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媒婆的口中,梦婵大约了解了事情的原由。
原来一个月前,罗公子突然开始打听萧家的事情,到了三天前,罗公子就提出要改聘萧梦婵。这让罗员外十分恼火,从来娶媳,讲究的是名正言顺。那萧梦婵乃是萧家的养女,连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知道,来路不明,怎可娶来当媳妇,因此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不料罗公子竟悄悄的让人找了宋媒婆来,让她去萧家说。宋媒婆知道这事不好办,起先也是不肯来,无奈罗公子的谢媒钱着实丰厚,整整的十两银子,白晃晃的,晃得宋媒婆两个脚也不听使唤了,就这么着来了。
“太太,说实在的,罗员外也不想改聘的。定亲定亲,这定了自然是不能随便就改了,要不定他做什么呢?可是这罗公子实在是做怪,说是不改聘,他就不进京赶考了,连进士也不要做了。这两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下人送饭去也不肯开门,罗员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现在也是急得要死!”
梦婵静静的听着宋媒婆诉说原委,脸上丝毫不见动容,也不去理睬宋媒婆的偷看。谁都听得出,这番话不能不让人疑心罗公子和梦婵有私情,而宋媒婆分明是在推卸责任。
听了宋媒婆的话,萧夫人反而什么都不好说了。不料藏在屏风后面的梦娴竟忍不住冲出来站到梦婵面前,声泪俱下地问道:“好姐姐,你要是喜欢罗公子,你可以对爹娘说,也可以对我说;你要不想进宫,你也直说!你为什么要在罗家已经定亲后,再撺掇罗公子来退亲呢?你就这么恨我,要让我出这样的丑?!”
梦娴的这一举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料梦婵只是微微的皱了皱眉,并不理会梦娴的指责,只是对萧夫人说:“娘请放心,爹爹不在,这事情就由我来办吧!请相信女儿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说完,也不管众人的神情,站起身来竟是扬长而去。
看着结束停当的梦婵,红竺小心地问:“小姐真的要去找罗公子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找他,能找谁?”
“你说这罗公子也真怪,平白无故的就认定了你,竟要弃功名而求佳人,真是个疯魔子!”
“他可不是疯魔子,要是我猜得没有错,一定是东钱湖救人惹的祸。”
“不会吧?!救人怎么会惹祸?”
“不相信吗?那好,回来再告诉你!”梦婵朝红竺自信地一笑,蒙上了面纱。只一纵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罗家长子罗文鸣,其实也是独子,乃罗夫人亲生。说也奇怪,自从罗夫人生下罗文鸣后,尽管罗员外也娶了有三四房的姬妾,但除了三房的香荷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春娘外,其他姬妾竟然俱无所出。起先罗员外也是心有不甘,但后来见罗文鸣不仅容貌俊秀,且是聪慧异常,只是先生便要两年换一个,说是换得慢了恐要耽误这百年奇才,把罗员外欢喜得不行。左邻右舍便有传言,说是罗家的钟灵毓秀之气都被罗文鸣一人得了,罗员外看这架势,倒也不假,也就不想着再生儿子了,一心只要把罗文鸣培养成人,替罗家改换门庭。罗文鸣也着实争气,十二岁上就进了学,十四岁考了秀才,去年又考了举人。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二年,朝廷正要遴选英才,大开科考,于是又准备进京赶考!
谁知端阳节和表弟宋秦生去看了一回龙舟,回来后就象着了魔一般,整天和宋秦生两人忙进忙出,鬼鬼祟祟。因为儿子素来听话,罗员外夫妇并没有在意,不料三天前罗文鸣突然提出要改聘萧家大小姐萧梦婵为妻,而且还振振有词,说是萧家将养女和丫环送入宫中,却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留下,不仅非仁义之举,而且兼有欺君之罪,他既是新科会元,便当做士子之表率,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把个罗员外气得不行,父子两个就僵在了那里。
罗家也住在城东,虽然和萧家相距也不是很远,但那份气势可不是萧家能比的。单就说他们家那花园吧,起名就叫“四景园”,按四季景色排列,园中有园,曲径相连。每季的花香,常常飘遍整个城东,春天的玉兰,夏天的荷花,秋天的金桂,冬天的梅花。不知吸引了多少酸书生在那里摇头晃脑、吟诗做对呢!
这花园原是休闲之所,无如四景园完工之后,有风水先生说花园过大,又兼草木繁盛,若无人居住,只恐阴气太盛,易招些花妖木精之辈,恐与主人有碍。罗老爷听说,深觉有理,于是为添人气,便让一双儿女都住在花园里。罗文鸣居春园,罗春娘居夏园。两年前罗夫人的外甥宋秦生因父母双亡,前来投奔姨娘,也住进了花园之中,居冬园。
可梦婵并不知道这个情况,按照常识,她径自来到了罗家的正房所在,正在找寻哪里是罗文鸣的住处,就看见不远处的一间房间里有灯光,便悄悄潜了过去。
梦婵不知道她所到之处乃是罗老爷的书房,见门廊处坐着两个仆人,略加思索,便绕到房子后面,凝神细听。
“是你让宋媒婆去的萧家?”是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想来应该是罗员外了。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要求改聘完全是罗公子的意思。对于这次探访的成功,梦婵又多了几份把握。
“是的,爹爹!” 回答的是一个沉稳而动听的男声,却透露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决,让梦婵刚放下的心又有些紧张。
“去干什么?”
“孩儿要求改聘萧大小姐为妻!”
“胡闹!”随着一声怒喝,就听见茶杯被重重砸在桌上的声音,连屋后的梦婵也吓了一跳,“定者,定也!已经定下的婚事,可是由你想改就改的!再说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爹爹此言固然有理,但人生一世,拼搏一生,到头来虽高官厚禄,相守百年却非心爱之人,也是无趣之极。既如此,要这高官厚禄又有何用?这科考不去也罢!”
“你这不孝之子,你竟敢以不去赶考来要挟父母!好!那你说,你为何定要那萧大小姐?莫非你俩人曾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罗老爷虽是气头上的一句话,却把屋后的梦婵气得不行,明明是你儿子大约不知哪里得了风魔之症,你却反怪我不守闺训!我连你的儿子面长面短尚且不知,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原来梦婵听说罗文鸣是在端阳节后来找宋媒婆了解情况的,就大约有些猜到一定是湖边救人惹下的事,只是再想不到罗文鸣正是自己救上来的书生。因此她认定罗文鸣一定是在湖边看见了自己,因为好色的原因而要求改聘的。所以气归气,转念一想,罗文鸣如此态度,罗老爷有此想法也并非不正常,自己不也想证实猜测吗?随即定了定心,继续偷听。
“爹爹此言差矣!孩儿与那萧大小姐素味平生,哪来的什么苟且之事。”罗文鸣倒是语气平和,“孩儿是听说萧大小姐乃萧老爷的养女,并非亲生女儿!”
黑暗中梦婵一撇嘴,心想:那又与你何干?
“那又与你何干?”屋内,罗老爷居然也是这句话,“为父正是因为她并非萧家亲女,身世不明。才要你娶萧二小姐。你而今好歹也是举人了,怎可娶个来路不明的妻子,让人家笑话?”
“爹爹此言差了!萧大小姐身世不明,并非她自己愿意,她幼失父母之爱,已是十分可怜,又怎知那萧老爷并非仁人君子,为了留下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将养女送入宫中,让她去伴随恩威无常的皇帝。使她在已失父母宠爱的时候,也得不到闺房之乐!实在是可怜之极!孩儿听说那萧大小姐性格坚毅,品行端庄,实在是不忍心见这样一个身世坎坷,而又胆识过人的奇女子,竟要落得一生无爱、终老宫中的地步,因此想要娶她为妻!欲以夫妻之恩爱,补她幼年之孤独!”
这一番话,不要说罗老爷没有想到,连梦婵也不曾想到。因此立在屋后,竟是痴了过去。
这十七年来,虽说养父母待她也如亲生的一般,但谁又能想到她自幼失去双亲的孤独,每当看见妹妹在母亲怀里撒娇时,那份嫉妒与无奈,又能对何人说;因此当养父母决定由她进宫候选时,她连想也没想,既然哪里都是寄人篱下,宫里宫外,又有何区别?她根本就不愿去想,从今后深宫隔断恩爱路,等着她的只有长夜的寂寥和君威的难测!可如今,这个素不相识的罗公子却替她细细地想到了,叫她如何不感动?梦婵泪水涟涟,禁不住哽咽出声,因怕人听见,便后退了几步,躲进了旁边的假山洞中。
等她从假山洞中出来,书房中就只剩下了罗老爷还在叹着气度步。梦婵一惊,忙四下里巡视,只见一盏风灯,朝花园方向而去,她连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梦婵两眼盯着灯光,尾随其后。心里却不住地纳闷,这罗公子是怎么会想到去打听自己的身世的呢?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打动了他吗?咳!刚才光顾着感动了,也不曾细想,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还不曾走到门口,那房门便被打开了,一个梳着垂花髻的少女探出头来,一眼看见罗文鸣便忙着招手。那罗文鸣也急急地过去,问道:“你们都来了?”
“嗯!”少女点点头,等罗文鸣进来,顺手就把门关上了。跟着罗文鸣的两个小厮在见到那少女时就垂了头,见罗文鸣进去了,他们也转身走了,倒不碍梦婵的事。
梦婵悄悄靠近窗下,借着灯光,她隐隐看清自己到的地方叫殿春阁,便潜在窗下继续偷听。方才的情况打乱了她的思路,看来今天不弄清楚罗公子指名改聘的真实目的,她还真不好开口求情。
“哥哥,爹爹怎么说?他没有骂你吧?”看来那个少女应该是罗春娘了。
“表哥,姨父怎么说?”又一个急不可耐的声音,应该是罗文鸣的表弟宋秦生了。
“爹爹也没说什么,只说看媒人明天的回话,让我先准备进京赶考!”罗文鸣略显烦躁的声音。
“表哥,你没有告诉姨父你见到过萧大小姐吧?”
梦婵吃了一惊,怎么?这个罗公子竟然见过我?看来还是直觉是对的,这位堂堂的解元才子,也不过是见色起意!方才差点被他骗了。想到刚才还落了好一阵子的泪,梦婵不觉又气又恨。
“我哪里敢说!不过,爹爹要是实在不答应,我也只好说了。那萧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看着她幽闭宫中,终生得不到快乐!”
救命恩人?梦婵又是一惊,难道东钱湖边的那个书生竟然就是罗公子?看来今天晚上我非被这个疯魔子弄傻了不可!
“一个月前的东钱湖之行,看来表哥是要终生难忘了!”宋秦生取笑着说。他的话证实了梦婵的猜测。可是那日自己走的时候,那书生还趴在草地上呢。他怎么会看见自己的?何况自己还蒙了面。梦婵将当初的情景仔细回忆了一遍,还是找不到谜底。
罗文鸣长长地叹了口气。“哎,岂止是终生难忘,只怕是,从今后魂牵梦绕,再无宁日了!”
“表哥说得好,萧大小姐闺名正好叫做梦婵。”宋秦生总是想抓住机会表现自己。
果然,罗文鸣眼睛又一亮,“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媒婆的嘴里,有什么打听不出的!”
可恶,原来是宋媒婆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宋秦生。这宋秦生也可恶,不好好读你的四书五经,却有闲情打听人家女儿家的秘事,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呸!这姓宋的都不是好人!
“听说表哥自东钱湖回来,就一直在这里写诗,可否让我一睹佳作?”宋秦生突然转移了话题。
“表弟见笑了,近日被爹爹逼着温习功课,哪里有时间做什么诗啊!”
“哥哥,你看这是什么?”春娘大概找到了罗仁安的诗稿,得意地说。
“哎!还我!”
罗文鸣一定是抢不过自己的妹妹,因为诗句已经从春娘的嘴里欢快地跳了出来。
“五月湖边春已归,绿荫满枝日昏昏。鱼为媲美羞沉水,人因惊艳已失魂
从来彩线钓金鲤,而今虹霓缚玉人。嗔奴并非牧羊女,何须龙宫觅芳痕”
“原来表哥是因为惊艳而落的水,又有劳梦婵姑娘救起,这可真是‘成也萧何败也何'啊!可巧,梦婵姑娘也姓萧!”宋秦生今晚是取笑定了罗文鸣。
“不对!不对!我看哥哥是要学柳毅传书。他不是写着要‘龙宫觅芳痕'吗?”春娘也不想放弃取笑哥哥的好机会。
不要说罗文鸣无言对答,连屋外的梦婵也是哭笑不得。
“表哥文章好,这诗词也好,小弟实在敬佩得很!只是有一个字用得不好。”宋秦生突然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罗文鸣不知是计,只当他说的是好话,便问:“哪个字不好了?”
“你把这‘玉人'改成‘良人'便好了!”
此话一出,不仅罗文鸣,屋外的梦婵也羞红了脸颊,只是无可奈何。只有春娘不解地问:“为什么改成良人就好了呢?”
宋秦生见罗文鸣满脸通红,知道取笑得过了,忙赔礼道歉。见时候也不早了,顺便就告辞了。因是顺路,春娘便由宋秦生送回夏园去。
梦婵见两人要出来,暗自高兴:“好个轻嘴薄舌的浪荡子,背地里如此胡说八道,不给你吃点苦头,如何教你管住自己的舌头!”因此,手里就捏了一片树叶。看着有人出来,借着灯光,只把手指轻轻一弹,那树叶带着疾风,便飞了出去,正打中宋秦生的膝盖窝,宋秦生双腿一软,冲着院中的盛开的牡丹就跪下了,梦婵暗里偷笑:“让你轻薄,略施惩诫,也消消本姑娘的气!”
可这把春娘吓了一跳,忙大声呼救。罗文鸣就跑了出来:“表弟,你没事吧?”一见宋秦生倒在地上,也忍不住取笑道:“子安呀,虽说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也不必如此着急吧!”
宋秦生显然是不知道梦婵在惩罚他,见自己莫名其妙摔了一跤也有些懊恼,不料罗公子还要取笑他,正要开口,春娘已经横眉怒目了:“哥哥你什么意思?表哥摔了跤你还取笑他,一会儿我把你的诗拿去给爹爹看!”
罗文鸣吓了一跳,只有赶紧道歉,一边就叫小厮来送他们。很快,一个小厮提着灯过来扶着宋秦生走了,春娘紧紧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