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说,一个人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一霎那,脑子里想起的东西,是最真实的。
欠债的人一醒过来就会想到今天还有多少钱要还,骑士长一醒过来就会想今天的骑士小队训练内容,某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叫『作者』的生物早上一睁眼就是想今天要写多少字……
尤瑟尔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想到:啊……面包吃完了……
昨夜和那个少年的偶遇,他一时心软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后果,被烤肉烫到嘴的少年一点都没有影响到食量,在尤瑟尔慢条斯理啃着另一只兔腿的时候已经神速地啃完了大面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流露出被抛弃的小狗一样无辜期盼的眼神。
所以,尤瑟尔递过去一块面包,接着又是一块,割下一块兔肉,接着又是一块……
等到他终于惊觉的时候,少年已经干掉了他用来做十天储备粮的面包,和一整只肥大的烤兔……好吧,有一条腿是他自己吃的。
尤瑟尔愤怒了!他霍地一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恨不能冲过去掐着少年的脖子摇晃,虽然这种行为对损失的口粮没有任何帮助。
而吃饱了的少年也没有丧失基本的警觉性,看见他站起来,立刻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中带着迷惑,还有明显的讨好。
尤瑟尔停顿了一下,悲哀地想到,如果这次是一只野猪啃掉了自己所有的口粮,自己起码还可以把它杀来吃,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半兽人一样的少年,自己竟然是毫无办法,拖他去市场上卖吗?在风之大陆,买卖奴隶是犯法的。
他无奈地耸耸肩,自认倒霉地回身去打开行李卷,在火堆边给自己铺好了一个温暖的窝,把毯子盖在身上,长剑放在手边,枕着旅行革囊,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少年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看,专注得就像看另一只烤兔子。
好吧,尤瑟尔闭上眼睛,决定不理他,如果他就此离开,那么自己还可以安慰说只是一次冒险开头小小的挫折……虽然对于幸运的他来说,这样的小挫折之前还从未有过。
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一只眼睛看了一下。
少年并没有走开,而是放松地躺在了火堆另一侧的地上,闭着眼睛,小肚子一起一伏的,显然也睡着了,火焰的影子在他的身上懒洋洋地跳动着,燃烧的柴枝发出轻微的噼噼啪啪声,一切又安逸又宁静,就像尤瑟尔之前的无数次野营一样。
勇者安然入梦乡。
宿营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水流清澈,还有几尾小鱼在游来游去,这还属于荒野的边缘地带,应该不会受到所谓『毒龙』的影响吧,尤瑟尔把脸浸入冰凉的溪水中,顿时精神一振,整个人的感觉都清爽了起来。
他一边哗啦哗啦地洗着脸,一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口粮已经吃完了,虽然他一路上可以猎取野兽来补充,但是谁知道往荒野内部深入的话,会不会有更多的突发情况,也许他可以先回去一趟,补充给养,顺便把这个男孩带回村里,看有没有好心人愿意收留他,再不然找个马车夫送往最近的神殿,就算临时客串一下圣骑士的职责吧。
仰起头,用力地甩着被沾湿的金发,尤瑟尔暗暗咒骂自己的良心为什么不再少一点,这样就可以少很多麻烦了。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尤瑟尔惊奇地看见那个少年正跟在自己身边,也学着自己的样子把脸浸到水里,笨拙地用两只手搓洗着脸,晨曦初起,视线比晚上清楚,越发看出他身上的衣服破得难以蔽体,皮肤上积累了不少污垢,活像一生下来就没洗过澡。
他正在想这个样子该怎么把他带回村子里不引起围观,少年已经洗完了脸,扬起头来,依旧是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甩动着头发,长及腰部的乱发刚才大部分都浸在溪水里,甩起来这叫一个惊天动地,尤瑟尔根本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甩了一头一脸的水。
「你!」他再度愤怒了,一早上的好心情此刻被破坏无遗,一把揪住少年的脖子把他拖了过来,「看你做的好事!」
少年仰起脸来看着他,目光中是被惊吓后的呆滞,顺从得好像尤瑟尔无论接下来要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他的眼睛是漆黑漆黑的,比尤瑟尔见过的在地底几千米处挖出来的最完美的煤精石还要黑,脸已经洗过了,可以看出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孩子,鼻梁高挺,嘴唇丰满,只是瘦得有点可怜,腮帮子都凹陷了下去,凸显得颧骨有些高。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尤瑟尔忽然发不出任何脾气来,他松开少年的脖颈,咳嗽了一声,把
手中的毛巾丢在他脸上:「擦。」
少年疑惑地从脸上拿下毛巾,翻来覆去地看,还放进嘴里咬了咬,他的牙齿显然很锐利,毛巾上瞬时就出现了一个洞。
「住手!不……住嘴!」尤瑟尔再度发飙,一边咒骂着一边扯过毛巾来,亲自动手,没头没脑地把少年擦了一气。
「我一定是被诅咒了。」他喃喃地说,「一切都是那么不对劲,我的好运气去哪里了……自从我踏进这片土地,不,好像是从遇见你开始的……那么赶快把你打发走要紧。」
他拿下毛巾,少年的脸被他一顿揉擦,变得红通通的,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他,忽然,他嘴唇一抿,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弯,笑了。
伸手在胸口比了半天,少年才笨拙地吐出单词:「谢……谢谢。」
「是啊,你是应该感谢我,你吃了我十天的口粮,分享了我的篝火和保护,早上起来还淋了我一头水,我感觉我都快成神殿那帮老好人祭祀了。」尤瑟尔低声说着,回营地拿了小锅去溪边打了水,把篝火重新点起来,准备给自己烧个野菜汤当早餐,他刚才就看见了附近有一大片猫耳菜,似乎很茂盛。
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他弯下腰拔野菜的时候,也有样学样地拔起一把,连泥带草地丢到他手里,尤瑟尔抬头怒视着他,口气冷硬地下命令:「回去!」说着用手一指,有意地忽略掉少年眼里流露出的委屈不解,坚定地把他推回宿营地。
没了少年的『帮忙』,他很快就拔好了一大堆猫耳菜,在溪水里洗过之后,锅里的水正好沸腾,把野菜丢下去,再加了一把干肉粉,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四溢,他坐在火边,刚想掰一块面包来就着热汤吃,忽然想起面包已经被少年在昨夜扫荡得一干二净,只能恨恨地用勺子搅动着野菜汤,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蹲在火边闻香气的少年:「喂,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勇者,我叫尤瑟尔。」
少年歪着头看着他,好像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别装傻啊,小鬼。」尤瑟尔的口气阴森森的好比宫廷大法官,「我知道你会说话,也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也许有时候不懂?」
望着少年澄澈明亮的黑眼睛,他败下阵来,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尤瑟尔。」
「尤……瑟尔!」少年费力地说出了这个单词,眼睛亮了,高兴地笑起来,一再重复着,「尤瑟尔,尤瑟尔!」
「好了,别叫我的名字,好像巫婆在念咒语一样。」尤瑟尔打断了他的念叨,用手戳了戳少年瘦削的胸膛,「你呢?你?」
这下少年明白了,他垂下头,思索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啥?你没名字?不会吧……不过也可能,如果是从小就被丢掉的流浪儿的话,喂,小鬼,你爸爸妈妈呢?」
起初尤瑟尔还很担心这少年是不是连爸爸妈妈都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多虑了,少年的身体轻轻一颤,然后又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没有家人,还真是悲惨的人生啊。」尤瑟尔敷衍而同情地叹了一口气,「那你平时都住在什么地方?」
少年抬起头,看了看他,然后用手向远处指了指。
他指的方向,和村庄的方向背离,正是西北方,传说中有一条恶龙盘踞的地方,尤瑟尔要去的地方。
「真的?」尤瑟尔忽然来了兴趣,他撇开煮得香喷喷的野菜汤,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那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小头,利齿,长脖子,长尾巴,胖胖的躯体,还带着两个肉翼,他尽量地按照风之大陆龙之图鉴上的龙类标准照画了一个简略版,招手把少年的目光从野菜汤上吸引过来:「过来,看这个。」
当他发现少年的黑眸开始左右游移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威吓:「你要是不说,早饭就没你的份儿!」
少年吓了一跳,立刻点点头,尤瑟尔挫败地垂下肩膀:「喂,小鬼,你也不能为了一顿饭就说谎话然后让我白跑一趟,仔细看看,你见过这个东西没有?只要你说了实话,我会给你好多好多吃的。」
好多好多吃的?少年的眼里明显冒出了粉红的桃心,再度用力地点头,怕他不信,还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在他画的龙旁边画了一个更加简略版的小小龙。
「这么说,是真的,这里的确有条龙。」尤瑟尔扔掉树枝,把锅从火上端下来,顺便打掉少年迫不及待伸过来的手:「烫死你!昨天还没有疼够吗?!」
他望着西北方,那里的天空不够晴朗,彷彿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雾气,灰蒙蒙的,预示着危险。
自从成为勇者以来,不,应该说自从他被宫廷药师收养以来,尤瑟尔的路都是一帆风顺的,但这一次,幸运还能伴随着他吗?在那里等着他的不是山贼,不是流寇,不是狂暴魔熊,不是成群结队的风狼……而是龙,大陆上最强大的生物,龙哎!
「好吧。」他再度打掉少年伸过来的手,扭头注视着那双无辜的眼睛,下决心地说,「你能带我去那里吗?」
他用勺子舀起香喷喷的野菜汤,吹了吹,让香味尽量地飘进少年的鼻子里,看着他整张脸都开始发亮,微笑着说:「要是你带我去的话,就每天都给你好吃的哟。」
每天都给我好吃的?少年的脸上泛起不敢相信的喜悦,彷彿怕他后悔一样,拼命地点着头,忽然,他一把抓住尤瑟尔拿着勺子的右臂,张开两排小白牙,狠狠地咬了下去!
「哎~~~呀~~~~」清晨的荒野,回荡着一个勇者的惨叫。
尤瑟尔二十五年来第一次试图对『命运』这件事有所思考,不能否认,他过去的运气一直非常好,在那么多孤儿院的孩子中,他是唯一被勇者工会挑中的奖学金获得者,在和他一样的孤儿们还只是在神殿打杂的时候,他已经身穿皮甲,神气活现地用未开刃的长剑和见习骑士一起学习剑术了。
而他十四岁的时候,逃课到郊外去钓鱼,无意中救的一个吃了有毒的药草口吐白沫的糟老头子竟然是宫廷药师,他十六岁的时候就独自搏杀了一头从王都附近地穴里跑出来的三头怪魔兽惹得全国为之轰动,但事后检视尸体的时候他心虚地发现这只魔兽在从地穴里窜出来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当时就算遇见一个农民砸一锄头也会立刻死掉……
幸运一直伴随着他,就连他无意中在酒馆买张彩票都会毫无例外地中奖。
那么,自己手臂上那两排深深的还带着血的牙印……是怎么回事?
望着在马周围跑来跑去,一脸好奇的小鬼,他决定不去计较了,好吧,也许是小鬼把自己的手臂当成烤猪腿了……呸!这是什么破理由。
基本上,除了在刚开始的时候在他手臂上咬了那么一口之外,小鬼还是很正常的,他咬过之后,看着捂着手臂暴跳如雷的自己,还笑瞇瞇地拍着胸膛,吐出一个含糊不清音节拖沓的单词,尤瑟尔又惊又疼,根本没注意他,小鬼不干了,固执地扯着他的衣服,一再重复着那个单词,直到被尤瑟尔一巴掌拍过去,才委委屈屈地住了声,眨巴着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他,还执拗地指着胸膛。
「你的名字?」尤瑟尔皱起眉头,「什么破名字这么长……你是从北边的奥路斯国来的吗?算了,你连话都说不清楚……格拉?撒母耳吉斯?卡拉?基拉?……好吧,我就叫你格斯好了。」
不理会小鬼越发委屈地扯着自己衣角啊啊地叫个不停又说不清楚憋得一脸通红的样子,尤瑟尔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上路,话说回来,虽然损失了十天的口粮,还被咬了一口,不过可以得到一个向导也不错,这片荒野看着异常地奇怪,里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变量。
「对了,格斯,你过来。」他对小鬼招着手,后者对这个名字表现出明显的厌恶,但还是乖乖地走到他身边,尤瑟尔趁他不注意,一把抓住他长及腰部的乱发,同时右手一翻刷地拔出匕首,寒光闪过,乱七八糟还纠缠在一起的乱发齐刷刷地掉在地上。
「呀~」格斯尖叫起来,想逃走却被尤瑟尔一把抓住,动作飞快地给他做着修整:「头发真碍事,你又不是野兽要靠皮毛保暖,在丛林中行走还会被树枝给挂到,唔……」
他起初还担心小孩儿急了会不会再咬他几口,但看来这是多余,格斯只是眼泪汪汪地挣扎,害怕地对在自己脸颊边挥舞的匕首闭上了眼睛,锐利细白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看得尤瑟尔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干了一件挺不符合勇者标准的事。
「行了!」他结束的时候认命地想自己果然还是有不拿手的地方,比如这个顶着一头鸟窝一样的短发的小鬼肯定不会满意这个发型,不过谁在乎呢?这是在龙出没的荒野,又不是在多订一个扣子都会被议论半个月的宫廷。
紧闭的眼睛慢慢地睁开,格斯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像对突然短了一截而变得清凉的感觉不太适应,疑惑地看向尤瑟尔。
「就这样吧,小鬼!不,格斯,你的名字何其有幸能和我这个勇者一起在王国的历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尤瑟尔把行李卷打好扔上马背,自己也轻快地跳了上去,用手向西方的荒野豪迈地一指:「出发!我们去屠龙!」
为了节省时间,尤瑟尔没有回村庄去补充面包,而是直接沿着格斯所指的方向而去。反正这片荒野上有很多游荡的野兽,就算多添了一个如此大胃口的同伴,他也不会饿着的。想当年在别的勇者都在焦头烂额地进行野营训练的时候,他已经舒舒服服地拿到优秀的成绩毕业了,没有什么人能比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更有在野地里找食物的天赋,就算是野兽都不行。
格斯走在他的身边,撅着嘴,不太高兴的样子,起初他们刚一起步,小鬼就灵活地蹲下身子,像一头小狼一样窜进了矮树丛中,转眼就不见踪影,只有咻咻的喘气声能透露他在哪里。尤瑟尔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危险,紧张地拔出剑东张西望,却连一只路过的野兔都没有。
胯下的马悠然自得地走着,打了个响鼻,彷彿在嘲笑他,尤瑟尔怒从心头起,冲进矮树林里把小鬼揪着脖子给拽了出来,命令他光明正大地走在自己身边,不要再像野兽一样潜伏前进。
于是格斯很不情愿,在尤瑟尔跟他说了很多次『我会保护你』之后,脸色才略微开朗了一点。
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小孩子啊,尤瑟尔这么想着,又把胸膛挺直了一些,他是流浪太久了,所以习惯了潜伏吧?可是,有自己这个全大陆数一数二的勇者在身边,他还怕什么呢?
「喂,格斯。」在又一个夜晚降临,空旷的荒野在夜幕的掩盖下变成黑色一片,充满未知的恐惧的时候,尤瑟尔一边生着篝火一边对他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勇者是什么吗?」
格斯正对着晚餐材料流口水,那是一头刚才倒霉地撞到他们的跳羊,从树丛里唰地一声跳过他们头顶的时候把他吓得跳了起来,但尤瑟尔的动作更快,抓起挂在行李卷上的野营锅就丢了出去,正好砸在跳羊头上,他们今天的晚餐于是就有了着落。
「唔?」他抬头看看尤瑟尔,完全不明所以,然后笨拙地揪着跳羊的后腿,试图用牙齿去剥皮。
「住嘴!」尤瑟尔恼火地夺过跳羊,格斯执拗地咬着不肯松口,一起被拽了过去,被他狠狠在头上砸了个暴栗,「我说松开!」
捂着头泪汪汪地松开了牙齿,格斯简短地表达自己的意向:「饿!」
「那也得弄熟了再吃!」尤瑟尔熟练地拿出匕首,三两下就把跳羊皮给剥了下来,一边分割肉块一边教导,「知道吗?野外生活最忌讳的一点就是因为饮食的原因造成的身体衰弱,如果吃到不干净的东西,就是身边跟着神殿的祭祀都没有办法解救你,话说前年有一次,我和血狼佣兵团的一个小队去剿灭雷电雕,一个狂战士,就是因为误食了毒蘑菇,拉肚子拉得路都走不动……你嘴里咬的是什么?吐出来!」
他冒火地从格斯嘴里抢下一串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青涩野果,看了一眼就丢得老远:「这个虽然能吃但还没熟,你不嫌涩吗?」
格斯飞快地摇头,表示自己毫不介意,在他的余威下没有跑去捡回野果,只是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
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吃饱的时候啊?尤瑟尔暗自想着,放缓了语气:「我不是说了,每天都给你吃的吗?你不相信我?」
敏感地抬起头看着他,格斯的黑眼睛在篝火的照耀下亮亮的,很用力地继续摇头,吐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我……相信……尤瑟尔!」
「这才对嘛。」尤瑟尔站起来,用手摸摸他被自己割得乱七八糟的短发,「乖乖坐着,我去把肉洗一下。」
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架在上面的大块烤肉发出吱吱的微声,就算夜晚的风吹过荒野的时候发出奇怪的声音,远处还有不明野兽的吼叫,小小的营地还是既温暖又安全。
尤瑟尔伸直两腿,满意地回忆起过去的时光,有的时候冒险队伍里会有一位兼职的吟游诗人在,拿出三弦琴弹奏一曲是再美妙不过的事了,如果有女性冒险者的存在,那就更好了,火焰映着姑娘绯红的脸庞,温柔的眼睛,就算是和男人一样穿着皮甲背着大剑,还是让人心跳不已。
尤瑟尔叹息着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柴,当然,如果是芮兰公主那样的女人……自己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吧。
「来,吃吧。」他挥动匕首,割下一片烤肉,特地吹了吹让温度不是那么烫,然后才递给一边口水已经快流到地面的格斯。
咕地咽下一口唾沫,格斯欢天喜地地接过来,伸出粉红的舌尖试探地舔了舔,发觉不会烫疼,眉眼弯弯地往嘴里送,刚咬了一口又迟疑了,看着尤瑟尔,把嘴里的肉吐了出来,双手拿着递到他面前。
「怎么了?变质了?不会呀,明明刚杀的。」尤瑟尔惊奇地闻了闻,以他多年狩猎的经验,闻起来没有什么不对的味道啊。
「你吃……」格斯腼腆地说。
说尤瑟尔没有被感动是假的,但是他表达的方式却是用树枝不轻不重地抽了格斯的腿一下,咆哮道:「小鬼!你沾上口水的肉叫我吃?!」
格斯不明白地睁大眼睛,还是固执地把肉递给他,坚持:「你吃。」
「好啦,格斯,你先吃吧,我现在不是很饿,看你饿得生的都能吃下去了。再说这么大一只羊呢,够我们俩吃的。」尤瑟尔把声音放柔和了一点,「不是让你听话吗?快,吃吧。」
格斯歪着头想了一会,笑了,转手大口大口地撕咬起烤肉来。
事实证明尤瑟尔再度低估了格斯的食量,本来一只跳羊对于两个冒险者来说,是绝对够的,即使其中一人是狂战士也是绰绰有余,他还计划着可以留一点当明天的早餐,但是!
格斯把差不多整一只羊给吃了个精光,他本人只能说勉强不饿,不仅如此,现在格斯还咬着一根棒骨在遗憾地吧唧着嘴,好像还没饱。
这孩子是怎么把差不多等于他一半体重的结结实实的烤肉给吃下去的?尤瑟尔纳闷地想。
「我说啊,你以前是从来没吃饱过吗?」尤瑟尔收拾完所有的骨头挖坑埋起来,免得夜里睡觉的时候引来什么食肉动物……格斯还叼在嘴里吧唧的那一根除外。
格斯想了想,吐出骨头说:「有时候……」他忽然高兴起来,比手画脚地说,「小花的妈妈……会给我吃……」
「小花儿?」尤瑟尔反问了一句,一天下来,他已经察觉格斯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太少和人沟通,所以必须开口之前要搜肠刮肚地想合适的词。
当然,部分时候,他说出来的词并不合适。
「嗯!住——住得很近……」格斯伸手在地上比了比,「从这边……到那边……」
他在地上画了一个弯弯曲曲的图案,尤瑟尔瞥了一眼,继续问:「那后来呢?」
「小花走了……」格斯的脸上有一丝怀念,一丝说不出口的感情,「她——有了……主人。」
「啥?」尤瑟尔打开行李卷的手停了一下,大陆上不是废除奴隶制了吗?哦,也许只是这个小鬼有一次不合适的用词,不用放在心上,最近一期的勇者杂志也没有提到大陆上还有奴隶贩子的出现,不然倒可以去接下任务,那个酬劳还蛮高的,神殿的老好人们还会毫不吝惜地把赞美之词往他身上堆,称赞他是『黄金勇者』。
「小花是女孩子?」他回头,好笑地看见格斯瘦削的脸颊上居然泛起了红晕,故意又问了一句,「漂亮吗?」
格斯大力地点头:「小花~~~很漂亮!」
他似乎着急地想表达自己想说的话,但是嘴里能吐出来的却是一堆尤瑟尔压根听不懂什么意思的,艰涩混乱的音节,急得脸更加红,连喘气都不太顺畅了。
尤瑟尔实在看不下去,伸脚踢了他一下:「好了,不用再向我描述你的小女朋友的美貌了,躺下,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仰面朝天地躺下,舒适地把手臂枕在脑后,望着黑蓝色的宁静夜空,把毛毯一直拉到下巴上,唔,真好,旁边就是柴火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温暖的火焰跳动着,让赶路一天的他充分放松下来。
这样的夜晚才比较适合自己,总比在宫廷里参加社交舞会被一群群的贵妇人从扇子后面打量要好多了,这个时候,应该她们的马车才会刚刚驶出家门吧。
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有极其轻微的声音,比一个大型四足动物踩着肉垫接近猎物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不动声色地握住身边的剑柄,尤瑟尔没有动,只是睁开一只眼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格斯正小心翼翼地跨过火堆走近他身边,蹲下来,怯怯地靠近他,然后,蜷缩着身体往地上倒下,依偎在他的腿边,不动了。
身体突然被这么一个小东西给靠住,感觉怪怪的,尤瑟尔一下子僵住了,不由得想起骑士长养的那条大长毛狗来,每到夜里,它也是这么跑到人身边,靠在腿侧,把大脑袋放在膝盖上,舒服得打哈欠。
可是,格斯又不是狗……
以前,和别的小队一起冒险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队友啊,尤瑟尔默默地想,如果真有人敢这么干的话,恐怕会被在睡梦中也相当警觉的同伴一脚给踹出去吧,不砍上两刀已经不错了。
不过……好像,荒野的夜晚,是蛮冷的,就算点起了篝火,风吹过的时候还是带着寒意,更何况,格斯身上的衣服本来就破破烂烂的。
唉……要是格斯生了病,耽误了自己的行程,不能尽快赶到有龙出没的地方,三个月之后不能回到王都,那自己大陆第一勇者的头衔就会蒙上污点了。
他这么想着,人已经不自主地坐了起来,拉开毛毯,尽量把自己脚边那个瘦削的蜷成一团的小鬼给盖上,他的动作虽然轻,还是把格斯给惊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着他,往毯子里钻了钻。
「行了,睡吧。」尤瑟尔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话的声音是如此温柔,格斯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了,在他身上撒娇地蹭蹭,唇边露出一个放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