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清晨,夏都阳城外的一片密林中。
猎户羲伯躲在一块大石背后,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头四处张望的大野猪,悄悄取下背上弓箭。
密林中静得可怕,羲伯生怕野猪发现自己,紧紧屏住呼吸。
死寂。
那野猪傻乎乎地哼哼着前进,根本没有注意到厄运将至。眼看野猪越走越近,羲伯搭箭上弓,缓缓举起,瞄准。
为了捕到这头大猪,他在这儿已足足等了一天一夜。“今日可以好好打回牙祭了!”羲伯乐呵呵地想着,不由舔了舔龟裂的嘴唇,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一大鼎香喷喷热腾腾的煮猪肉——这一天一夜的等待之苦真是值了。
就在他弯弓欲射的一刹那,那野猪却突然面朝密林深处地嗷嗷大叫,且叫且退,浑身不住地颤抖,看来甚是惊恐。
羲伯有些诧异:这片树林里会有什么令这凶悍的家伙如此害怕的?他不由也扭头看去。
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让他的三魂七魄骇走了大半——这是什么东西!明明长着人的脑袋,身子却如同老虎一般。却见这身长十余尺的人面虎身怪不紧不慢地从密林阴影中缓缓走出。它身躯庞大,走起路来却全然没有声响,如同鬼魅。野猪吓得一动也不动,只是如筛糠般乱抖,
那怪踱到野猪跟前,张开大口,发出了如同婴儿啼哭的叫声。像是示威,又像是表达心中的喜悦,但是面部却又全无表情。只听得羲伯毛骨悚然。
羲伯哆嗦着慢慢向后退,不料右脚不小心踩着了一根枯树枝。只听“啪”的一声,那怪物一下子转过头来,两只绿莹莹的大眼瞪着他,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救命呀,妖怪!”羲伯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流,弓箭也不要了,就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一路狂奔。却见那怪不慌不忙,只轻轻一纵,便到了羲伯面前。可怜羲伯一介山民,哪里见过如此可怕景象?他双腿一软,不由跌倒在地,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怪“呜哇”、“呜哇”地叫着,张开了血盆大口。羲伯只觉得一股刺鼻的腥臭和着怪物的粘涎喷到自己脸上,一下便晕了过去……
阳城,王宫后堂。
人皇大禹正抚琴而唱:“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弦声琤琤,歌声雄浑。此《南风》歌乃先皇虞舜所作,大禹素爱之,闲来无事便会弹唱一番。
“圣上,大事不妙!”一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气喘如牛。
大禹转过头,一见来人,便乐了:“哦,发生何事,竟让我们的大理如此慌张?来来来,且听寡人弹一曲!”
来者正是从唐尧时就任大理(官名,掌管刑法)的皋陶。此人身材矮小,脸色青中带绿,还长着一张突出的乌鸦嘴,可谓丑陋至极。但就是这么个人辅佐了尧舜禹三代圣君,因此大禹也是对他礼让三分。
那皋陶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拉住大禹,已然满脸焦急:“圣上,此事非同寻常,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安危呀,您快随微臣出去看看!”
“哦?”大禹一见皋陶竟将事态说得如此严重,不由皱了皱眉头。他站起身就同皋陶往外走。
“哎,圣上,您还没更衣呢!”一旁的近侍见大禹一身便服,急道。
“等不及了!”大禹一跳一跳地早已奔出数十米,只抛下这一句话。你道这大禹为何如此走路?只因他当年一心一意治水,十几年如一日,十三次过家门都不入。最后终因劳累过度导致双腿肌肉萎缩,走路时左脚始终不能迈到右脚前面,只能一颠一跛地跳着前行。人们感激他的恩德,尊称这种走路方式为“禹步”。后世的巫医道士们作法时还要走“禹步”,大概是希望借此获得大禹的神通。
两人来到朝堂上,映入大禹眼帘的是黑压压的一片身着奇装异服之人,文武群臣都被挤到边上去了。此时的屋舍均是由木骨、茅草和着泥筑成,加之大禹本人喜好简朴生活,所以这王宫高大一些,宽敞一些外,与一般百姓的屋舍也没多大区别。此时显得颇为拥挤——毕竟当初修筑王宫时哪儿想得到有如此多的访客呢?放眼看去,却见这些人有的长着三个头,有的耳朵直垂到肩膀以下,有的背上生着双翅……总之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这……”大禹见这些人奇形怪状,均非中土人氏,有些诧异。
“圣上,这些是大荒各国的特使……”皋陶小声说道。
“哦?这许多特使来干什么?”大禹心中疑云重重。他清楚,这些特使中有些所在的国家距阳城遥遥万里,若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一向不服王化的他们是决不会长途跋涉来朝见什么天子的。
这些特使一见此人一跳一跳地从后堂走出,又见皋陶尾随其后,已猜着这便是天子夏禹,赶忙齐刷刷下跪,高呼:“参见圣上!”
其中一人站起身来,已是泪如泉涌,结结巴巴地说:“圣……圣上,小人乃反舌国特……特使,圣上当……当年也曾造访敝国,望念旧恩,救……救救我等!”
短短一句话,他竟说了大半天。他们这一国人,舌头与常人不同,舌根在前,舌尖倒向咽喉,如同青蛙一般。故他们的语言怪异,只有自己能懂。可他们偏又爱出风头,这位仁兄作为一国特使,自然敢用那根怪舌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做众特使的代言人了。
他这一开口,引得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求助,众人七嘴八舌,一时间王宫里已如同是苍蝇聚会,嘈杂非常。
只听大禹大喝道:“朝堂之上休得吵闹!所奏何事一个个报上来!”这一喝竟如同龙吟虎啸,唬得众使者面面相觑,一下子就安静了。
众人老老实实地一个接一个上奏。大禹方才弄清了事情曲折。
原来,在几日之内,各种各样知名或不知名的妖魔鬼怪突然出现在神州各地,横行无忌。各国均派出大军平妖,但收效甚微。不少小国已经被这些妖魔鬼怪所占领。万般无奈之下,众国只有派出特使前来求助天子大禹。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特使丧命,目前活着到达阳城的只有这百来号人。今后陆续还有特使赶到,不过估计也超不过百人。
这时,大将庚辰慌慌张张地跑上殿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已然是语无伦次:“圣……圣上,大事不妙,一……一群人面虎身的怪物将城团团围住,眼看就要杀进来了!”
“什么!”大禹脸色一沉。
“啊,这些妖魔鬼怪竟杀到中土了,这可如何是好!”众特使吓得六神无主,又开始呼天抢地了。
“你等少安毋躁!”大禹很快镇定下来,“待寡人亲自去会会它们!”
阳城的土坯城墙上,大将乌木由、狂章率守军苦苦支撑,已是衣衫不整,满脸血污。
不少人面虎身怪已经越上了城墙,与守军扑打。这时的城郭比不得后世那般固若金汤,护城壕沟不到五丈宽,城墙是由泥土和着木骨、鹅卵石等筑成,也不过四丈多高,如何拦得住这些奔走如飞、力大无穷的人面虎身怪。城墙下,还有一群群的人面虎身怪在继续往上爬,聪明些的,则聚成一团以头撞击城门。要不是大将童律率十来个勇士在里面舍命抵住,这些怪兽早就杀进城来了。
大禹来到城门口,皋陶、庚辰等大臣紧随其后,众特使远远地看着。街道上早已躲得不剩一人,哪还有一个大国都城的繁华模样。
“咦,这些不是伊水水怪马腹吗?”大臣伯益眼尖,一下子看出了怪物来历。他本是玄鸟后裔,曾协助大禹治水。由于他了解禽兽,又擅鸟语,在虞舜时代就做了管理草木鸟兽的山泽官。到现在,他和皋陶一道已经成了大禹的左右手。
“马腹?”大禹奇道,“它们不是早就在我们治水时被杀光了么,怎的……”
“这个……”伯益也一脸茫然。
此时,却见两只马腹突破重围,跳进城来。
眼见形势危急,大禹双足发力,如闪电般奔到二怪面前。这两只马腹一楞,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大禹擒住。只见大禹像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手拎一个就扔了出去。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扔却蕴涵了极大的力道,两只马腹一落地就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城下的马腹们吓了一跳。
大禹正欲上城墙,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父尊大人少歇,且让孩儿一试!”
话音未落,就见一黑衣小将飞身跃上城头,抓起两只马腹也如法炮制。他手上的动作快得让人无法看清,只见着一对对的马腹蚕叫着从城头跌落,转瞬间就有数十只被击毙。城头下众人不禁连连喝彩。大禹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儿子启。众守军见启如此神勇,士气大振,以少打多一时竟占了上风。
启更是越战越勇,一时杀得性起,他双手抓过一只马腹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道:“孽畜,还不速速退去!”话音未落,就听那马腹一声惨叫,已然被启撕成了两半,血肉横飞。
众马腹无不骇然,纷纷跳下城墙,逃出数百米方才停住。胆大些的还张牙舞爪,朝着城门“呜哇呜哇”地吼叫;胆小些的却是目光呆滞,呜呜哀号,已然是傻了。那些攻城门的见势不妙,也赶紧一溜烟逃了。众守军不由齐声欢呼,称颂启天生神力。
启跳下城墙,满面春风地来到大禹面前,稽首道:“父尊大人……”
他满以为大禹会称赞他几句,不料大禹却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你来此做甚?我不是让你去安邑视察民情么?”
启有些尴尬,支支唔唔地说:“孩儿……在途中看见各种各样的夷人都奔阳城而来,担心出什么乱子,所以……”
“好啦,不用说了,”大禹摆了摆手,板着脸道,“你暂且随我回宫。小心行事,别老想着出风头。”
“是。”启不大情愿地答道。
这时,童律、乌木由等守城大将上前迎接。众特使见危机已过,也争先恐后地上前称颂大禹虎父无犬子,又狂赞启神功无敌。启刚被父亲教训了一顿,不敢做声。
大禹拍了拍童律的肩,道:“诸位辛苦了。但是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我们须小心防范,这些家伙说不定还会卷土重来。”“是!”
言毕,大禹低头不语,快步“走”回王宫。启和众大臣、特使尾随其后。
大禹刚刚坐定,却见庚辰又飞奔进殿,什么礼数也顾不得,一下扑倒在地,焦急地大叫:“圣上,不好了,那帮怪兽又杀回来了!”一听此言,众特使又吓得面无人色。启站在大禹旁边,一脸的不屑。
“不出所料……”大禹笑道,“寡人就知道这些爬虫决不会罢休。”
“圣上,”皋陶见危急时刻大禹还笑得出来,有些急了,“这帮马腹狡猾得紧,这样耗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啊。”
大禹转过头看着皋陶,笑道:“不慌不慌,且让我将九鼎唤出……”
“九鼎?”皋陶稍稍一楞,也笑了。
大禹念动真言,一拍手叫道:“鼎来!”就见九只硕大的铜鼎竟如同人一般,列队从远处“走”来,一摇一晃地到了殿前广场。众人不由啧啧称奇。
只见这九只鼎个个青光闪烁,瑞霭冉冉,散发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之气。众人看着鼎,心生敬畏,都不敢说话。这时,又是那反舌国的小子眼尖,突然上前指着一只鼎大叫:“看,看!这……这就是占……占我家……家园的怪……怪物!”众人随他手指看去,这才发现鼎上刻满了各种各样的怪物图象。
“咦,你看,这不就是我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个……”
“就是这个妖怪!”
……
一时,众特使又在大殿上嚷开了,全然忘记这是什么场合。
启面露愠色,忍不住喝道:“放肆!王宫大殿岂容你等蛮夷如此喧哗!”
众特使刚刚见识过启的神力,对他自然有些忌惮,于是都闭口不言。只是心中忿忿。
“住口!”大禹脸一沉,对启道,“你怎生说话?去,回后堂歇息!”
“我……”启还想张口辩解,见皋陶连连对他使眼色,才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他没好气地一揖道:“孩儿告退。”然后一脸不平地往后堂去了。
“小儿年幼无知,望诸位特使见谅。”大禹对众特使道,一脸歉意。
“不敢,不敢。”众特使齐声答道。
见启离开,他们才重新活跃起来。那反舌国特使代言人的身份似乎得到众人的默认,又是他率先向大禹发问:“圣……圣上,敢问此……此乃何宝……宝物?”
大禹淡淡一笑,道:“此乃当年寡人将九州牧收所贡的金属收集起来铸造的宝鼎,颇有灵性,专用来驱魔辟邪……诸位姑且退远些,待我施法一试。”
待得众人退后数十米,大禹方才运起神力。只见他双手一托,那九个大鼎缓缓升起,在半空中旋转开来。众特使竟看得呆了。
随着大禹双手舞动,九鼎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竟完全成了一个光环。大禹大喝一声:“着!”只见那光环嗖地一下聚拢,随即向四周放射出万丈光芒。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此时,众人惊奇地发现只有一鼎缓缓降落,其余八鼎都不知去向。一问才知是大禹施法将八鼎置于阳城八方,以驱散围城怪物。余下的这个乃是九鼎之中心。
众特使将信将疑,这时却见庚辰又飞奔进来,上前作揖,欣喜地说道:“贺喜圣上,怪物皆自退去矣!”
众特使闻言始信大禹之言,皆欢呼雀跃,盛赞大禹名不虚传,神功盖世。惟有那反舌国特使又发奇想,上前道:“圣上,您……您何不将……将这八鼎置……置于九州八极,那天……天下妖魔鬼……鬼怪不就都被驱……驱走了么?”众特使听他说得还有些道理,也都随之附和。
“诸位有所不知,”大禹道,“这九鼎的神力随着其间距离的远近而变化。若将其放置到九州八极,神力已如强弩之末,只能是形同虚设。”
“那……我们怎么办?”众特使可怜巴巴地望着大禹。
大禹闭目沉思片刻,道:“说实话,寡人自治水功成以来,周游神州,怪事见过不少,可此事……寡人确实不知是何缘故。看来……只有上天庭问问天帝了。”
其实,大禹实在不愿向天帝帝喾求助,毕竟后者与他有杀父之仇。尽管事隔多年,两人总还是有些心存芥蒂。不过眼下危机重重,大禹也只能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了。众特使一听此言自是欣喜不已,赶紧俯首齐道:“圣上英明!”
“圣上,这上天的事非您不能为之,”一旁的皋陶急忙提醒,“但若您上天,这人间的事……”
“那当然是你来管啦!”大禹打断他的话,呵呵笑道。
“这可不成,不成!”皋陶惊得连连摆手,“圣上,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君无戏言!”
“圣上,帝子代执政事情通理顺,何不……”
“唉,”大禹摇头,叹息道,“此子难成大器,寡人决不可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只求他少惹麻烦,哪儿还敢奢望他有经国之才!”
“圣上……”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大禹看看皋陶,“从今日起,你就暂行天子之职,不得有误!”然后他面对朝堂上的文武群臣:“你等需全力协助皋陶,不得怠慢!”
“臣遵命!”众大臣齐齐稽首道。
皋陶看着大禹,心头一热,当即跪拜,大声道:“臣遵命!”
大禹又看了看殿上的数百特使,道:“诸位暂且在此住下,待此难过后再做打算。”
众特使巴不得长住下去,一听此言,正中下怀,个个乐得脸上开花,赶紧俯首称谢。
安顿好众特使后,大禹又把皋陶、伯益二人单独叫到一起,面授机宜。大禹清楚,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除了阳城,恐怕整个中原地区都被怪物们肆虐。于是,他告诫皋陶日后切不可出兵协助其他城邑,这样做只能徒增伤亡。另一方面,能接纳多少逃难者就接纳多少,在城内多建屋舍,多种农田……诸如此类,大禹的考虑之周到让二人叹服不已。
交代完一切,大禹回到后堂,却见启正对着近侍大发脾气,屋内一片狼籍,满地都是竹器、铜爵以及陶器碎片。他那把最心爱的琴也被摔成了两半。
大禹勃然大怒:“启,你想干什么!”
启回头见是父亲,不但不害怕,反而踉踉跄跄走上前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为何,为何!你宁愿把帝位让与那个青皮老怪物,亦不愿给我!我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呀!”
这时大禹才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酒气。
启醉了。
那近侍在一旁已经吓呆了。
大禹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是你儿子,我才是天子……”启就这么一直吼叫着,最后终于倒在地上睡着了。大禹叹了口气,心道:“这旨酒乱人性情,是该禁了……”
大禹叫过近侍把启扶回卧室歇息,自己踱到窗前,神色黯然地望着远处的嵩高山。“阿娇,你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用生命换来的孩儿……我……我对不住你……”
当天傍晚,大禹派人将皋陶、伯益召到自己卧室。二人不知所为何事,心中不禁惴惴。进得屋中,见得大禹和启端坐席上,启的脸色很是难看。两人赶紧上前跪拜。大禹起身将二人扶起,对皋陶笑道:“如今你贵为天子,还向我拜什么?”两人入座,侍童端上茶点。
这时,大禹才正色道:“两位知否寡人今日请你们前来所为何事?”
“这……臣确实不知。”二人齐道。
“唉,说起来还真不该麻烦你们,”大禹叹了口气,指着启道,“还不是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父尊大人!”启忍不住叫道。
“圣上,帝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今日可是拒敌有功啊!”皋陶奇问。
“知子莫过父。你们不知道,寡人可清楚得很……”说罢,大禹掉头看着启,厉声道,“孩儿,老老实实回话,你为何中途返回阳城?”
“我……”启有些慌了,“我……”
“照实说来,你瞒不过我。”大禹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
“我……”启脸色苍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孩儿错了……”
原来,启在途中遇见了不少特使,一问方知是各国遭到怪兽袭击,都来向天子求助。他估摸那些怪物迟早会攻到阳城,所以准备回城禀报,以便早作防范。由于他是神的后裔,走得自然要比特使们快许多。但一路上他只听得百姓称赞大禹、皋陶、伯益等,心生嫉妒。“我贵为帝子,却没几个人识得,叫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说到这里,启又忿忿然了。为此,他改变了主意,悄悄返回城中蛰伏,等到怪兽们袭来时方才现身,借机一战成名。听完启的叙述,皋陶、伯益心下凛然。
大禹怒道:“这下你满足了罢,阳城军民都把你当作了大英雄……可是,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知情不报,让我们损失惨重!你如何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守城士兵?不仅如此,你还在朝堂上出言辱骂诸国特使,成何体统!”大禹越说越气,浑身不住地颤抖。启从未见父亲如此生气,吓得赶紧俯在地上,不敢抬头。
“圣上息怒,”皋陶、伯益赶紧劝阻,“帝子年轻气盛,您就饶恕他这次吧。”
“这次可以饶恕,但今后呢?”大禹稍稍平静了些,叹道,“这孩子心眼多,难保不出事……我就是为这个才叫你们来的。”说完,他转过头对启道:“孩儿,这次就罢了,你且起来。我走后,你要听两位叔伯的话,切勿再生事端。否则我决不轻饶!”
启站起身,半晌才低声答道:“孩儿……遵命。”
大禹眉头一皱,道:“你是口服心不服……皋陶,你且给他讲讲为人君者应有的德行,让他的脑子清醒清醒。”
“是。”皋陶站起身,道,“为人行事有九德,即:态度宽大而谨严,性情温和而有主见,行为善良而能端恭,办事胜任而认真,对上服从而坚定,待人正直而温和,性行简约而能明察,刚强而笃实,勇敢而合于义。此九德相反相成,每日修明三德,早晚恭谨努力,可为卿大夫;每日严振敬六德,可辅佐天子而为诸侯;每日修明九德,方为天子之道……”
皋陶见启面露难色,便接着道:“要做到九德兼备自是有些难,帝子也毋须过于急切。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先人云:‘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若能以民为重,以仁德化天下,自然可民富国丰,四海雍熙。亦可称一代圣君。”
启颇为不屑,心道:“这青皮老怪鬼话连篇,若照他话做,哪里是当什么天子,分明就是自讨苦吃!贵有天下者,专用天下适己而已!”正欲开口辩驳,却见父亲满脸赞许之色,于是强做笑颜,趋前一揖道:“多谢陶叔伯教诲,小子必当牢记,修身正心……”
大禹只道是启有所悔悟,稍稍宽心,道:“孩儿,切勿把你那点小聪明用错了地方。须知,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事事以民为重方为治国之道……帝王是为大家办事的,决非享受!为父知晓你素来轻视百姓,甚至还学丹朱玩什么‘旱地行舟‘,搞得民怨四起。唉,小心误入歧途啊。”
“孩儿记住了。”启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心中却发狠道:“哼,什么仁德,什么养民!待我日后重权在手,谁敢不服?王者,有能者居之!”
翌日。众大臣、特使以及阳城百姓齐到城门前为大禹送行。肩负重托的大禹孤身一人出发了,如同他当年遍游九州,寻访贤能。他的目的地乃是位于大地中心都广野的天梯建木。
这建木,传说是轩辕黄帝亲自造作、施为,生长在都广野已有数千年。其叶像芒木叶,但却是青色的,花是黑色,结的果是黄色,树干却又是紫色的,就这么笔端端地直入云霄,两边一丁点儿枝干也不长。只有在树顶上长着一些盘曲的枝条,看起来颇有些像把大伞盖;下面的树根也是如此盘曲交错,绵延数里,像是被万蛇缠绕。据说只要拉它一下,就会有软绵绵的树皮剥落下来。由于此树位于大地中心,所以在正午太阳当顶时,人们看不到它一点儿影子。站在这里大声叫喊,四周也没有回音。沿此神树而上可上得天庭。
在黄帝时代,凡人是可以自由行于天上人间的,像这样的天梯亦有数处。后来颛顼帝“绝地天通”,诸多天梯毁于一旦,惟留下这最大的建木天梯,以便人皇上天庭朝见天帝。
而那作为大地中心的都广野亦是神奇非凡。据说此地一年四季五谷丰登,出产的各种粮食光滑白腻,如玉如脂。草木也四季常青,遍布平原的如同翠竹的灵寿树,开满了芬芳美丽的花朵。披着五彩翎羽的凤凰在茵茵绿草上翩翩起舞,麒麟在白花盛开的原野上追逐嬉戏。一条清澈见低的溪流沿远处的青城山蜿蜒而下,穿过都广野,向东南汇入大江。如此人间仙境不仅吸引着无数凡人们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到此安家,就连黄帝当年也将此作为招集众神议事之所。
且说大禹一路上见得妖魔鬼怪遍布大地,民不聊生,不禁心急如焚,不由运起神通,飞奔前进。不多时便到了都广野。
但是,令大禹意想不到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都广野已完全是另一副模样。放眼望去,遍地是凤凰、麒麟残缺不全的尸体,无数的灵寿树倒在地上,昔日美丽的花朵已经完全枯萎。大片大片断壁残垣旁到处是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的人尸。
原野早已被染成了一片血红,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风声在大禹耳边呜嚎。
这就是那被称作人间天堂的都广野?大禹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
大禹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建木走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发问。
“救……救我……”
忽然,大禹听见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他掉头一看,才发现在一间倒塌的茅屋下,一个满脸血污的男人还在痛苦地抽搐。大禹赶紧上前将其救出。
可怜这个男子全身的骨头都被压碎,软绵绵地倒在大禹怀中,惨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兀自念着:“怪物……怪物吃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已然听不见了。大禹伸手往他鼻子底下一探,知道此人已经死了。
大禹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朝地上一拍,“噗”地击出个大坑来。他将此人放进坑中掩埋,然后起身继续前行。
又走了几里路,大禹方才看见建木之下竟密密麻麻地满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这些家伙竟杀到这里了!大禹血脉贲张,不由握紧了双拳。
地面上的人首蛇身怪都有两个脑袋,唤作延维。而空中盘旋着的还长着一双大翅,豺的上身,叫做化蛇。据说它们的咆哮声能引发大洪水。
此时,几只心急的延维已经缠着建木往上爬了。大禹心中一凛——难道它们还想杀上天庭?此时他也来不及多想,飞身就直奔建木而去。突然,他感觉斜刺里卷起一阵阴风,心里暗叫不好,赶紧将头一低,顺势滚出数十米开外。
“呵呵,文命小儿,”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直令人起鸡皮疙瘩,“看到我就害怕得在地上打滚啦?你这天子当得可真够丢脸的!”
“你是谁?”大禹听这怪物竟认识自己,不由惊讶地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浑身泛着青光、披着铠甲的人首蛇身怪正对着他冷笑——与延维们不同,它有九个头。
“相……相柳!”这一看,就连这一向处变不惊的大禹也不禁失声大叫起来,“你怎么……”
“呵呵,害怕了么?”相柳得意地笑着,“你是想说这厮不是早被我杀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此刻,大禹的脑子已一片茫然,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这相柳原是共工的两员大将之一。一百多年前,大禹治水快要成功时,共工又兴兵作乱,结果被大禹打败,逃到南方大荒去了。而相柳冥顽不灵,仍在东南湖泽兴风作浪。治水成功后,大禹便率军围剿相柳,最终将其杀死。由于相柳身藏巨毒,其血流出后污染了大片土地,不能培育五谷,人也无法居住。大禹派人将这些地方的土挖出来,再填塞新土,谁料到三次填塞都陷坏下去。无奈之下,他最后只有率众将其挖做一个大池,并用池泥为四方天帝修筑了台观,镇住邪气,方才平安无事。
这些都是大禹当年亲自做的事,相柳肯定是死于他手,不会错的。可是,可是,眼前这活生生的相柳又是怎么回事?
相柳那九个硕大的脑袋晃来晃去,笑道:“这些可爱的小家伙都是我的部下,你有没有兴趣陪它们玩玩?呵呵……”说完,只听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立刻就有三十来只延维围了过来,晃动着脑袋,发出阵阵怪叫。
危急时刻大禹反而镇定下来。他清楚,无论这眼前的相柳是什么,都没有必要和它做过多纠缠,上天庭才是目前的首要任务。想到这里,大禹淡淡一笑,道:“相柳,亏你还和我战过一场,你认为这些个小爬虫就能阻拦我么?”
“哼,不试试如何知道?”相柳有些发怒了,九个脑袋晃个不停,“小子们,上!”
它话音未落,这三十来只延维就吼叫着一拥而上。
却见大禹不慌不忙,取下缠在腰间的鞭子,手腕一抖,呼地一下就打了出去。此鞭非寻常之物,乃是大禹当年治水所用的开山神器。无论多么坚硬的山石在此开山鞭面前都如同豆渣,何况这些血肉之躯?
只见得金光一闪,可怜这些家伙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身首分家,血糊糊的一团团落到地上。相柳心头一凛,不由倒退了几步。
就趁这个当口,大禹双足发力,一下子就跃上半空,顺着建木飞奔而上。那些在半空中盘旋的化蛇见了延维们的悲惨下场,惟恐避之不及,哪儿还敢阻拦?
“可恶!没想到这个家伙做了这许多年帝王,武艺竟丝毫没有荒废!”相柳仰首看着大禹渐行渐远,九个脑袋齐齐朝地上啐了一口。
大禹足下生风,沿建木飞奔而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禹方才看到了祥云笼罩中建木顶部那蜿蜒盘曲的枝条。他心里正暗自高兴,却突见一道刺目的寒光从缠绕交错的树枝中穿出,不偏不倚直端端奔他面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