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春娘送回房里,罗文鸣就让书勤来叫紫芸。紫芸听说是公子有请,吓得手脚都软了,哪里敢去。待要问春娘,见她合目躺在床上,脸上泪痕未干,煞是可怜。想来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自己在房间里打了半天的转,也没有想出推卸的理由,没奈何,只好随书勤去见公子。
紫芸一步挪不了三寸,把书勤等了个不耐烦:“姑奶奶,你走快点好不好?踩死了蚂蚁,不会叫你偿命的!”
不想紫芸竟落下泪来:“好哥哥,你告诉我公子叫我什么事,不然我不敢去见公子的!”
“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事,左不过是问问你小姐的身子好不好罢了,还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公子叫你,你敢也要去,不敢也要去!难道为着你不敢,公子就不能叫你了?!”
紫芸被书勤催着赶着,好容易才到了罗文鸣的书房,不想她一脚才踏进出房,书勤就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罗文鸣冷冷地看着她道:“说吧,小姐为什么会晕倒?这阖府上下,除了你,大概没人能知道了!”
紫芸紧张地问:“公子怎么知道我就一定知道呢?”
“你整天跟着小姐,小姐有什么事你不知道?!”
“公子,我跟着小姐,不过是在小姐的饮食起居,冷暖更衣上留心罢了。难道小姐有心事也对我说不成?”
“太太让你去服侍小姐的时候没跟你交代清楚吗?小姐言行举止都是你要留意的地方,她若是做得不对了,你要随时提醒。倘若小姐不听,你便要告诉老爷太太。你说,你是怎么做的?”
“小姐没有什么言行不对的地方呀!”紫芸话没说完,脸已经红了半边。
罗文鸣冷笑了一声,将书勤叫了进来:“你立刻与我去找一个人牙子来,将这丫头给我卖了,多少银子不论,卖得越远越好!”
紫芸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跪下央求:“小婢确实不知道小姐的事情,求公子开恩!”
“你知道的你也没有说啊!”
“那……那我说!就是表公子要走的那两天晚上,小姐说要送送表公子,还要送些私房钱给他。让我在门外替她把风,她进去和表公子说话。”
“说了多长时间的话?”
“大概是小姐舍不得表公子走吧,两人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小姐出来的时候,脸红红的,眼泪汪汪的。”
“好了,你下去吧!小姐要是问起来,就说我问你小姐的身子怎么样了,可是旅途劳累了。其他都不许说!知道了吗?”
紫芸哪里还敢违拗,连应了几个“是”,出去了。
书勤进来对罗文鸣说:“表公子回去了。”
“你和太太说小姐晕倒的事,表公子有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
“表公子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只顾喝茶。”
“看来这姻缘再续,分明就是春娘的一厢情愿了!”罗文鸣叹了口气,“你明日禀明太太,就说我的意思,婚礼在即,请两位姨娘也来京里吧!毕竟是皇家婚礼,几人能见。让她们看看,也算长长见识吧!”
书勤领命退下了。
永宁公主府的后花园内,公主正坐在花园的梅树下,碧莲打着伞,为她遮挡树上偶尔坠落的雪团。一夜的雪花,将梅树点缀得红白分明,分外妖娆,公主指点着宫女在收梅花上的雪。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可惜梅花开得不多,不然可以多收一些。”红杏说。
公主道:“差不多就可以了,要那么多干什么?”
红杏抿嘴一笑:“怎么不要多一点,明年就是两个人喝茶了,不是公主一个人喝了!”
公主笑笑,并不回答。
“公主不喜欢状元公吗?”红杏小心地问道,“我听夫人说,那状元公少年才俊,风流倜傥。只因为他求聘的女子被选入宫中,所以十分烦闷。不想如今反而得以婚配公主,也算因祸得福,不知道他现在高兴成什么样了呢!”
“这是夫人告诉你们的吗?”公主笑道。
“是啊!难道夫人说得不对?”
公主笑而不语,只是看着前面重重叠叠的琼枝,堆满了如柳絮一般成团的雪花。一阵轻风,吹起了枝上的雪花,重又在天空飞扬,轻舞的雪片,似乎又把公主带回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御花园的梅花虽然已经开满了枝头,迎着风霜吐艳竞芳。但那满城的花香,也无法掩盖京城里的血雨腥风。
那时候,伺候公主的两个宫女,一个叫采云,一个叫浣霞。她们不忍心见蓝家满门抄斩,尤其是她们见过的那个眉清目秀的蓝公子。于是她们瞒过宫中耳目,偷偷告诉了公主蓝家被抄之事。
年方十二岁的公主束手无策,来找皇太孙。可是皇帝盛怒之下,谁敢求情?皇太孙若一露面,恐怕太孙之位也要岌岌可危了,贞信夫人阻止了皇太孙出面,只是接受了他的建议,和公主一起跪在了乾清宫门前。
那天晚上,雪花一直在不停不停飘着。风从宫墙的中间穿过,悲吟着,呜咽着。那雪花在风中挣扎哀嚎,最后才无奈地落在屋顶上,墙沿边,草地上,沟渠间。
永宁公主跪在雪地里,为了能引起皇帝的怜悯,她连斗篷也没披,任凭寒风从衣衫的每一个角落钻进去,让自己的心也如雪花一般的冷,一般的无助。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蓝将军造反,蓝公子也要被斩首呢?为什么蓝家所有的女眷都要为奴呢?为什么所有的族人都要处死,所有的亲友都要流放?她不懂。
她问贞信夫人,夫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宾,莫非皇臣!既然都是皇帝的人,罪与无罪,自然也是皇帝说了算!”
“可是……可是蓝公子他才十六岁啊!他怎么能造反呢?”
“蓝公子的两个妹妹一个才七岁,一个才八岁!她们又怎么造反?”
“既然他们都没有罪,那为什么要杀他们啊?!”
“公主也曾熟读史书,你仔细看那史书上所写,是有罪遭处死之人多呢?还是无罪被冤死之人多?远了说,那文种有罪吗?那韩信有罪吗?近了说,本朝徐将军又有何罪?!公主若是想救蓝公子,就不要在皇上面前说罪与无罪,只要求皇上开赦便好!千万记住!”
公主的心渐渐地板被恐惧包围起来,原来和皇帝在一起是不能讲理的,只能哀求。那一夜,她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皇家。她的泪汹涌而下,落在雪地里。路灯透出的光冷冷地照在雪地上,照着那上面一个个被眼泪砸出的雪洞。
“夫人来了!”红杏的声音打断了公主的思绪,将她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算着夫人此时也该来了!” 公主笑着说。
“是!”贞信夫人应了一声,“婚礼之事,俱已妥当,特来向公主禀告!”
“不用!你看着办就好了!”公主轻轻地一挥手,接过红杏捧来的茶,低头抿了一口。
贞信夫人没有料到公主是这句话,忙跪下问道:“公主可是责备老身不该自作主张?”
公主笑道:“夫人快请起吧!夫人说的什么话,你是奉旨行事,怎么会是自作主张呢!”
贞信夫人怎会听不出公主话语里的许多埋怨,便对红杏、碧莲使了个眼色,想让她们退下。谁知公主毫不会意:“夫人不必如此,让她们在这里吧!”
贞信夫人愣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恰好此时竟零零星星地又飘起了雪花,红杏忙扶起公主,一行人走回了房里。
换过衣服,公主进了暖阁,贞信夫人也跟了进来。公主见她衣衫上尚有雪痕,便冷笑着说:“连我的婚事你都能作主了,怎么连件衣服反而不敢去换,可是做给宫女们看的?!”
贞信夫人垂首道:“臣妾不敢!”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就算你现在不让红杏、碧莲听,一会儿我还是会告诉她们的,不如一起听了,少了我许多麻烦!”
贞信夫人无奈,只好说:“臣妾知道为着和罗状元的婚姻,公主心里一直对我不满,以为我不把蓝公子当回事!”
“难道你把蓝公子当回事了吗?”公主恼怒地问,“你迎合皇兄,定下了我的婚事,那蓝公子要是回来了,你说怎么办?!”
“禀公主,蓝公子就是回来,也一定不会和公主成婚的!”公主的恼怒反而让贞信夫人冷静了下来,她不卑不亢地说。
“夫人什么时候变成神仙了?!”公主抚摸着手炉,慢慢地说,“你怎么知道蓝公子不会与我成亲,是他亲口对你说的?!”
“公主请恕老身无礼了!老身今天就是丢了性命,也要让公主清醒过来!倘若蓝公子的心里,还记着这桩婚事,七年前他就不会不告而辞!”
“那是因为他害怕太祖皇帝斩尽杀绝!”
“不对,他是不愿面对公主!”
“为什么?”
“灭他满门的是太祖皇帝,而公主正是太祖皇帝最宠爱的孙女。而且公主还为他求来了一纸赦书,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这样一来,他若拒婚,分明是有负公主深情;若是允婚,又难以忘记灭门惨剧。进退两难之间,除了不告而辞,避而远之,蓝公子不能有更好的选择了!于他而言,公主实在是一段痛苦的记忆啊!”
手炉从公主的手上滑落,一声巨响,惊醒了听得目瞪口呆的红杏、碧莲两人,忙上前收拾,一边偷偷看公主。只见两行清泪从公主的眼中潸然而下。
贞信夫人默默地走过去,将公主揽在了怀了。靠在夫人的怀里,良久,公主才说:“夫人为何要把事情都说穿了?留些美梦不行吗?”
“公主不能总是活在梦里啊!”
“那为何夫人现在才告诉我?让我七年来魂里梦里,不知自己在哪里?”
“老身是害怕蓝家之事重演啊!”贞信夫人长叹了一声,“毕竟,能与皇家议婚的,都是功勋之家,而那时,正是太祖皇帝大肆屠戮功臣之时。万一公主议亲之家又遭杀戮,老身怎么忍心让公主再跪乾清宫门外呢?”
“那皇兄登基后你也不曾说起啊!”公主佯嗔着推开贞信夫人。
这时红杏见公主脸上有泪痕,早让宫女抬过妆奁来,公主就坐在榻上,重新均面搽粉。
贞信夫人听见公主这样说,知道她心下已是允了婚事,于是一笑:“这如何能怪老身,公主那时一心盼着蓝公子归来,每日里催逼皇上查看各州县户籍,哪有老身说话的时候!”
公主不由得脸一红:“所以你就仗着皇兄信任你,问也不问就替我应下了婚事!”
“从御书房议亲开始,老身就一直在跟公主说啊!”贞信夫人趁热打铁。
公主挥退了净面的宫女,狡谐地笑道:“夫人说得好不轻松!那我要是不愿意呢?”
“公主是要跟老身赌气吗?”
“不是不是”公主摇摇头,“我是听说罗状元曾求聘于敬妃。那敬妃册封之日我曾见过,言行举止,实在是令人无话可说!我可不想和她同日而语!”
贞信夫人明知公主是故意淘气,却也拿她毫无办法。
“那依公主,待要怎样?”
公主没想到贞信夫人会将球再踢回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打了个哈欠,就势歪在榻上说:“我累了,要歇息一下,你们都下去吧!”
贞信夫人摇摇头,带着红杏等人都退了下去。
第二天就有内侍来传谕,请公主暂时移居永和宫,因为公主府内要准备大婚。虽说公主府建成一年也不到,不用重新修整,但适当的布置还是要的。为了避免打扰公主的起居,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公主暂时住到皇宫里去。
这回公主倒没有推卸,收拾了一下,只带着贞信夫人和红杏、碧莲两人来到了永和宫。
公主一进皇宫,来贺喜的妃嫔就不断。本来嘛,如果公主住在外面,出去还要向皇帝请示,多少总有些不便,如今公主进宫来了,这时候不去贺喜,更待何时?何况谁不知道永宁公主是皇帝最疼爱的妹妹,讨好她,不就等于讨好皇帝吗?
梦娴也随着其他妃嫔一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从皇上问她罗家求聘之事,她就知道皇帝把她和梦婵搞错了。心里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梦婵的事情来。特别是红荷进宫后告诉她梦婵生病的时候,好几次她打发小太监在宫门外守着,自己心里发誓,只要皇上一来就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可惜皇上一直没有来,她的心也就由歉疚变成了怨艾,重新将梦婵的事情藏在了心里。
今天跟着众妃嫔一起来,她实在不想引起公主的注意。因此众人都往前挤,独她往后退,将手中的礼品交给宫女就想走。不料永宁公主竟叫住了她:“敬妃娘娘请留步!”
梦娴无奈地停住了脚步,酝酿了半天,装出一副笑容:“公主是叫臣妾吗?”
“是啊!”公主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听说罗状元是敬妃娘娘的同乡,贵乡里地灵人杰,真是个好地方!不知敬妃娘娘可有姐妹?”
敬妃愣了一下,不知道公主怎么会想起问她有无姐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原来公主说什么也不相信罗文鸣会因为梦娴而辞婚,她的心里隐约觉得似乎另有隐情,因此有此一问。
公主见梦娴半天没出声,有些不快:“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不,不是!”梦娴一惊,她不知道公主的真实意图,只有按原来约定的说法回答,“臣妾还有一个妹妹,名叫梦婷,已落选回家了。”
公主皱起了眉头,难道自己的直觉错了?梦娴确实是萧家的长女,也是罗文鸣求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