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屏见众夫人都站了起来,不觉笑容满面,自己忙福了下去:“众位夫人都是皇封的诰命,怎么对小女子这样多礼,奴家可是担当不起啊!夫人们快请坐吧!众位姐姐也请起吧!”一边说着,一边斥责仆妇,“你们是怎么当的差,难道到这里还要姐姐们伺候着不成!还不快请姐姐们去园内用餐!”
众仆妇慌做一团,忙上来将众婢女请出了花厅。碧纤看见春娘失魂落魄的样子,已是十二万分地后悔不该带她来李府,此时见仆妇们来请,哪里还记得刚才说过的话,拖了春娘就随众人出去了。
从花园小径经过时,春娘拉了拉碧纤的衣服,示意碧纤和她一起离开众人,去到假山后面。碧纤见她脸色惨白,心里一直是提心吊胆的,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只得随她来到假山背后。
等众人都不见了,春娘这才叹了口气,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见此情景,碧纤道:“看来红竺姐姐说得没错,果然小姐与这李府大有蹊跷!看来是我不该替你求情,如今害你如此伤心,若让人见了,起了疑心,便连夫人也一并害了!”
春娘听了,忙抹了抹眼泪强笑道:“姐姐既然已经替我求了情,那就请姐姐好人做到底,去将宋翰林请到这里来一下如何?”
碧纤吓了一跳:“小姐莫要害人!不要说我请不来宋翰林,就是请来了,他如今已是李府的东床,小姐又能怎样?”
“我也不想怎样,就是问问他,春娘哪里做错了,表哥竟要弃如秋扇!”春娘神情凄苦。
碧纤一直跟着梦婵,虽然断文识字比不上红竺,但大约的意思还是明白的,知道春娘要问的是宋秦生为什么要抛弃她,不觉叫起苦来:“罗小姐,不管宋翰林为什么要娶李小姐,今天也不是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小姐是要叫小婢死无葬身之地吗?”
“这……”春娘愣住了,是了,自己答应过红竺决不惹事的,想到这里,她思索了片刻,褪下手腕上一只白色带些荧荧绿意的玉镯,递给碧纤:“那就请姐姐将这只镯子交给宋翰林吧,他见了就一定会明白的!”
碧纤犹豫不决。虽然她猜到了春娘和宋秦生定有郎情妾意,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却是毫不知情的。她开始后悔没有听红竺的话,冒冒失失带春娘来到李府,如今看来,春娘想尽办法进了李府,若是一事不成,她是断然不肯善罢甘休的,说不定到时候不肯离开李府了,那时就更无法收拾了。想到这里,碧纤只好无奈地答应了,接过玉镯,让春娘在原地等候,自己到前面去找宋秦生。
“你认识宋翰林吗?”春娘奇怪地问。
“找新郎官不就是了!”碧纤没好气地回答,看这闲事管的!
春娘放了心,满怀希望地看着碧纤消失在视野中。
宋秦生此时正满面春风地周旋于大厅的众宾客间,觥筹交错之际,还时不时地看上在座的罗文鸣一眼,其得意之形溢于言表。罗文鸣几度欲起身离去,无奈公主尚在里间,自己孤身离去,怕失了公主的面子,因此只得强压怒气,坐在那里。
不想宋秦生见罗文鸣不理他,竟端着酒杯自己找上了门来。
“逊之怎么不喝酒啊?是不是留着精神预备明日再做新郎,重入鸾帐啊?”
罗文鸣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愚兄恐无贤弟这等艳福!”
“兄台差矣!”宋秦生借醉在罗文鸣身边坐下,“明日就是兄台迎娶如夫人的好日子,小弟还要讨扰一杯喜酒呢!难道兄长舍不得吗?”
罗文鸣厌恶地斥责道:“休得胡说!”
“我胡说?!”宋秦生冷笑道,“那逊之怎么不问问在座的众位大人,谁不知道公主为兄长求来圣旨,赐婚庆元府萧氏女!公主早已广下喜贴,众位大人不仅是宋某今日喜宴上的贵客,也是兄长明日喜宴上的佳宾呢!”说着,狂笑不止。
罗文鸣吃惊不小,转头往四周看时,见众人都点头称是,这才知道宋秦生说的是真的,这一急,他顾不得礼节,站起身来就往外走,险些和一个匆匆进门的丫头撞个满怀。那丫头忙垂手闪过一边,罗文鸣也顾不得看一眼,竟自走了。
“逊之又不是头一回做新郎,怎么还是这样性急!”宋秦生在后面依然不忘取笑于他。
不料那丫头抬起头来,径自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可是宋翰林、宋大人?”
宋秦生止住了笑,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谁?”
那丫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镯子递给他:“受人之托,将此物交与大人!”说着,转身离去,并不多说一句话。
宋秦生一见镯子,八分酒醒了七分,当时就愣在了那里,等他回想起来再想找那个丫头的时候,早就不见了她的身影。
宋秦生将镯子揣在怀中,倒象是揣了一只兔子,好象怕它随时会蹦出来,早没了喝酒的兴致。李锦屏让丫环请他进去,他也魂不守舍的。李锦屏不免有些奇怪:“你这是怎么了?永宁公主妹妹明日要给驸马娶二夫人,要早些回去,我们且去敬一杯酒来!”
“好!好!”宋秦生忙点头称是,随李锦屏一起进去了。平日里话语滔滔的宋秦生此刻竟是一言皆无,随李锦屏敬过酒就出来了。李锦屏心中早起了疑心,因为要送公主出去,来不及计较。待得送走了公主,那些诰命夫人也一一起身告辞,李锦屏少不得都要意思着送一送。因此一直到晚上,才有机会单独和宋秦生在一起。
连晚饭也不曾吃,李锦屏将丈夫叫到了自己昔日的闺房内,冷着脸问道:“我方才听得丫环们说,你在大厅内敬酒时还有说有笑的,有个丫环进来了一下,你就魂魄俱无了!你能否告诉我,那丫环是何方神圣,竟能勾魂摄魄?!”
宋秦生听李锦屏话里的意思,是怀疑他和丫头有染,松了口气。可他实在不知道那丫头是谁,只好随口扯谎:“原是庆元罗姨妈家中的丫头,想是随永宁公主来的,见了我,过来道个喜罢了!”
“跪下!”李锦屏怒喝一声,“此番随永宁公主来的乃是宫女红杏和碧桃,她们将来都是驸马的如夫人,怎会轻易来和你见面!何况我早将她们安排在内间好茶好饭伺候着了,她们平白跑出来干吗?说!为什么要撒谎?!可是有事瞒着我?”
宋秦生被李锦屏一声喝令,早跪在了地上,听得李锦屏一番话,再根据新婚半月多的时间内对李锦屏的了解,知道再瞒下去的结果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只得将玉镯从怀中取出,双手奉与李锦屏,说:“那丫头是谁,下官确实不知,她只是将此物交付与我!”
李锦屏将玉镯取在手中翻看了一番,怒道:“还不快些说明原委,难道还要我问一句方才肯答一句吗?”
宋秦生抬了抬身子,示意李锦屏可否让他起身说话。李锦屏瞟了他一眼:“跪着回话罢!好说得快些,省得你吞吞吐吐的!”
宋秦生无奈,只能跪着说:“这玉镯乃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当年我父母双亡,前往罗家投亲,姨妈为逃避天选,将表妹春娘许配给我。不想天选一结束就逼我退婚离家,表妹不忍我被逐出门,将她的私房钱赠我,助我进京寻觅出身。为谢表妹深情,我将此镯留她,聊做纪念!”
“还有呢?”李锦屏追问。
“没有了!”宋秦生抬起头来,一脸无辜的样子。不料李锦屏一个耳光就过来了,一边打一边怒不可遏:“一个赠私房银子,一个留亡母信物,居然跟我说没有什么事情?!你胆敢瞒骗本小姐!那好,我问你,若没有事情,那丫头将玉镯送还是什么意思?!”
宋秦生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说:“那丫头只将玉镯给我,一言未发,我哪里知道!”
“不知道是吗?”李锦屏冷笑道,“那好!明天不是你令表兄娶如夫人的好日子吗?令表妹既然能将玉镯送来,那她人一定也在公主府中,明日我自己问她也是一样的!”
“问……问她什么?”
“问她庆元府的风俗中,这表兄妹互赠信物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和京城里的一样,是表示私定终身了?!”
宋秦生呆在那里,他知道李锦屏的性格是说到一定做到的,明日如果当着众人之面,李锦屏果真如此问话,那不仅自己无法下台,罗家门风扫地,春娘羞耻难当,只怕连公主也是脸面尽失。到时候自己就不仅仅是得罪李锦屏、曹国公了,只怕连皇帝也一并得罪了。到那时,就算曹国公再怎么提拔,恐怕皇帝也是不会擢用自己的。本朝第一才子解缙,只为母丧未葬就进京求职,被皇帝贬到临洮河州卫为吏,何况自己这番情景。不如告诉了李锦屏,或者等她消了怒气,想着自己是她的丈夫,还会原谅自己。想到这里,宋秦生只得将自己和春娘临别依依,难分难舍,已谐鸾凤之好的事情说了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李锦屏先是怒气冲天,将桌上器具扫落在地,怒声喝骂。及至见宋秦生并不还口,只是陪罪,又见他脸上被扫落的瓷器划伤,正渗出血来,想到此人还是自己新婚才半月有余的丈夫,不觉软下了心来,取了帕子去拭他脸上的血迹,一边问道:“此事还有谁人知道?”
“春娘那边,下官不知,下官这边,夫人是唯一知情之人!”领教了李锦屏狂风暴雨般性格的宋秦生,战战兢兢地回答。
李锦屏收了帕子,问宋秦生:“那你且猜猜,令表妹将玉镯送还,是恩断意绝的意思呢?还是破镜重圆的意思?”
宋秦生道:“以春娘的性格,下官以为应该是破镜重圆的意思居多!”
李锦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宋秦生:“依我看,这恐怕是你自己的意思吧!”
宋秦生苦笑了一下:“下官得娶小姐,已是神仙眷侣,哪里还敢有非分之想!”
李锦屏冷笑道:“你就是敢有,也只好肚子里头做些文章罢了!若敢有丝毫举动,你阳世里的饭便吃到头了!”
宋秦生连声称“是”,大气也不敢出。
公主回到府中,就有宫女来报,驸马正在惜月楼中。
惜月楼位于公主府的西南面,和公主所居的乘风殿遥相对应。赐婚圣旨下来后,公主就让人将此地布置起来做为新房。
听说罗文鸣在惜月楼中,公主就猜到方才喜宴之上一定是有人将迎娶萧氏之事告诉了他,于是和红杏碧桃一起来到了惜月楼。
原来公主求皇帝赐婚及布置新房之事都没有告之罗文鸣,是想等迎娶之时再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也好稍解他满怀愁绪。原先是打算今日赴宴归来就告诉他的,明日便可做新郎,不想喜宴之中竟有人先说了,这倒有些出乎公主的意料。不过既然他已经知道了,不如就去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公主这样想着,就来到了惜月楼中。
刚进院门,就有宫女过来,公主便问:“驸马在哪里?”
宫女跪禀道:“在新房之内。”
“做什么呢?”
“只是坐在那里叹气,奴婢也不知道做什么!”
公主奇怪了:“可曾说些什么?”
“也不曾说话!”
公主看看红杏、碧桃两个,她两人也是一脸茫然。
公主便笑道:“那我们不如去看看吧!”说着,举步就要进院中。却见红杏身形一闪,拦住了她:“公主请慢行,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公主似乎猜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说:“你我情同姐妹,还有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红杏迟疑了片刻,说道:“论理,这话不是奴婢该说的。为驸马纳妾,乃是公主的贤德之举,可是奴婢怎么总是想着不对头呢?”
“哪里不对头了?”公主勉强笑问道。
“那萧姑娘貌美如花,身怀绝技,又兼对驸马有救命之恩。驸马未见她之时,尚且魂牵梦绕,如今娶为爱妾,这一番恩情,自是非比寻常。公主要将自己置于何地?”
公主的笑容僵住了,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她凄然一笑:“好丫头,算你猜对了,迎娶萧姑娘,实在并非是我心甘情愿之事。我也知道,驸马对萧姑娘的情意,哪里是我能比的呢?可是看着驸马这等忧愁,而我竟然替不得半分,连罗姑娘之事也无法为她求个称心如意。你可知我心中的无奈?如今只要那萧姑娘能让驸马开怀就好,我哪里还能顾得了自己的恩爱呢?!”
红杏含泪无语。
碧桃却大为不平:“公主可以不顾,可奴婢们却不能不顾!夫人将奴婢指派到公主身边,叫好生伺候公主,奴婢们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公主日日伤心,夜夜凄凉?那萧姑娘若是贤良之人,倒也罢了,若敢对公主有半分不敬,公主能忍下这口气,奴婢是万万忍不下的!”
公主又是感动又是担心:“休要胡说!那萧姑娘虽非大家闺秀,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妄加猜度!你们既不放心,驸马就在房中,何不就去问个明白!”
红杏、碧桃互相看了一眼,跟着公主进了惜月楼中。一进跨院,就闻着阵阵的腊梅香气,公主笑道:“今日比昨日又冷了好些,这腊梅倒是开得更好了,香气越发地浓了!”
早有宫女回话:“回公主话,腊梅虽又开了许多,但也谢了一些,香气浓了是因为奴婢们已奉公主之命,将花园中盆栽的腊梅都移到了这里。”
公主“哦”了一声,避开了红杏、碧桃责怪的眼神,自顾朝里走去。罗文鸣已得到宫女的禀报迎了出来,公主定睛细看,他脸上竟是毫无喜色,不觉又是高兴又是疑心:“又做新郎,怎么不见逊之有些许开怀?可是怪我私自为你娶妾吗?”
罗文鸣勉强一笑:“下官只是担心明日喜宴之上,恐怕要出意外!”
“这是为何?”公主不解。
罗文鸣苦笑道:“那萧姑娘是个心气极高之人,公主以圣旨求娶为妾,恐怕是适得其反!”
公主笑道:“原来逊之是为此担心,大可不必!那萧姑娘不仅一路无话,而且今早已到京中,此时正借宿于吏部侍郎杨大人家中。本宫也知她心高,明日就给她个心高,以本宫的半副銮驾前去迎娶,保她荣耀无比!”
罗文鸣摇摇头:“萧姑娘的心高,并不是这等心高!”
“那是怎样的心高?”公主不解。
“那萧姑娘,她只嫁知情知意之人!我前番爽约,已有背盟之嫌。而今又以皇权相压,萧姑娘心中,定以为我是登徒子一流的好色之徒,她如何是肯轻易下嫁的!”
公主满腹狐疑:“爽约?背盟?驸马不是求婚未成吗?何来爽约背盟?”
罗文鸣一惊,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也不解释,只是摇头。公主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地被恐惧笼罩了。她惶然地抬头看着四周,不知道将来住在这里的人会带给她什么样的遭遇。
“公主!”红杏轻轻地问道,“依小婢看,此事还是要请教夫人才是!”
“休要多事!”公主断然拒绝,“我正要避开夫人来做此事,亏得皇后请夫人去宫中教习新来的妃嫔、宫女,可以让我便宜行事,你们告诉夫人是什么意思?”
“那明日喜宴,也不请夫人来吗?”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一夜无话,次日绝早,公主就让人摆出公主銮驾,要前往杨府迎娶新妇。杨府这边,红竺也是绝早就起身了,她先是送走了碧纤,对徐夫人说是让碧纤回家报信。而后又来到春娘房中,笑着问春娘:“罗小姐是和小女子一起进府呢?还是先让人送你过府?”
春娘似乎一夜未眠,神思有些恍惚。紫芸便道:“还是先让我们过府吧!哪有新妇出嫁,小姑陪嫁的,若是传了出去,让人笑掉了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