。
当晚。
封天魈朦胧觉得有些冷,睁眼隐约觉得视窗似是坐了一人。碳盆里的火有些微红,迎风的那面燃得正旺。
「小白。」封天魈开口唤道:「我知道你会来。」
「你倒聪明。」
文勍转头看他,房间太黑让封天魈看不清他的表情,伸手探向枕边却不想原本该在那里的东西已经不在了,不禁心里一惊。刚起身却身体一空摔倒床下,痛得闷哼一声。未等疼痛散去便听见文勍冷冷开口:「你找这个?」
甩了甩手中的东西,再次开口:「既然你我再无瓜葛,留他做甚。」
封天魈沈默不语靠在床边。看着他打开丝巾取出里面包着的,已经分辨不出什么形状的丁香,五指一握……
封天魈也不做声,看着他迎风将丁香花吹散,然后将那方染血的丝帕丢入碳盆。火一下燃了起来,给室内带来些微的光亮。封天魈藉着火光看著文勍俊秀冷漠的面孔好一会,彷彿放下心来一般笑着说:「这样我便是死也没什么牵挂了。」
文勍望他许久,突然走上来抬脚踩在封天魈胸口,脚下微微用力,「想死?」
封天魈没有做声,甚至神色都没什么改变,文勍自己的胸口却是痛得厉害,冷哼一声,「你要死,也要死在我手中。」
封天魈抬头看他,依旧是背光怎么也看不清,身上的疼蔓延到大脑连清醒都是困难,只能勉强笑笑,「好。」
想是外面看守的人听到了声音,敲门探问,语气甚为急切,封天魈看了文勍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朝他挥挥手。
「你……」
封天魈怕他被闯来的护卫发现,虽是痛得快要失去神志,却还是摇了摇头,「快走……」
听他这么说,文勍收回脚神色复杂地望着封天魈好久,从怀中摸出了什么丢在床上,终于转身跃出窗外……
「呃……」见那身影消失在夜幕,口中早已无法压抑的腥腻也终是涌了出来……
「主人!!!」
苏涵与文悠然听到动静来时,里面的人已经忙做一团,端水上药换衣服的,忙得紧。丢在一旁的白色亵衣血迹斑斑,看得让人八成以为封天魈已经驾鹤西归。其实不然,那人正躺在床上笑得很是得意,在这群不明所以的人看来,只当他回光返照,同情的很。
苏涵与文悠然心中却是很明白,封天魈手中握着的青瓷小瓶中装的正是江湖难得一见的箐玉膏,疗伤效果更是不用说。但这箐玉膏除了逍遥楼的大夫上官雩以外,无人能配得出来。可想而知这伤药来自何处……
「呐,连你的小弟都原谅了这个无耻之徒,你还不能原谅我么?」苏涵贴在文悠然耳边嘿嘿笑着开口。
文悠然哼了一声,也不多说话。
尾声
几个月后。
封天魈的伤还没好透,就猴急着去截云岭的逍遥楼找文勍。文悠然似是知道什么也懒得和他们说,笑得冷冰冰的让另外二人看得心底直冒寒气。
「你不陪我一起上去?」
「呃,悠悠去我就去。」苏涵讨好的靠近文悠然却被他眼光煞了回去,只好乖乖的坐在一边。
「文悠然你不打算去看小白?」
「不去。」
「……」
「怕死就老老实实的待在您的封府,吃香的喝辣的,没事干逛逛窑子的日子不是蛮滋润的么。」文悠然见他不说话再次讽刺道。
封天魈气的眼睛差点迸出血来,苏涵一见大事不妙赶快挡在文悠然面前,「那个封兄,咱们在山下等你,你多小心啊。」
「啥?……」
封天魈还没有回过神,苏涵已经拖著文悠然消失无踪……
抬头看了看不算凄冷的小道,心中却乱的一团糟。方才去通报的人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了还没有消息,文悠然和苏涵明显又是在看好戏……
正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时候,幽幽小道突然出现两个人影——
「小白!」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定睛一看却是两个陌生人。一个是一身青灰的青年,面目温润,气势却是不容小觑。另外一个则一身深蓝布衣,内敛沉稳,面容虽然硬朗俊美,但发色灰白好似耄耋老人。
「阁下是?」
「吹愁。」岳秋寒也丝毫不避讳,淡淡报出自己的名号,「小勍不想见你,他让我告诉你,有本事带着官府踏平逍遥楼。」
原本满心欢喜的封天魈突然心中一震,脸色苍白,「他当真还在怨我?」
「你说呢?」
「……好……我明白了。」
岳秋寒挑挑眉,却看见封天魈自腰间抽出剑来,「你要如何?」
「上山。」
「凭你?」岳秋寒玉萧一挥,刷的抽出一柄七寸短剑,「我倒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六扇门主的本事。」
封天魈没有作声,只是一笑。
「得罪了。」
剑光闪过,身形已经袭近面前,岳秋寒丝毫不敢怠慢,但只轻轻一挡,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根据掌握的消息,封天魈内功上乘,招式攻守兼备,此人性格非常冷酷强势,张弛有度,怎么今天看来却是这般急躁,且只攻不守,频频自暴空门?!
封天魈虽然功夫不弱,但本就非岳秋寒的对手,再加之元气大伤,失去左臂,不足十招就被岳秋寒一剑刺中左下腹……
退后两步站定,瞥了封天魈一脸无所谓的神色,「你想死?」
「不想。」封天魈随便点了止血的穴道再次亮出招式。风吹过,扬起垂在身侧的空着的袖管,让岳秋寒无奈的摇摇头收剑入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做就做了,无所谓后悔。」
岳秋寒冷睇了他一眼,晒然一笑,「好,我成全你。」
将那玉萧缓缓凑近口边,封天魈在几年前便已经知道吹愁便是天山派的雪衣剑,更知道那索魂魔音的厉害,只当自己断是再也无法活命却依旧有些不甘心,朗朗开口:「帮我告诉小白,如果他愿意,欠他的,下辈子一起还清……」
岳秋寒怔了一下,突地笑了起来。刚将萧凑到唇畔,就见身边白影一闪,啪的一声对面的人已经挨了一耳光,「谁愿意!你要还我还当真不希罕!」
「小白……」
啪!又是一个耳光。「你才是白痴。」
「我……」
「不准顶嘴!」
「哦……」
「不准出声……」
看到此般情形,岳秋寒微微一笑,放下玉萧走向黑衣男子,「颻,我们也下山走走好嘛。」
「好。」男子解下大裘为他遮去秋风寒气,顺便遮住他望向那拥在一起的二人的视线,拖着他走下山去……
秋意正浓。
──完──
番外
无痕是我的名字,没有姓。和别人不同的是,我没有母亲。只有两个父亲。一个我叫他封叔,另一个称为义父。
我出生在西域大漠。从懂事的那年开始,我就知道亲生父母在一场瘟疫中病死,我则被路过的义父和封叔收养长大。
义父是一个很温和宽厚的人,虽面孔上疤痕狰狞吓到过许多人,但却丝毫无损他和煦清朗的气质。义父从不在意别人在背后的纷纶,我行我素的开着小镇上唯一的一家茶庄。根据我的经验,这家茶庄开不了三个月就会关门大吉。毕竟短短十年间搬家挪窝的次数已经多的数都数不清。
封叔则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当然只是对不相干的人才会如同冰块一般。每到一个地方,封叔便买下一个药铺或者布庄茶楼供义父消遣,等把附近名胜古迹,著名美食吃全逛够了,马上另觅他处。
在印象里,封叔从来没有大声地和义父说过话,虽然多数是义父不讲理,他也只是笑笑,宽容的让我觉得他简直完全没有自尊。
而今天的场面真不多见。
听着封叔在大厅里咆哮,怒气几乎掀了屋顶,连一边劝解的晁叔和翠姐姐也被轰了出来,其厉害程度可想而知。
要说起事情的缘由,就不得不提几天前家里来的不速之客,令狐萧。
令狐萧是义父好友的儿子,比我虚长三岁,相貌上来说我完全赞同封叔的看法:恶劣,狡猾,丑一个字不足以形容。当然,对于所有试图靠近义父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封叔都会这样形容。
令狐萧记忆中见过一次,不过印象糟糕到了极点。
我七岁那年,被义父带去岳叔叔家里玩,被这个小子用拨了皮的蛤蟆吓的惨叫到声音嘶哑的经历让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岳叔叔走的时候,把这个小子托付在我家,说是过些天就把他带走。眼看四天过去了,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听着厅堂里吵得不可开交的场面,我真是欲哭无泪。
踏进正厅的时候,义父正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喝茶。气定神闲的表情,是我惯见的优雅淡漠。见我进来,义父笑着招了招手,「无痕,过来这边尝尝我刚进到的恩施玉露,香气清鲜,滋味甘醇,真是好茶!」
现下正是秋季,午后的风虽不大却还是带了些微的寒气。义父的衣服素来单调,我从未看他穿过银灰色和白色以外的其他颜色,但义父收藏的一幅画中,一身红衣的义父曾经让我惊为天人。
我瞥了坐在不远的封叔一眼,面色显然气急,正难看的紧。原本冰冷凌厉的眸子似是被谁点了把火。燃得正旺。
「呃.............」
我识趣的乖乖坐在一边,偏偏那令狐萧不知好歹的端了茶点从门外进来,直直的走到义父身边,「勍勍,尝尝刚才我出去买的六和酥,味道很不错呢!」
勍勍?!
我口中一口茶差点没有喷到桌上。瞥了瞥封叔,他攥了拳头似乎在拼命压抑着怒火的样子,让我多少有些同情。
幼年的时候或许我什么也不懂,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封叔对义父的感情正是别人口中的逆反人伦。但是对我来说,这些东西似乎没有任何的意义。世上既没有永远也没有永恒,活一生,能够找到真爱已然不易,何苦将自己困于世俗枷锁,拘泥于他人眼光?
封叔对义父的呵护,细致而深情。每到秋风起时,封叔早早准备了炭火裘衣,生怕他固疾再犯。入冬时分,义父体寒常手足冰冷,每次都见到封叔为他暖手捂足,炉上煨了酒为他驱寒……
这样的关切,我真不知世上还有几人做到。
曾经听封叔说过,义父以前是一个开朗善良的人,但由于过去的错误,造就了如今时而不苟言笑,时而傲气张狂的性格。说这些话的时候,不难看出他眸中的愧疚无奈。然而对于封叔这种浓烈到让人无法不感觉到的深情,义父的表情却是一贯的淡漠。淡漠到近乎无情。
所以我想,义父或许根本就不爱封叔也说不定。
「勍勍,今天晚上有花灯会,我们去瞧瞧好不好?」
「今晚?」
「嗯!」令狐公子似乎非常激动,一把抓住义父的胳膊赖在他身上,「勍勍我们两个一起去好不好。」
义父侧头看了封叔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好不好。」
我看他的嘴又贴近义父的面颊几分,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平素即便是我,封叔也决不允许我赖在义父身边,何况是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小子。
果不其然,封叔终于动了怒,狠狠地拍碎了手边的方几,起身大步的离去。
令狐萧似是被吓了一跳,却还是恶心巴啦的对我挤了挤眼睛,笑的奸诈无比。
晚膳的时候,封叔没有出现,义父却依旧如平常般吃得很少。
刚用完膳,令狐公子便拖着义父的手嚷着要出去。如果不是义父告诉我他长我三岁,我真看不出来这个心智不全的家伙已经一十有七。义父最终倔不过他,被他拖了出去。离开茶庄的时候,我看见封叔的身影静静站在楼上。
小镇上的人虽不多,不过一月一次的花灯会倒是热闹非常。
熙熙攘攘的人流,小贩们高声兜售着自己的东西,乱哄哄的一团。
我紧紧握着义父的手,生怕他被人流挤散。侧过头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在我印象中高大的义父竟然已经与我相差不多。那种淡淡的眼神,却依旧如同多年前在大漠的那个冬季,蹲在我面前一般的温柔。
「无痕。」
「嗯?」
「你去把萧儿带回来,人多别走散了。」
「好。」我松开手,却还是不放心的回头,「义父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
他突然笑了起来,明亮而璀璨的眸子好像随水的河灯,「好。」
等我抓到令狐萧的时候,回头只看见他的身影,在人群中闪了一下便消失在人流里。
我当然是把那个心智不足五岁的令狐萧骂了狗血淋头,毫不客气的把他买给我的灯笼撕了丢在大街上,还不忘用脚踩了几脚,然后才拖着一脸弱智表情的他回去茶庄找封叔。
那小子显然是被我吓到,一路上都乖乖的闭着嘴不说话。从正街到茶庄,我们来回找了许多遍。直到人流散尽月上中天也没有见到封叔和义父的身影。
那种被抛弃的感觉让我再次无措起来,「都是你!都是你把封叔给气走了,现在义父也不在了!你这个混蛋!!!」
他被我的眼泪吓了一跳。愣了好一会,突然神色诡异的走到我身边。「笨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走。」他丝毫不理会我的反抗,拉着我的手走到茶庄后院门口,「喏。」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我睁大眼睛,看见依旧月牙白色的身影,靠在封叔的身上。柔和的月色洒在那张清丽的面孔上,他似乎很满足的阖着眼。封叔垂首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抬起头,静默了好一会突然拉下封叔的颈项……
后面的事情我没有看到,因为令狐萧那小子在最关键的时候捂住了我的眼睛,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回自己的房间……
「浑蛋!你做什么啊!」
「笨的是你。」他嬉皮笑脸的笑着,「你没有发现封叔叔在我们后面跟了多久吗?就是因为有你这个迟钝的小子,勍勍才这么放不下。」
「胡说什么!你……」
「不是吗?你表面看起来乖巧懂事,其实片刻也离不开勍勍,让他总也放不下心。小鬼!」
我瞠目结舌的瞪了他很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许他说得没错,真正依恋阻碍着义父的,或许是我也说不定。
第二天一早,我在桌上留了信便拖着嚎叫的令狐萧离开了茶庄……
义父口中的江湖,我也想去走一遭。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