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繁星吃惊地听着程修宇说完这段深情而又克制的表白,一时间悲喜交加。
悲的是原来长久以来,自己和程修宇之间原来横着这么多误会。喜的是,如今,这些误会终于全都被解开。二人之间再没有了无以名状的恨,也没有了折磨人心肺的痛苦忍耐。
他们终于可以像关系最普通的两个人那样,最简单直白得相互面对,而不用再受内心的煎熬。
秋日的阳光穿过日渐稀疏的花枝,天空干净而明媚。
夏繁星和程修宇坐在风亭里,二人之间是一个小小的摇篮,婴儿浓密纤长的睫毛像两只黑蝴蝶,漂亮地轻留在恬静可爱的脸上。
二人轻轻推着摇篮,时而相视一笑。
“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夏繁星柔声细语,生怕惊扰了婴儿的好梦。
此情此景,程修宇也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冷漠:“我也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你说。”
“那一个一个来吧。你是怎么让孟潞来主动坦白的?”
“我拿到了她收买何军行凶的证据。”
夏繁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她说她原本只想给我点伤,意外才害死了我爸妈,说我哥哥也是她不知道他有多重,关于这一点,你信吗?”
程修宇却抬眼看向了远方。沉默良久,说:“如果一个女孩子,从出生就被自己的母亲嫌弃,嫌弃她不能赚钱给弟弟买跑车,嫌弃他不能赚钱给弟弟娶媳妇,骂她怎么不去死,那她长大会产生什么样的性格呢?”
夏繁星大吃一惊,下意识看了看摇篮中自己的女儿。会有这样的母亲吗?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开得了口?!
“你说的是孟潞?”
程修宇点了点头。
“她家和我家老宅相距不远,每次去她家,我只感觉到她妈妈很虚伪,很爱假笑,让人很不舒服。可是那天,我终于无意中听到了她妈妈骂她的话。”
夏繁星张着嘴吧不知道说什么好。
“起初,我知道了她干了这么多坏事,我也很生气,很想亲自问问她的良知。但是听了那些话之后,我突然觉得,如果被别人二十多年如一日得在耳边要求她弄钱,要求她养家,骂她羞辱她,那她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悲剧。”
夏繁星低着头恨恨得说:“那样也不能成为她不善良的理由!”
“孟潞确实不善良。想想她做的那些事……真是……”程修宇又想到了一次次原谅她却责难夏繁星的自己。
“都由你来决定吧!你是这件事中最大的受害者。”说着,程修宇将一只录音笔放进了夏繁星手里。
夏繁星看着。手中的录音笔,一时陷入了沉默。
许久,夏繁星缓缓道:“我想去孟潞的家里看一看。”
宽厚的法桐树叶零零散散得铺满道旁的暗红色地砖,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阳光透过树叶将尽的枝桠,在树叶或地板上投出明媚破碎的光斑。
道旁是一户户铁篱笆围城的小院子,有的人在院子里种的是蔬菜,秋天的辣椒红红绿绿得分外可爱,有的人种的是花,大片的千头菊花开正盛。
程修宇伸手指了一处院子说:“那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夏繁星看过去,只见一幢粉绿色的双层小楼静默得站在一片花园中。花园的花早都长得荒废了,品相都变得不再漂亮。但是好像还有人定时来打扫,所以杂草也并不多。
夏繁星看了一下,抬头对身边的程修宇道:“下次带我进里面去看看?”
“好的。”
孟潞的家果然离程修宇的老宅不远,只隔了几所房子。
这片花园却明显有人一直居住。
“孟潞的母亲和弟弟一起搬去城市里住了,这所老房子就留给了孟潞。”
花园的篱笆上密密得爬满花藤,大波斯菊花丛簇拥着几棵茁壮的茶花,靠近篱笆又种了几株桂花,此时芬芳馥郁。
程修宇和夏繁星停在花藤之后,正遮住了身影。
孟潞躺坐在花园里的一张躺椅上,一本书盖在脸上,不知是睡是醒。程修宇和夏繁星悄悄靠的近了才隐约听到房子里传来的声音。
“睡睡睡你还有脸回我们的房子里睡,死猪一样说你也不听,我看你纯粹是想气死我!现在好了,连份普通的工作都没有,也嫁不到有钱人家,要是我早就跳河了!”
夏繁星虽然做过了心理准备,但是现在亲耳听到了这样无情的咒骂,还是十分吃惊。
“给你介绍的那个黄先生怎么就不好了?中年丧偶,又不是离婚,又没有前妻纠缠。不就是矮了点头发少了点吗?人家干着那么好的生意,吃穿用度享都享不尽。你还不愿意,程修宇你又没本事拿下,夏家的钱也一分都没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人家还答应送你弟弟一辆车,上哪找到这么好的人家去!难不成你还想赖在我们家等老娘继续养你到死吗?”
夏繁星正自惊讶,又听到房子里一声猛烈的摔门声,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吵吵吵!吵死了!还让不让人打游戏了!要吵到院子里吵去!”
那之前喋喋不休的女人立马换做一副讨好的腔调:“好好好,你玩你的,不吵了不吵了。我这不是生气嘛,你那个废物姐姐太气人了……”
椅子上的孟潞无力得拿起脸上的书,麻木得坐了起来,突然看到了篱笆外的程修宇和夏繁星,表情一愣。
一家破落拥挤的糖水店,夏繁星程修宇和孟潞,三人静静得挤坐在低矮的木桌前。
店主见到是昔日的孩子,不胜感慨,上糖水的时候说了不少话才离开。
程修宇全程笑着和店主说话,夏繁星温和得微笑着,孟潞却低着头沉默不语。
店主离开后,孟潞抿了一口碗里的绿豆沙,嗓子依然沙哑:“你们……都听到了?”
夏繁星轻轻点了点头。
孟潞一脸悲戚:“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去坐牢也挺好。就可以远离这样的家庭了。”
夏繁星心里一阵触动。要是以往,或许她还不会乱发现在的这种善心,但是自从有了孩子,夏繁星感觉面对很多事,都会有太多不忍。
世界上,怎么会就有这样的母亲呢?
“我自己也不值得被同情。我贪婪,自私,冷漠。处处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从小活在担惊受怕里,长大了发现,只有钱才能给我安全感,只有有钱才会暂时的不害怕。有了钱也不知道怎么去花,衣服首饰,美食美容?我全都不喜欢。我只喜欢拥有钱,越多越好,无底的贪欲……”
夏繁星于心不忍道:“你应该找份好工作,摆脱这个家,然后嫁给一个好人。”
孟潞自嘲得笑了笑:“好人?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过这个想法。我所听到的,所能想到的,就是嫁给有钱人,有花不完的钱,也有无数的钱给我妈和弟弟,那样我妈也会开心,她开心了我就不用被骂……”
孟潞搅动着碗里的绿豆沙,眼睛低垂着,似乎无限憧憬:“好羡别人家的孩子,有爱心,也有希望。二年级的时候,和同学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乞丐,没有手,很恐怖。用断肢捧着瓶子喝水。同学们都掏出自己的零花钱交给乞丐,我也把自己两块钱的午餐费拿了出来。没想到,回家又是一顿毒打。我自己的午餐费都不行。我妈说我本就是个赔钱货,自己赔还要拿家里的钱给乞丐,她说我脑子坏了。从那以后,我就认定只能把别人的钱往自己手里捞,自己却从不能多拿出一分钱。同情?爱心?对我来说,都是别人的,我是赔钱货我不能拥有。”
孟潞一口喝完了余下的绿豆沙,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算了。让劳教所的人来教我怎么同情和爱吧。请报警吧!我认罪!”
孟潞表情那样坦陈豁达,夏繁星竟迟疑不决了起来。
程修宇见状,紧紧握了握夏繁星的手背:“星星,跟着你自己的感觉走。”
夏繁星沉默良久。
安静的街道飘来不知名的泥土芬芳,偶然路过的行人面容祥和步伐自在,破旧的塑料窗棚下,老旧的木桌露出树木的纹理,一切都那么安宁。
终于,夏繁星叹了一口气:“我可能做不到。你回去吧。我不会报警。以后的生活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起身付款,头也不回得往汽车走去。
程修宇赶紧追了上去,二人都没有看孟潞的脸色。
“爸妈和哥哥会同意我这样做吗?”夏繁星钻进了车里。
“他们会喜欢你的善良。”程修宇说。
夏繁星扭头看了看程修宇:“其实,你也不想报警的对吧?”
程修宇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在商业上,我已经有太多的你死我活。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商业之外,尽力放过别人多一点。而且……”
程修宇顿了顿:“而且……孟潞和我一起度过了整个青春。我知道你可能会生气,但……”
“算啦……就这么过去吧……我们走吧。”
程修宇微微一笑,发动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