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仪仗甚浩荡,裙裾如浪,仆从如云,苍茫云海间一字蜿蜒开来,曲折彷彿不见首尾的长龙。持净瓶遍洒甘露的小童、捧香炉一路云烟飘渺的侍女,更兼得一众抱琴而歌吹笙抚弦的乐者,吹吹打打,鼓乐齐鸣,真真兴师动众大张旗鼓。
重重羽扇纱帐之后方见得他光芒灿灿胜过旭日东升的车辇。驾前一列六头狮身鹫首的风兽,背间双翅平展开去,顿时风起云涌,阳光下凛凛一片甲光。野性难驯的异兽一路引颈长啸而来,声如雷鸣,惊动仙家无数。
敖锦摇头叹息:「太张扬了。」
辇中戴高冠披锦衣的他不做声,双目半开半阖恍若神游天外,任凭座下着一身赤红鲜衣的小童仰脸高喝:「此乃我家东山主君。」端得仗势压人。
叱声过处,风住云歇,逼得滔天浪花亦落下半丈,众仙家躬身下拜,屏息凝神看他这喜怒无常的神君又要闹出什么事端。偌大天地之间,一时只闻风兽低声粗喘,他方睁眼,缓缓抬头,目视前方,淡淡看天河浪涌,星辰斗转。
小童扬声问:「天河守官何在?」
听得阶下远远有人应答:「小仙无涯,见过神君。」
只一声便似隔了沧海,敖钦有心垂眼一顾,那般旌旗招展仪仗如山的队列里,刻意遗忘了数载的小道士彷彿从自己的记忆里跃出来,端端正正跪在最远端,身后即是无垠的天河,遥远得彷彿像彼此隔了一个轮回。
伶牙俐齿的小童一字一句教训予他听:「我家主君此番乃是为进凌霄殿面圣而来,听闻天河守官新近上任,特辗转车马前来一会。」
脚下的道者道:「不敢惊扰神君圣驾。」
小大人一般的童子煞有介事地颔首,童言童语偏要故作老成:「天河守顾守天河干系重大,望仙者多操劳,务必恪尽职守才是。」
温和的道者垂首恭听,语尽处恭恭敬敬尊一声:「谢神君训诫。」
高高扬着下巴的小童这才满意了,半转身,背手望天喝一声:「赏!」
童声清亮,面沈似水的神君驾下便有一列如嫦娥般倾城的盛装丽人手捧金盘鱼贯而出,步态袅袅,似风摆杨柳雨润芭蕉,行过处珠光耀目,宝气四射。
即便看不清金盘之中是何物件,愚钝如道者也该知必是凡间未有天宫难得的珍宝,眼前便见他忙不叠又是一叩首:「谢神君。」
至此,礼数尽到。众人盼他早早宣一声「起驾」,好各寻自在。谁知辇中的他却似入了定,高高端坐于上,一双墨瞳映了天河水,幽幽泛几分青色。
尴尬的沈寂里,敖锦大着胆子趋前一步:「请神君示下。」
他彷彿才回神,目光一凛,视线尽处是故人不变的那一袭半新不旧的灰色道袍:「抬头。」
天风猎猎,俯身于地的瘦弱身躯依旧谦恭忍让,依旧温良有加,只是,自始至终,从青龙神君驾幸天河之畔起,便不见他抬头,哪怕只是偷偷抬眼看上一眼也未曾有。
「抬头。」耐不住性子再重覆。
道者僵直的背影动了一动,却是压低腰杆再向下贴一分,以额点地:「肉体凡胎方脱俗世烟尘,一如扑翅学步之雀鸟,不敢卖弄于金鹏之前,恐有污神君圣听。」
很好,一百年,什么都没变,就连他这顽石般不开化的脾性同这一套又一套不知从何而来的难听说辞居然也从未变更。
「蠢道士。」敖钦忍不住低声咒骂。双手不自觉握拳,把衣袖攥进手掌心里,用指甲一遍又一遍地抠着上头繁复的花纹,嘴里止不住喃喃相骂:「你这蠢道士。」
恨得咬牙切齿,恼得五内俱焚。你还想怎样?本君亲自来探你,你却吝啬得连一个正眼都不愿给我!
队列那端的人却只将额埋得更低,一丝一毫的神情心绪都不愿让他看见。
他说:「愿领神君责罚。」平铺直叙的口气一如当年那句「再也不见」。
不识抬举!终是没有忍住,再也摆不得架子亦端不起威仪,刻意摆下的浩大仪仗之前,甩开纹样繁复的宽大衣袖,踢开金丝银线织就的衣摆,他双目含威,一步步下得金辇,一步步行过仪仗,走近道者跟前一抬手,宫娥所捧的金盘之上,一盏琉璃灯应声而落,五光十色碎了一地,正炸开在道者白皙的颊边。敖钦亲眼见他颊上弯弯扭扭划下一道红,刺眼一如童子身上那一身赤衣。
「命你抬头便抬头,你这不听话的道士!」不由分说扯起他的臂膀往前拽,敖钦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道你不肯,本君就拿你没法子了?今日便要让你瞧清楚,这到底是谁的地界,免得你忘了身份,失了礼数!」
后头的道士跌跌撞撞地跟着,敖钦扯着他的腕子甩开步子往前走,小道士越发跟不上,不一会儿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敖钦阴着脸不理会,行到道者住的精舍前才站定,猛一个回身转过来,道者不及躲闪的时候,双指齐出,正扣住他的下巴,将他惊愕诧异的表情逮个正着:「你敢再低头试试?」
把瘦小的道士逼到门框边,有意要报复他方才的放肆作为,故意把头凑近了仔细打量他的脸:「让本君好好看看,你这张脸有什么藏着掖着不肯给人看的?」
小道士咬着唇不说话,想要扭开脸,却逃不脱他的束缚,放弃了一般,终于不再挣动。
敖钦的唇几乎快要贴上他颤动的眼睫:「睁眼,看着我。」
眉目清澈如昔,小道士绷着脸将一双墨色的瞳直直望进来,坦荡是强做出来的,无畏是死撑的,只有一点倔强是真金白银。可笑的是,那般脆弱的目光之下,他却退缩了,到了嘴边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字滑回肚子里,象是到了先生跟前才发觉交不出作业的学生,反复斟酌来去好半天,扯出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那个琉璃灯,碎了……回去后,我再补给你。」
「你……」道者起了头却说不下去,敖钦听到他在叹气,随着一声长叹,掌下挺得僵直的身躯也渐渐被放柔。
道者垂下眼说:「你先松手。」口气带着无奈,可是好过之前那般毕恭毕敬得刻意的疏离。
恋恋不舍地,在他泛着水光的眸光里,手掌落下,指尖恰好擦过他的衣襟带起几许温热,敖钦盯着他颊上破开的口子看:「疼不疼?」
想伸手去擦,脱了禁锢的小道士却旋身,迈步走进了屋子里:「进来坐吧,我给你沏茶。」
敖钦张眼往里望了望,天宫中的建筑向来宽敞,穹顶挑得极高,内径筑得极深,随便挑间屋子就能摆开上百人的宴席,众仙齐聚时是笑语欢声流光溢彩,无人时,探头瞧上一眼便觉出骨子里的寂寞清冷。
小道士不该是随性邋遢的人,看看桌案上那几只半倾半倒的盖碗和那一盏盏才饮了一半的茶水,便能知晓,自己未来时,这边必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呵,说什么关心新仙友这般的蜜语甜言,其实不过是为了瞧瞧这一张肖似希夷的脸罢了。也就这蠢道士跟三岁孩子似的好唬弄,诚心诚意地拿出好茶待客。
敖钦倚在门外拿眼睨他:「本君不喝旁人的剩茶。」抬眼望天的模样与座下小童几乎如出一辙。
小道士低下头,嘴角微掀,似乎悄悄绽出一丝笑,乖顺地取出茶具来为他现煮一壶新的:「劳神君稍候。」
仰起鼻孔轻轻「哼」一声,别扭的神君迟迟不肯进屋,背过手不吭声。斜过眼见着袅袅水汽从道者手中蒸腾而起,才不咸不淡地叮咛他一句:「给你带来的见面礼里也有茶叶,那个好,下次给我泡茶,你就用那个。」有心或无意,稍稍露了半分显摆的心思。
道者点头:「好,我记下了。」隽秀的面容半隐半现在氤氲的蒸汽里,一举手一投足,三分从容三分清雅。余下四分,一半端重依稀似希夷,另一半却成诱惑,像极开在山顶的花,前边是云雾,背后是高崖。
敖钦默默侧过脸贪看他这一瞬的疏朗眉目,如许恬静如许温柔,一晃神,恍惚又回到当日树荫底下伴他打卦消磨的时光。嘴角慢慢往上翘,头枕着高高的门框,看顶上流星飞逝云卷云舒:「后来,你又去了哪儿?」
许是袅袅的茶香柔和了心境,道者边顾着茶水边徐徐说给他听,老样子,四处求道,游历天下。窘迫时,支一个卦摊勉强果腹。遇见许多人,为儿孙祈福的慈母,盼丈夫高中的新妇,替自己求姻缘的少女。
话题漫漫,他漫无目的地讲,敖钦阖着眼听。道者说,机缘巧合之下,也曾替几位深养闺中的侯门千金算过,隔着锦屏纱帘一道又一道,还能依稀闻见一缕似有若无的兰香。
敖钦睁开眼道:「那一定是美人了。」
道者才觉失言,呐呐地住了口,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敖钦问他:「可曾再遇见寻衅滋事的纨绔子?」
小道士眨眨眼:「有。」
转而又摇头:「只是……没有见过那般……纠缠的。」
这话说得很含蓄,想来定是顾虑到了一方主君的颜面。这道士……原来终究学到了些许为人处事的道理。若是放在当日,那个能直言不讳脱口说出「聒噪」二字的时候,还不定会说出什么来。「胡搅蛮缠」四个字,大概也是口下留情了。
敖钦有些恼,咂咂嘴没好气呛他:「隔了那么久,难为你还记得本君。」
「其实早已不记得。」
他毫无心机信口说,敖钦却听出一肚子火。傻道士,方夸过你有长进,不一会儿就惹人嫌。
小道士犹不知,手脚利落地沏着茶,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前几世的事,哪里会记得?只是得道时,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透彻,才又记起来。不仅是你,九世轮回间的事现下我都记得。」
他解释得越仔细,敖钦越生气。愚笨,迟钝,不知趣!先前骂过的话语从头喃喃在心里过一遍。脸色阴沈的神君不耐烦地催:「你的茶是要煮到明日清早么?」
小道士看看茶炉:「快了。」
「本君不喝了!」顶着八宝攒珠的银冠,穿着金丝银线织就的锦衣,他拂袖而去,利落地甩下一个华丽背影,「真是、真是岂有此理!休想让本君再来见你这蠢道士。」
气呼呼地来,居然又是气呼呼地走。
嘴里说得坚决,隔日正午他却又再来,好似双脚不是自己的,驾着云头,三绕又四绕,绕过南天门一遭又一遭,一睁眼,眼前银光闪闪,天河水自西往东奔流不息。
此番他不列仪仗不差小童,孤单单一个人轻车就简,连敖锦都不曾带在身边,滔天河水面前,耿直了脖子一步步慢慢走得凝重,心底里怯生生升出两分羞赧,用尽满腹心思埋头想,等等说什么呢?
小道士见了他却如见寻常仙友,拱手作揖,平平常常尊一声:「神君。」既不取笑他的食言也不好奇他的来意。
他心里反倒纳闷,回去后说给敖锦听,一母同出的手足不客气地「哧」一声笑出声来:「再没道理的事你也对人家做过了,人家还有什么好跟你说的?」
敖钦清清嗓子,用眼角瞟着道士昨日被扎伤的脸颊,仙家修为高深,些许小伤向来不治而愈,隔了一夜,早已什么都看不见:「本君来喝茶。」
小道士淡淡应一声,引着他来到昨日的屋子前,转身进屋,取出茶具来慢悠悠地煮。
敖钦还是立在门槛外,好似再进一步就能要了命一般,拍拍自己的衣摆,扬着脸用鼻孔看天:「你这屋子闷得慌。」
小道士眼皮子不抬一下:「寒舍简陋,不及东山神宫,委屈了殿下。」
想说本君才不是嫌弃你这空荡荡如雪洞般的寒凉地方,只是想想之前这儿人来人往的,心里不舒坦罢了。敖钦摸摸鼻子,拿手一指河边的石亭:「那里就很好。」
往后再来,小道士果然早早就在石亭内布下两盅新茶。捧来手中揭开盖碗看,碧叶沈浮,清水荡漾,正是当日自己送的。
敖钦点头赞许:「这就对了。」
他木知木觉,丝毫不知有什么值得嘉奖:「遵殿下吩咐罢了。」
原本笑吟吟的男人阴着脸干坐在那边,半天不肯说话。
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好。
自打他兴师动众亲赴天河河畔起,小道士身畔再不见一众叨念着无涯道长如何,希夷上仙又如何的好事徒。天帝在众仙跟前有感而发:「天宫寂寥,倒是东山青龙神君近来时常进殿相伴。」
众仙喏喏点头,纷纷赞他有心。他躬身一拜,众目睽睽下旋身出得大殿,跃上云头直往天河而去。
小道士总在石亭之下等他,有时捧一卷书简,有时呆呆看脚下风起云涌。他蹑手蹑脚躲到他身后,冷不丁拍他的肩。迷糊的道士「啊」一声蹦起来,仓皇间扭过头,眼瞳那般晶亮,神情那般鲜活,生动得让他心惊,彷彿自己肩头也被人冷不丁从背后拍了一下。
敖钦拉着道者下棋;拽他同自己并肩站在云头上,带他去看天尽头的日升月落;同他侃侃谈起天宫中的蜚语流长,上古时代种种扑朔迷离的传说,关于天宫,关于四方神君,关于不见踪迹的魔族;他拉开衣襟给小道士看肩头的伤疤,当年清剿魔族时留下的印记;石亭前,天河岸边,兴致高昂地将一双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风。
他固执地唤他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日日唤不停。道者被他唤得无奈,半推半就,终于低低开口应了。他笑得放肆,恨不能令全天下知晓。东山脚下隐隐亦能听闻他的笑声。敖锦好奇地来探他口风,他闪着一双眼摇头,一个人闷在心里偷偷乐。只因天宫中人人称他一声道长,唯有他东山青龙神君是例外,一如人人都能进得小道士的屋子喝茶,但是那石亭却是他一人独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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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或是如今,无数次在寂寂长夜里扪心自问,就那样过下去不是也很好?隔一张圆桌品茶,天河河水的拍岸声里说笑。或许今时今日,依旧能偷偷透过袅袅水汽贪看他的清澈眉目,偶尔惊鸿一瞥他眸中的恬淡笑意。
敖锦这般问过,谁谁谁在他身后这般叹过,即便高远如希夷,见得他手中血淋淋的方天画戟时,也是面露惊讶,一双无欲无求的眼剥离了睥睨天下的冷漠,现出几分困惑。
可唯有他自己再明白不过,不那样做,敖钦便不是敖钦了。
小道士在夜间月亮最明亮的时候醒来,揉着一双睡眼吃惊地看他一动不动,依旧维持着傍晚时分的姿态:「我是不是压疼了你?」
敖钦勾起嘴角,凑上前去蹭他滚烫的脸:「不疼,我只抱怨你醒得太早。」
他犹不放心,半撑起身,用右手在他胸膛前摸索:「不知怎么了,贫道居然睡着了。」满脸都是自责。
敖钦笑得更深,捉过他的手来贴在左胸口,深潭似的眼中悄悄浮起几道幽光:「乖,别动。否则,明天希夷要是问起来,我便告诉他,是你引诱了我。」
不带半分邪念的道士懵了,歪过头呆呆地想,继而恍然,煞白了脸倒抽一口气,像被蛇咬了一般,撤回手飞也似地往榻下跳。
他双脚没着地就又被敖钦揽了回来。心情大好的男人把他按在怀里「哈哈」笑个不停:「你急什么?我会跟希夷讲,不是你迫我,我们是两情相悦。」
羞愤的小道士埋头躲他轻浪的调笑,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墙边。
笑够了才罢手,他讨好地掰过小道士的肩膀,脸挨着脸说悄悄话:「饿不饿?希夷已经睡了,我去给做好吃的。」
道者抿紧了嘴,瞪圆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剜他,扭着身子往后退。
敖钦又是笑,见他越往后,便就凑得更紧。一退一进,从卧榻的这头移到那头。被逼急了的小道士紧紧靠着墙根,目光炯炯似被狼撵到悬崖边的鹿。敖钦叹口气,探手抚上他的脸,「吧唧」一口亲上他另一边的颊:「蠢道士,我还真能吃了你不成?」
那晚的小道士很乖,敖钦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热莲子羹。」
他就果真依言跪坐在榻上,散着发,肩头披着敖钦的长袍,额际不染半点俗尘,眼底不见一分浊色。黑漆漆的屋子里,彷彿周身晕了昏黄的光,华光莹莹,如林间的竹山中的玉,如供桌之后的尊者莲座上的仙君。
气息失了平稳,敖钦端一碗莲子羹掀了碧色门帘跨进来,一错手,汤汤水水洒了半碗。
小道士偎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猫一般将余下半碗咽下。敖钦心满意足地看着,末了时,一低头,猎食的鹰一般叼过他粉色的舌。甜的,比冰糖更甘甜,比莲子的清香更多一分馥郁,隐隐的苦涩是未摘去的莲心。
他指给道者看窗外的下弦月,弯弯一道,船儿般两头尖尖,刚好挂在降魔塔怒冲云霄的飞檐翘角上。原来已经到了月末,再过三日连这仅剩丁点的月华也将被苍蓝夜空吞尽。而到下月月初,星河间皎皎又是一弯新月。
「小道士,你走不了了。」他突兀地开口。
不明所以的道者疑惑地转头看他。敖钦笑着,低头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额头抵着额头,情话绵绵:「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待你的,真的。」
如许温柔耳语,如许耳鬓厮磨。小道士,你看我是否开始有些酷似那个「他」?「他」一般温柔如水的目光,「他」一般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放心吧,我会比「他」更好,千倍万倍的好。
夜深沈,敖钦看着小道士的眼,以及,小道士眼中的降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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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夷跑来时,敖钦正在房里弹琴。
「无涯病了。」好似进他的房是天大的污秽,凌波仙子般冰清玉洁的上仙只肯站在门槛外。
敖钦焚了熏香,坐在珠帘后断断续续仔细研究着琴谱:「是吗?那就去个请郎中吧。」
希夷的笑声透着肃杀:「你觉得,这是寻常郎中看得了的病?」
敖钦却在心里暗暗吃惊,早知隔一道错落的珠帘就不用看到希夷的脸,聪明睿智如自己,怎么之前就没有想到?
「病了就该找郎中,否则,等到病入膏肓就来不及了。或者,你想眼睁睁看他死?啧,希夷上仙,你的慈悲心去哪儿了?」他几乎能听到希夷握紧双拳,骨节所发出的「啪啪」声响。
凛然不可侵犯的上仙口气越见阴沈:「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呵呵」地笑,将指下的琴弦轻拢慢捻,侧首听泠泠的琴音,悦耳似今春第一场细雨的叮咚:「笑话,在你希夷的眼皮底下,我能做什么?赶紧去找个郎中来看看吧,城北回春堂有个黄郎中,听说专治疑难杂症。叫希夷上仙束手无策的病,兴许他能治好。」
「你在莲子羹里放了什么?」
真细致,不愧是希夷,稍稍回想就能看出破绽。每日一碗莲子羹是他对小道士必做的功课。敖钦终于拿正眼看他:「他好清淡,我怕冰糖太甜,换了别的。」
如果不是身在此城,恐怕他早死在希夷剑下。敖钦一派温和地对上他的眼:「不碍事的,一场小病加之先前的长途劳顿,让他好好躺在床上静养两日不是很好?」
他闭上眼似陶醉在自己所奏的琴声里:「难得本君想好好尽一次地主之谊,上仙还是不要同我争功为好。」
帘外的上仙一字一字似从牙关里蹦出来:「你想留他多久?」
「直到我放手为止。」他嗤嗤地笑,张开眼看希夷铁青的脸色,「可是……你说,本君还会放手吗?嗯?」
希夷却摇头,眉梢眼角无一不是悲哀无一不是怜悯:「你总说他是蠢道士,单看他抛下你爱上东垣便知,他其实再明白不过。」
东垣,又是东垣。这是他第二次提起那个「他」。
「住口!」敖钦霍然起身,气咻咻同他对视。
白衣的仙者不露神色,利刃般的视线笔直穿进他的眼:「因为,东垣好过你太多。」
他怒声呵斥:「希、夷!」
希夷回他一个笑,那般木然不似寻常人的面孔,连笑容都不显善意:「同他相比,你什么都及不上。当年他若弃东垣而选你,才是真的愚蠢。」
晌午过后,道者病得更重。说是勉强进了小半碗白米粥,不一会儿又全数吐出来,四肢酸软无力,连倚在床头靠一会儿也坐不住,昏昏沈沈的,睡一阵又醒一阵。希夷的脸色越发不好,枉他在天宫中目无下尘似地称了许久的第一,却连道者的病因也还未捉摸出来。若是传扬出去,便是十足的颜面扫地。
敖钦跟他道:「希夷,别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是勤奋精进,旁人都是死的。你看看我这满屋子的书,再看看我这座城,本君哪怕每日随手翻上两页看上三行,百多年下来,总有一字半句是你不会的。」
希夷哼也不哼一声,带着他那一脸万年不变的慈悲,抬头挺胸从他跟前走过,连个斜眼都不屑予他。敖钦不以为意,用木托盘盛上几碟清淡点心,倚着窗栏候在小道士的卧房外。
希夷坐在道者的床头,脸上才露出几分心焦。神色虚乏的道士挣扎着坐起来反冲他笑:「可惜了,原先说好的,再过两日就随道长回您的清修之地叨扰几日,现在看来,是要改期了。」
不善言辞的上仙拉过他的手连连摇头,时不时低声问他:「可有哪里觉得不适?头疼或是心口发闷?」
小道士亦握住他的手安抚:「没事,只是觉得睏乏,睡几天就好了。」
难得他神智还清醒,希夷也不勉强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诸般琐事,看经文时的体悟,游历凡尘时的见闻,为人一丝不苟得几乎刻板的上仙居然在闲谈时说起,曾在某州某城的某家小店中吃得一顿素斋,滋味甚好,及至今日时常挂念。
说着说着,终于还是没有绕开那个「他」。
缠绵病榻的小道士连病重时都不忘将背上的长剑放在身侧,谈天时有意无意用手指摩挲。
希夷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有『他』?」
小道士轻声答:「或许还未记事时,便知道了。」
他说他自小便无父无母,道观中的老道自山脚下拾得他。道观虽偏远,却颇有名望,据说前朝时甚至接过天子的銮驾。身边的师兄师弟来来去去,遍地撒野好似满山的猴,却无人同他亲近。他们说,是他太古怪,同他说话时,总是眼望四方心不在焉。他亦觉得委屈,只因总有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在他耳畔说话,说得什么却一字都不曾听清。后来便开始噩梦连连,彷彿心头吊着天大的事不曾做完,整夜整夜不能睡得安稳,醒来时,浑身湿淋淋一身冷汗,抬手摸到脸上一手冰凉的泪。吓到了同门也吓到了自己。
待到大一些时,渐渐才明白,或许自己这一生便都要同这奇怪的梦靥纠缠不清。梦里依稀有模糊的身影,经年累月,始终是那一个,不变的轮廓不变的身形。耳畔的虚幻声响和梦中的急迫心情无一不是催促,找到他,或许便能知晓一切。
行冠礼那年,老道拿出那长剑来告诉他,拾到他时,那剑就放在他身边,想来该与他的身世有关。他双手高举头顶将剑捧过,明明触感陌生得紧,心头却撕裂般一阵锐痛,双目止不住泪水涟涟。自此,他打点行装背着剑孤身一人上路,找他,同时也是找自己。
「取出这剑看过吗?」希夷问他。
小道士吃力地把剑拖上膝头:「我拔不开。一路过来,谁都拔不开。」
敖钦在窗外看到希夷眼底的哀悯。希夷说:「若将寻他的执着放在求道上,或许有朝一日,道友能够位列仙班。」
「不会的。」小道士像听了笑话,嘴角微微弯成一个弧度,「我哪里能够?」
这一次他不是谦逊,两手抓过剑身,抬起眼来一本正经地望着眼前同自己有着肖似面容的仙者:「我并不执着。如若是求道,我早已走火入魔。」
「来这儿的路上,我曾经遇到一位琴师。」他不知敖钦在窗外,靠在床头从头至尾一心一意讲给希夷听,「他的琴声很好听,让我想起他。」
象是回应希夷的不解,道者顿了顿,抚着手里的长剑慢慢讲述:「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弹琴,但是,听到那个琴师的琴声,心里就很安稳很高兴,彷彿……彷彿已经找到了他。」
琴师说自己叫沈吟,有一双隐泛幽碧之色的眼眸。沈字通沈,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居然连名字都是比着他因焦躁而干涸的心而设,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他天天去听他弹琴,去同他攀谈,同他结伴,明明那般拘谨那般内敛的性子,抛下了一切绕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叽叽喳喳只为他一个回眸一个笑脸。他告诉旁人,他找到一直要找的人,琴师就是那个「他」。
有人好心好意一再劝他,那个琴师不简单,恐怕非我族类。
他不听,罔顾了人家一片赤诚的心意,心甘情愿沈沦在琴师飘渺诡异的琴声里。
「我说他是,他就是。找到了就没事了。」他还是笑笑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剑鞘,转眼去看远处的降魔塔,「其实,他是妖怪,以琴音来摄人精气的。若再多听两次,或许,我就活不成了。」
从头至尾,人家不过是陪他做一场梦,贪的亦不过是他那一身精血,及至灰飞烟灭时犹自憾恨下手太迟,所谓一直在等他,一直想念他云云压根只是信口胡诌的谎言。
希夷伸手抚上他的眉梢:「不用再说了,歇一会儿吧。醒来我们再谈别的。」
他缓缓摇头,虽面朝希夷,双眼却失了神采,喃喃向他倾诉:「我怎会不知道他不是他?怎会不让他拔剑?在琴声里,他就是他。这就好了。我只是、我只是想缓一缓……我太累了,想知道,找到他是什么滋味。我……」
敖钦一动不动地站着,靠着墙,托盘里的点心很精致,三三两两地摆放在白色的小碟子里,诱人彷彿院中初开的花。他听见屋子里的小道士一字一句地告诉希夷:「我也知道,穷尽一生,我也见不了他了。」很平静,很认命,很绝望。
敖钦慢慢转头,慢慢后退,慢慢走过墙角,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