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刀刃倒映着凛冽光芒。
顺着额角一点点划下去的时候,那触感冰凉冰凉的,似能听见皮肉碎裂的刺耳声响。
滴答。
温热的血一滴滴滚落,尝进嘴里,是带一点腥气的甜味。
然而并不觉得疼。
他的身体早已麻木,既不挣扎也不叫喊,只静静坐在黑暗中,任凭那透着红光的匕首划开自己的脸颊。
从额角没入耳根。
他瞧不见这伤痕有多狰狞,但知道足以毁掉自己的脸。
这张像极了那个负心人的脸。
这张令娘亲痛恨无比的脸。
真的。
毁了才更好。
想到这里,忍不住扯动嘴角,缓缓勾出一抹微笑。
面前的艳丽女子见了他这表情,忽然尖叫一声,扑过来牢牢抱住了他,柔情似水的呢喃道:「陛下,陛下,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我一直留着你送我的匕首……」
说到一半的时候,又像猛地从梦中醒过来,秀丽的面孔微微扭曲,拔高了声音大笑:「为什么?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喜欢别人?你害我这么痛苦,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一下高过一下,到最后隐约带了哭音,尖锐至极。
而那冰凉的匕首再一次贴上了他的脸颊。
对,只划一道伤口怎么够?
应当再划上百道、千道、无数道。
受伤的脸颊热辣辣的痛,但他嘴角上扬,依旧维持着微笑的表情。
他早已忘记了如何哭泣。
所以,只能笑。
哈——
寒疏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耳边依旧回荡着那撕心裂肺的大笑声,既疯狂又绝望,清晰至极。他睁开眼睛,抬手按了按脸颊,果然摸到一手血迹。
脸上的伤口反反覆覆,永远也不可能愈合。
幸而过去的记忆已经模糊,唯一记得的,就是那间黑洞洞的屋子,女子时而温柔时而凄厉的嗓音,以及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痕的各种刑具。
鞭子、钩刺、烙铁……只有那些东西一直陪伴着他。
不会背叛。
更不会令他伤心。
明知道情爱并不可靠,明明已有了那个女人的前车之鉴,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喜欢上了白七梦?
寒疏叹一口气,慢慢穿衣起身,无论内心多么翻腾,面上总是一派漠然的表情,梳洗过后,便拿了书在窗边静看。
可惜刚看了几眼,就听见叩叩的敲击声,一只红色的雀儿从半开的窗户里挤进来,在屋内滴溜溜的飞了两圈后,幻化成容貌秀丽的红衣少女,笑吟吟的朝他福了福。
寒疏认出这是白七梦贴身的侍女小红,因而放下了书本望住她。
小红很有些怕他,小心翼翼的将一封书信递过去,道:「寒堂主,这是白虎大人命我送来的,他这几日另有要事,恐怕没功夫过来了。」
话落,彷彿害怕寒疏迁怒于她,急急忙忙的变回本相,仍旧从窗户飞了出去。
寒疏不去理她,想到白七梦几日没来,心中确实思念,便动手拆了书信,不料什么字都没看清,那张纸就先飘离了手心,在半空中燃烧起来,模模糊糊的排成一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明明灭灭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化成灰烬。
寒疏只觉好笑。
这样的法术他也会使,但绝对不会用在这种无聊的地方,那位风流倜傥的白虎大人,果然是花样百出。细思信中之意,知道白七梦是在抱怨他太过冷淡,连句喜欢也不肯说,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头热。
寒疏想起白七梦费的那些心思,忽然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情愫,急切的想见那人一面。
他知道自己在犯错。
走得越远,错得就越深,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等到理智回笼的时候,他已经施展法术,一路行至了白七梦住的灵山。他曾经随白七梦来过两次,所以并没有惊动任何人,轻而易举的寻到了那人的屋子,透过窗子朝里面望去,恰好看见白七梦坐在桌旁苦思冥想的样子——他手中握一支毛笔,似乎正在作画,时不时打两个哈欠,俊美的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
明明是这样轻薄无行的人,但一颦一笑,偏偏都能牵动寒疏的心。
寒疏按了按胸口,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刺杀他的小凤凰曾经说过的话。
越是无情的人,就越怕动情。
因为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回不了头。
呵。
寒疏自嘲的勾一勾嘴角,干脆学白七梦平常那样子,也从窗口跳了进去。
白七梦显然料不到他会出现,回头望见他的时候,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整张面孔都明亮起来,桃花眼弯了弯,笑颜动人。
寒疏心里一阵激荡,暗想为了他这表情,跳多少次窗也是值得。他一步步朝白七梦走过去,耳边又响了那熟悉的笑声。
哈哈哈——
女人尖利的嗓音如影随形,是他一生的梦魇。
但寒疏没有理会,目光温柔的落在白七梦身上,一心一意的朝他走去。
白七梦自然也站了起来,笑着迎向他,问:「小寒,你怎么来了?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你……」
话还没说完,已被寒疏用吻堵住了嘴。
「白七梦,我喜欢你。」
他一字一字的说出这句话。
他抱紧白七梦,摸索着寻到他的手,十指紧扣。
他俩的指间已无红线相连。
所以,他必须牢牢握住他的手。
一生也只赌这一次。
寒疏低下头,辗转亲吻白七梦的唇。
白七梦自然热烈回应,不多时,双手就环上了他的颈子,也不管天黑天亮,直接把人往桌子上压。
寒疏也是意乱情迷了,竟由得他胡来。
他们先是在桌旁亲热了一番,接着又换到床上,火热的身躯贴在一处,不断地需索彼此,直到喘息声在整个房间里蔓延开来。
云雨过后,白七梦自觉睏倦至极,但又舍不得睡觉,只翻来覆去的把玩寒疏的手指,嘿嘿直笑。
寒疏半阖着眸子,懒懒的问一句:「你笑什么?」
「小寒你终于喜欢上我了,我实在高兴得很。」边说边亲了亲寒疏的手,声音里不无得意。
寒疏「嗯」了一声,道:「恭喜,白虎大人再一次证明了你魅力无敌。」
「咳咳,我高兴是因为咱们总算两情相悦了。」顿了顿,视线稍微挪开一些,尽量不去看寒疏的脸,「小寒,我们都已经是这种关系了,你应该可以解开我身上的法术了吧?」
寒疏不说话,仅是深深望他一眼。
白七梦马上心虚起来,忙不迭的解释道:「我在天界交了不少朋友,偶尔也是要结伴饮酒、逢场作戏的,若动不动就变回原形,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他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寒疏也不好反驳,点头道:「过几日就帮你解开。」
白七梦欢呼一声,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因为是在寒疏的注视下,才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笑个不停。
寒疏知道他为这个法术吃足了苦头,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面孔,目光中有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宠溺,轻声道:「天还没亮,再多睡一会儿吧。」
白七梦早已支撑不住,果然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白七梦另有正事要干,不得不苦着脸下了床。寒疏又多躺了一会儿,方才起身穿衣。
刚梳洗过,一身紫衣的女子就送了午饭进来。她比小红的胆子大些,见了满地的狼藉也不尴尬,笑嘻嘻的动手收拾。
寒疏就坐在旁边,随便动了几次筷子,视线一扫,刚好瞥见小紫将一张纸团皱了塞进怀里。他心头一跳,蓦地记起昨日刚到的时候,白七梦似乎正在作画。那家伙当时的表情如此认真,究竟在画些什么?
他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同一个小姑娘计较此事,便没有开口询问,只自顾自吃完了饭,仍旧在白七梦的屋子里看书。等到下午的时候,小紫又跑了过来,在门口犹犹豫豫的朝他张望。
寒疏便放下了书,抬头看她一眼,问:「有事?」
小紫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我家白虎大人正在书房忙着。」
「喔,他倒难得正经一回。」
「可是,白虎大人说……堂主你若不过去陪他的话,他就集中不了精神。」
寒疏听得怔一下,面上虽无表情,眼底却泛起笑意。
搞了半天,原来是白七梦想让他去书房作陪,只因小紫怕他动怒,所以才吞吞吐吐的不敢明说。他这会儿本就闲着,稍作迟疑,便起身去了书房。
推门进去一看,只见白七梦果然在案前翻阅书卷,眉头微微皱着,表情十分认真。他容貌本就俊美无俦,此刻虽不像平时那样谈笑风生,却另添了一种惑人魅力。
寒疏静静靠在门外看着,一时竟移不开眼睛,只觉胸口溢满柔情,压也压不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白七梦才发现他已经来了,连忙招手要他过去。待他坐定之后,又拉着他的手说话,大半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更加顾不上那些正事。
如此聊了半天,白七梦睏意上来了,不知不觉间靠在桌上睡了过去。
寒疏不觉失笑。
这人,就算认真起来,也不过那么一时三刻。
他知道昨夜太过放纵了,这时自然不忍吵醒白七梦,只在他身旁坐着,用手指轻轻描画他那精致的眉眼。即使在睡梦之中,白七梦嘴角也犹带笑意,样貌英俊得过分,果真不愧风流之名。
寒疏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忽然忍不住想,若时间就此定格,不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当然只是妄想。
他怕白七梦睡久了着凉,一边叹气,一边起身走出门去,打算回房里抱床毯子过来。但穿过那长长的回廊的时候,远远望见旁边的院子里飞花漫天,淡粉色的花瓣似受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不断地在空中绕着圈子。
同时响起的,还有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
寒疏知道是有人在使法术,也明白这件事同他无关,却没有在拐角的地方转弯,反而一直往前走去,朝那院子里望了一眼。
施法的是个蓝衣少女。
长裙曳地,黑发如云,容颜堪称绝丽,只是眼神空荡荡的,瞧来似有几分茫然之色,无数落花在她指尖飞舞盘旋,衬得她笑容愈发娇艳。
兰若。
寒疏记得当日在人界的大街上,白七梦就是这样唤她的。他差点忘了白虎大人本领出众,不过是在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人,岂会难得倒他?
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手指颤了颤,忽然记起先前的匆匆一瞥,那张团皱的画纸上的那抹蓝色……正是这长裙的一角。
寒疏怔怔站在那里,脑海里有瞬间的空白。
等回过神来时,小红小紫已经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一个将兰若送回屋内,另一个则留下来对他解释:「寒堂主,那位姑娘是白虎大人的旧识,暂时借住在此处而已,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嗯,我知道。」
连他跟她是哪种旧识,曾经有过哪些纠葛,也都一清二楚。
生平头一次,痛恨自己太过清醒。
寒疏的目光一直落在那蓝衣女子身上,但对方似乎毫无所觉,并不与他视线相触。直到那道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门背后,他才转身往回走。
小紫自然亦步亦趋的跟着,想尽了办法同他搭话:「寒堂主,你怎么一个人走来这种地方?白虎大人没陪着你吗?」
「他在书房里睡觉。」寒疏静一下,黑眸里微光流转,沉声道,「你待会儿抱床毯子过去伺候着,也别让他睡太久,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记得叫他夜里早点休息。」
他语气淡淡的,完全听不出喜怒。
脸上的神情也是淡漠的,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只是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小紫连声应是,眼看寒疏一步步往大门外走去,不由得问道:「寒堂主,你这么快就走了?不多住几天吗?不如等白虎大人醒后……」
话还没说完,已见寒疏摆了摆手,施展法术御空而去。
但他并没有回刑堂。
一阵光芒过后,寒疏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界某个城镇的大街上——这是他跟白七梦手牵着手走过的街,也是白七梦偶遇兰若的地方。即使过了这么久,也还记得他当时松开他的手,焦急万分地追上去的表情。
是否那个时候,就已有了预兆?
寒疏闭一下眼睛,恐怕想得太多反而心生误会,便不去回忆白七梦画得那副画,只一个人朝城外走去。他记性甚好,不多时,就寻到了两人曾经一起走过的山洞。
洞外依旧杂草丛生,普普通通的毫不起眼。
寒疏至今不明白,此处为什么会成为白首偕老的传说之地。他自己便是神仙,但伸手抚上那粗糙山壁的时候,心中却不可遏制的希望,这人界的可笑传说能够应验。
只要两个人牵手走过山洞,就能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他在山洞外静静站了一会儿,不断的想起关于白七梦的种种:那人被他欺负时委屈的样子,那人死缠烂打时无赖的样子,那人哄他开心时温柔的样子,明明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偏偏一点点渗进了他心里,赶也赶不出去。
想得正出神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中年汉子挑了担柴走过来,一见他便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朗声道:「这位公子,你一个人站在此处,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寒疏一怔,暗自后悔忘了施隐身术。他不愿同凡人有所牵扯,因而只摇了摇头当作回答。
「没事就好。」那汉子笑了笑,道,「此地人迹罕至,我见你站着发呆,还当是不小心迷了路的……」
「人迹罕至?」寒疏将这几个字重复一遍,想起他在这里站了半天,确实没见旁人经过,不禁问道,「这么有名的地方,平时却没什么人来吗?」
那汉子也觉奇怪,反问道:「此处不过是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名气?」
「可是……」寒疏心知有异,干脆把白七梦那日的话转述了一遍,道,「既然有这样的传言,只要走过山洞就能相伴一生,想必不少有情人会来试上一试吧。」
「哈哈哈!」
那汉子听完之后,竟然大笑了起来,道:「公子,你怕是被人诳了吧?我在这地方住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说过如此荒唐的传言。这山洞深不见底,平日里连道鬼影也不见,更不会有什么情侣来走上一遭了。就算真的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洞,又怎么能让人白首偕老?」
寒疏如梦初醒。
他心里象是一下子空了,面上却微笑起来,声音十分平静:「没错,我早该想到……他不过是信口胡诌的。」
说完之后,也不管那汉子还在追问,转身走进了洞内。
山洞里又湿又冷,仍旧是黑漆漆的看不见路。
这平凡无奇的地方,就是只属于他和白七梦的定情之地。他在这里吻过他,也在这里变回原形,但无论手牵着手走上多少遍,都不可能实现那虚假的传言。
就像那本不存在的红线,没有的就是没有,怎样强求也是枉然。
尽管如此,寒疏还是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
他从头一直走到尾,又按原路折回去,如此来来回回的重复了许多次后,忽然停下脚步,背靠在冰凉的山壁上,笑得浑身发抖。
「哈……哈哈……」
突兀又低哑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响起来,他咽下喉间泛起的血腥味,终于明白了白七梦为什么骗他。
为什么编造那样的谎言。
为什么将他引来这个地方。
因为山洞里一片漆黑。
白七梦吻他的时候,看不见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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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许久,寒疏才从那个山洞里走出来。
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彷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平平静静的离开人界,施展法术回了刑堂。
那几间石屋一如既往的阴森恐怖。
各式刑具无声无息的挂在墙上,寂静得让人安心。
若不曾遇上白七梦,这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但那人偏偏跳出来搅乱他的心,等他深陷下去之后,才发现一切只是骗局。
是为了解开身上的法术,才假装喜欢上他吧?
可笑他太相信所谓的姻缘,以为既然命中注定,自然不会有假,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过白七梦的真心。仔细回想起来,正因为他身在局中,才没有发现那个人的演技多么拙劣。
寒疏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心中反而轻松下来,像平常那样沐浴更衣,然后上床躺下了,面上一点声色也不露。
但睡到半夜的时候,窗子再次被人敲响,白七梦在外边探头探脑的,一个劲地叫寒疏的名字。想来是他睡醒后知道兰若的事情已被揭穿,因此急着赶过来赔罪了。
寒疏叹一口气,慢慢披衣起身,一边点亮蜡烛一边问:「白虎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小寒,你又这么阴阳怪气的跟我说话了。」白七梦连忙从窗外跳进来,道,「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他也真是情圣一个,明明看见寒疏面若冰霜,却是还十分自然的走上去抱住他,柔声说:「你看见兰若住在我那里,想必很不痛快吧?都怪我不好,没有事先告诉你一声。我跟兰若从前确实有过一段情,但那些早已烟消云散了,只因她当初是为了我才去的人界,所以我想无论如何都该把她找回来。你若不喜欢见到她的话,我这就另寻一个地方安顿她。」
「听闻白虎大人最是长情,果然一点不假。」
「呃,我如今只一心一意喜欢你而已。」
寒疏闻言笑笑,轻描淡写的说:「但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小寒?」
白七梦一下就怔住了。
寒疏却不去看他,只望着那跳动的烛火,道:「恐怕再过不久,白虎大人又会倾心于别人,然后跟那人一起商量如何摆脱我吧。」
「不是……我怎么可能……」
白七梦急着替自己辩解,但话还没说完,已被寒疏的掌风震出了门去。
「夜色已深,白虎大人还是请回吧。」
砰!
随着这冰冷嗓音响起的,还有毫不留情的关门声。
白七梦刚说了几句话就被赶出门外,心里当然大为不甘,立刻回身冲了上去。岂料门上早已被寒疏施了法术,非但没能撞开房门,反而重重弹了开去,摔得晕头转向。他也顾不得身上疼痛,马上又去撞窗子,结果还是一样,只能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大叫:「寒疏,我跟兰若早已一刀两断了,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屋内人影一晃,却没有出声应他,只是轻轻吹熄了蜡烛。
接下来的半个晚上,白七梦一直在跟那坚固的门窗奋战,摔得浑身是伤也不肯放弃,嘴里断断续续地叫寒疏的名字。
奈何屋里那人真是心如铁石,始终不给他半点回应。
眼看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白七梦心知自己这狼狈的模样不好见人,只得悻悻的转身离去。但他并不直接回住处,而是跑去别的地方大醉了一场。
他因为皮相俊美的关系,在情场上素来所向披靡,就算最后有缘无分,那一众美人也总是对他念念不忘。但这次如此牺牲自己喜欢上一个丑八怪,对方非但态度冷漠、若即若离,甚至还一脚把他给踹了,怎不叫他觉得委屈?
白七梦越想越气,狠狠想了几条对付寒疏的妙计,自信能哄得他回心转意后,才算定下心来。不过酒劲也跟着上来了,一时只觉又倦又累,决定先回去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再接再厉。
等他磨磨蹭蹭的回到灵山的时候,天色都快暗了。小红那丫头也真古怪,竟难得在房门外等着他,见到他鼻青脸肿的样子,自是吓了一跳。
「白虎大人,你的脸怎么啦?难道寒堂主不相信你说的话,对你动刑了?」
「怎么可能?」白七梦哭笑不得。
「啊,莫非你为了讨他欢心,故意使了苦肉计?」小红松一口气,接着又清了清嗓子,近乎夸张的笑道,「太好了,你对寒堂主果然是认真的!」
语气十分坚决,声音响亮得吓人。
白七梦只觉莫名其妙,随口反驳道:「你在胡说什么?若不是为了解开身上的法术,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丑八怪……」
小红一听,双腿都软了,声音如风中残烛般抖啊抖:「白虎大人,你刚才这句话不是真心的吧?」
白七梦心中正有气,最听不得人家说他喜欢寒疏,搞得象是他在倒贴一样,马上就说:「怎么不是?你忘记我当初的计划了?就是要让那丑八怪对我死心塌地,然后再狠狠踢开他,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话落,也不管小红欲哭无泪的哀叫声,一把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等看清屋里的景象后,他却完全怔住了。
寒疏仍是一身玄衣,好整以暇的坐在桌旁喝茶,眼神淡淡的瞧不出情绪,只脸上那道伤口血淋淋的狰狞异常。而小紫则战战兢兢的在旁边伺候着,一脸恨不得跳崖自尽的悲壮表情,显然清楚听见了白七梦刚才那番话。
白七梦醉得再厉害,这时酒也全醒了,只觉耳边嗡嗡的响,过了半晌才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过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听一听白虎大人的解释。」寒疏垂眸看着手中茶盏,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轻轻的说,「现在可一清二楚了。」
即便白七梦巧舌如簧,也再寻不出话来替自己辩解,只僵硬的站在原地,呆呆瞧着距他几步之遥的寒疏。
寒疏面上毫无表情,镇定自若的继续喝茶,不过动作极慢极慢,将那一盏茶都喝尽了,方才抬头望白七梦一眼。
那眼神里并无怒气。
却是疲倦到极致,仿若冬日里最寒凉的冰雪,轻轻缓缓的落下来,安静得只剩一片死寂。
白七梦忽然觉得整颗心也跟着冷了下去。
他花了这么多心思,想尽办法骗得寒疏喜欢上自己,不正是为了瞧一瞧他现在这副表情?为什么真正看见了,却一点也快活不起来?
反而觉得胸口微微发闷,似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窜上来,陌生得叫人害怕。
直到寒疏站起身来,白七梦才惊觉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想起那人的种种残酷手段,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小红小紫同样吓得大叫。但她们总算忠心护主,马上一左一右的扑上来,死死拦在寒疏面前,异口同声的喊道:「白虎大人,快逃!」
白七梦倒真的很想拔腿就跑,但在寒疏冰冷目光的凝视下,双腿早已经软了,哪里还迈得开步子?只能眼看着那人毫不怜惜的甩开小红小紫,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他若是有些担当的,这时就该承认自己设下的阴谋诡计,然后正大光明的同寒疏决斗一场。奈何他早已在寒疏手下吃足了苦头,这时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是努力的抖啊抖。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众人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某道蓝色的身影从门外闯进来,也不管屋内混乱的状况,直接扑进了白七梦怀中。
「兰、兰若?!」
白七梦看清了怀中之人的面容后,不禁惨叫出声,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要命!
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够凄惨了,能不能别再来添乱了?
他手指抖得更加厉害,简直不敢抬眼去看寒疏,偏偏兰若一点也感觉不到那剑拔弩张的气氛,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却态度亲暱的在他身上蹭了蹭,展露如花笑靥。
寒疏冷眼在旁边看着,神情一片木然,直到瞧见兰若的笑容,才微微变了脸色。
这女子——眉心竟有一缕黑气!
难道……
他心念电转,立刻伸手朝兰若抓去。
白七梦只当寒疏盛怒之下,要拿无辜的兰若出气,连忙挺身而出动手阻止。他倒不是突然来了胆气,而是天性使然,舍不得美人受委屈。
两人拉拉扯扯间,转眼已过了数招。
白七梦原不是寒疏的对手,这会儿又救人心切,不知不觉用上了法术。
「啪!」
耀眼的白光在屋里炸裂开来,几乎掀翻这一间小小斗室。而兰若始终被白七梦护在怀中,面上浅笑依旧,不受丝毫影响。
寒疏瞇了瞇眼睛,终于动了怒气,黑发无风自动,喝道:「放手!」
话音方落,他周身就泛起淡淡光芒,强大的气流激荡开来,一下就将白七梦震飞了出去。
「轰隆!」
房子塌裂的声响震耳欲聋。
白七梦气血翻腾,边咳嗽边在废墟堆里挣扎,等他千辛万苦的爬起身来,却看见兰若已经落到了寒疏手里,正被他狠狠的掐住颈子,奄奄一息的喘着气。
「兰若!」
白七梦虽然不再喜欢兰若,但毕竟欠了她一个人情,怎么忍心见她香消玉殒?所以明知自己不是寒疏的对手,却还是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
只可惜寒疏知他心思,早已在周围布下结界,白七梦这一下冲得越猛,反弹就越是剧烈,顿时远远的摔了出去。待他再次艰难的站起来时,兰若的一张脸已经苍白到了极致,而寒疏始终淡漠无情,只动了动薄唇,似乎正厉声说话。
因为结界的关系,白七梦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清楚看见兰若吃力的摇了摇头,眼角缓缓淌落泪滴。
白七梦受了这泪水的刺激,不由得大叫一声,重新扑上去救人。他这回用上了十成的力道,几乎变成半人半兽的形态,才强忍着痛楚冲破结界,将兰若抢了回来。
「欺骗你的人是我!要杀要剐,只管冲着我来就是,何必对一个弱女子动手?」他头一回承认自己的恶行,却是为了一个女子。
寒疏瞪了他一眼,冷声道:「闭嘴。」
边说边出手如电,直取兰若的咽喉,显然是打算了结她的性命。
白七梦心下大惊,想也不想的推开兰若,自己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与寒疏缠斗起来。他们两人一个要杀人,一个要救人,全都用尽了浑身解数与对方搏斗,各种法术应接不暇的使出来,将好好一间屋子破坏得更加彻底。
来来去去几个回合之后,白七梦逐渐落了下风。
他平时输了也就输了,但这回一心英雄救美,当然不肯轻易低头,干脆用上胡搅蛮缠的绝招,一头往寒疏胸口撞过去。他本就是天生神力,这一撞竟出奇的有些效果,于是手脚并用,更多无赖的招数都使了出来,只差没张嘴咬人。寒疏本事再高,也拿他这发疯的样子没有办法,到最后完全陷入了一场混战。
直到「嗤」的一声,利刃划破衣袖的声音响起,两人才同时停下了动作。
滴答。
滴答!
鲜血顺着指尖流下去,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寒疏左手手臂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伤处深可见骨,殷红的血正一个劲的往外涌。但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望向白七梦。
白七梦僵硬的立在那里,手上握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寒芒凛冽,因为染了血的关系,隐隐泛起妖异的红光。
寒疏的视线从白七梦脸上移开,最后定定落在那熟悉的利器上,冰冷的眼眸中难得浮现迷茫之色。他脑中白茫茫的一片,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样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血一直在流。
痛楚一丝一丝的漫上心头。
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他送他的——定、情、信、物。
四周轰鸣声依旧。
寒疏却觉耳边安静得出奇,慢慢伸手按住左臂的伤口,低头细看那被染红的双手,腥甜的血味总算带来了一些真实感。
让他想起此刻身在何处。
又是谁……在他心上烙下这种痛楚。
这是他第二次被血刃所伤。
娘亲当时凄厉疯狂的笑声依稀还在回响,他怎么又犯下这种错误了?明知会受伤,却还是将自己的心送出去任人踩踏。
寒疏闭了闭眼睛,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再次望向白七梦。
白七梦站在原处动也不敢动。
他手里还傻傻的握着那把匕首,扔也不是,收也不是,真是进退两难。他发誓从没想过弄伤寒疏,只是刚才一心一意顾着救人,混乱中竟把贴身收藏的匕首取了出来。而且寒疏比他厉害许多,他怎么料得到随便一挥就能伤人?
是了,在他眼里,寒疏向来都是冷漠无情的。
他料不到这个人会露出寂寥神色。
料不到这个人也会受伤。
料不到……
白七梦瞧着寒疏鲜血淋漓的伤口,突然意识到,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是否已将这人伤得太深太深?
心里莫名慌乱起来,他胡乱甩了甩手,急道:「你伤得不轻,赶快包扎一下吧。」
一边说一边回想治伤的法术。
「没有必要。」寒疏淡淡应一句,果然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口,冷凝的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兰若,问,「你今日定要护她吗?」
白七梦怔了怔,不自觉地挪动脚步挡在兰若身前,道:「当然!我对她并没有男女之情,你又何必为难于她?」
顿了顿,又放软声音说:「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故意接近你,更不该欺骗你的感情。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专心对付我才是!」
他这样大义凛然的样子,可也真是少见。
而这一切,全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女子。
寒疏点了点头,觉得连疼痛也麻木了,低声吐出一个「好」字,然后抬起染血的右掌,一点点朝白七梦伸过去。
白七梦盯着那艳红的血色,不知为何,胸口竟猛烈抽搐一下。他身体习惯性的发抖,却强忍着没有躲避,直到寒疏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怕什么?你以为我会伤你吗?」到了这个时候,寒疏竟微微笑了笑,手指慢慢拂过白七梦俊美的面孔,像从前擦拭那些刑具一样轻柔,哑声道,「我若将你永远变回原形,倒是可以让你相伴一生了,可惜……」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只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一声。
同时白色的光芒从掌心里弥漫开来。
白七梦十分熟悉这光芒,知道寒疏是要施展法术,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他甚至心甘情愿的变回老虎,仅仅为了……能够抹去寒疏眉眼间的落寞神色。
但等他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毫无变化,反倒是寒疏的脸色愈加苍白了些,身体似乎摇摇欲坠,开口道:「恭喜白虎大人。」
「什么?」白七梦错愕不已。
「从今往后,你大可以像过去那般风流快活,再不必对着我虚情假意了。」寒疏乌黑的眼瞳里波澜不兴,曾经有过的柔情尽数消失不见,一字一字的说,「你身上的法术……已经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