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平笑道:“你倒是学乖了不少!”
归鹤道:“倒不是我学乖了!公子这两天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这样的诗稿也放在外面不收好,要知道这里不是在家中!怪不得我这次回来,大公子特意嘱咐我,说是公子总是要写些犯忌的话,说什么‘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怎会是一家之天下?’若让王府里的人看见了,那是要闯祸的!所以要我小心伺候公子!”
杨嗣平接过诗笺,倒有些感慨:“难得兄长这样记挂,也难得你这样小心。你放心,我如今只将这些犯忌的话放在心里,再不写出来就是了。”说着,让归鹤取了火来,就在火上将诗笺烧了。
看来离开燕王府是越来越困难了,杨嗣平有些忧心忡忡。归鹤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话不高兴了,就想打个岔,让他忘记,于是问道:“公子既然不喜欢打仗,那为什么还要给王爷出主意,让他打到南京去呢?”
杨嗣平淡淡地说:“我不出主意,他就不去南京了么?不过时间长点罢了!”
归鹤一笑:“他们打他们的,你管他时间长还是短!”
杨嗣平看了归鹤一眼:“时间越长,死在战场上的人就越多!你以为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他们就没有父母妻儿、亲朋故交吗?白白地在那里送死,他们的亲人,岂不哀伤!”
归鹤有些迷惑:“那王爷难道不抚恤他们的家人吗?”
杨嗣平拍了一下归鹤的头:“才说你学乖了,又犯迷糊!我将你杀了,给你爹娘一百两银子,你说你爹娘会不会愿意?”
归鹤摸摸头说:“倒也是!那王爷打到了南京,皇上怎么办?”
杨嗣平道:“谁当皇帝,还不一样,总是一家之天下!争来夺去,其实与虎狼争食何异?又何苦让无辜之人为他们陪上性命!”
归鹤道:“那可不一样!我听大公子说,那皇上是太祖皇帝亲立的,是名正言顺的皇帝!那燕王就算是得了天下,那也是谋权篡位,是……是不容于天下的!”
杨嗣平看着归鹤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你还说我,你如今在燕王府内,居然说燕王是谋权篡位,不想活了!”
归鹤一吐舌头,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于是压低了声音说:“公子说,大公子说得对不对?”
杨嗣平走到床边坐下,笑笑说:“也对也不对!”
归鹤又迷糊了:“公子知道我笨,还要和我打哑谜,你就告诉我罢,怎么对,怎么不对了?”说着,帮杨嗣平脱了靴子,将他扶到床上,让他背靠着褥垫半卧着。
杨嗣平笑了:“你这小厮,倒有些意思,居然还能对这些感兴趣!”
归鹤忙说:“公子对我说说罢!”
杨嗣平笑道:“你不是说这是犯忌讳的话么?不听也罢!”
归鹤嘟着嘴,正要开口,就听见院外有人敲门,接着碧纤的声音响了起来:“归鹤,归鹤!还不快来开门!”
归鹤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猛地见杨嗣平正笑着看他,不觉局促起来:“是碧纤姑娘,我去开门,一会儿迟了,她是要恼的!”
说着,飞快地转身就跑。
很快,碧纤就跟着归鹤进来了,手里托着药瓶和布帛。见杨嗣平斜躺在床上,很是满意:“都象今天似的,伤也好得快些!也不知道你忙些什么,都快被人杀了,还只是替人卖命!都说公子是神人,依我看啊,你分明就是天下第一蠢人!”
杨嗣平笑道:“骂得好!一语惊醒梦中人!还是姑娘明白,看得清楚!”
碧纤瞟了他一眼:“公子又来哄我了!”说着,低下头去,一边查看伤口,准备给杨嗣平换药,一边问,“可疼得好些了,有没有又和人下棋,还是又写字了呢?怎么我看着总不能好了!”
杨嗣平笑道:“谨遵姑娘芳谕,也不敢和人下棋,也不敢写字。”
碧纤道:“那就好!你就不为自己,也替小姐想想,不该让她为你担心吧?”
杨嗣平道:“是!不敢劳小姐为我担心!她如今在做什么呢?”
碧纤道:“刚从坤宁宫吃了午饭回来,正睡着呢!”
碧纤很小心地给杨嗣平换着药,在她的心里,其实早就将杨嗣平当成了自己的夫君了。她对杨嗣平的爱意,不仅梦婵和红竺知道得一清二楚,来了王府之后,连郡主和世子妃都有所知晓。虽然小姐不曾说了什么,但碧纤还是认为,她嫁给杨嗣平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看着碧纤给自己换药,杨嗣平很自然地和她聊了起来。碧纤的心事,杨嗣平当然也都了然于心,这也是他屡次要避开她的原因,只是再避不开。如今既和梦婵缘分已定,就该对碧纤言明自己的真实意图,否则,事情越往下拖,只怕对她伤害越大。于是趁着今天换药的机会,装做无意地问她,几岁进的萧家,几岁跟的小姐,怎么认的字,学的功夫。
碧纤一一回答了:“小婢是八岁那年,被我们老爷从淮阴买来的。一到家就跟了大小姐,认字学武,都是小姐教的,连名字也是小姐起的。”
杨嗣平道:“这么说,小姐待你确实不错!”
碧纤瞟了他一眼,说:“就是呀!所以我就要一直跟着小姐!”说着,脸微微地红了。
杨嗣平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脸上依然笑容可掬:“傻丫头,小姐再好,怎么能跟一辈子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不知道吗?”
杨嗣平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碧纤惊呆了,连裹伤的手也停了下来。顺理成章的事情,竟无端起了风波,她觉得好象冰水从头浇下,竟泠泠地打了个寒战。
杨嗣平心中一紧,柔声问道:“姑娘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碧纤摇摇头,有些慌乱地看了杨嗣平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我不嫁人,我就是要跟着小姐!”
杨嗣平想了想,又试探地问:“那我来给你做媒,你愿不愿意嫁呢?”
碧纤脸色大变,她抬起头来,颤声问道:“公子要将我嫁给谁?”说着,那泪水早已盈满了眼眶,倒让杨嗣平束手无策,只好笑笑不再言语。
屋里的气氛尴尬起来,归鹤站在门边,看看杨嗣平,又看看碧纤,显然是十分失望了,于是讪讪地就要离开。才打开房门,却见珠兰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对杨嗣平说:“杨先生快些帮帮小郡主,小郡主对不出郡主的对联,急坏了!”
杨嗣平忙说:“慢慢说,不要急,什么对联呢?你先念来我听?”
珠兰道:“我这就念给先生听!郡主的上联是‘煦风何来?融冰雪,催芳蕊,唤回春色满园’。”
杨嗣平微微一笑,对珠兰说:“小郡主不是对不上来,是怕郡主要取笑她,不敢对。你且拿纸笔来,我将下联写给你!”
“好!”珠兰大喜过望,忙取了纸笔要递给杨嗣平,却不料被碧纤一把夺下,恼怒地看着杨嗣平说:“公子方才还答应我不再写字下棋了,怎么说话不算数?!”
杨嗣平笑着低声说:“小姐受窘,小生岂可袖手旁观?”
碧纤想了想:“那好,你说,我来写!”
杨嗣平无奈,只好念道:“暖意常在,扬飞絮,饰琼枝,迎来瑞雪丰年!”
碧纤写罢,将纸交给珠兰,珠兰喜不自禁,接了就走。看着珠兰走出房门,碧纤幽幽地问:“公子的暖意,竟无半点在小婢处吗?”
杨嗣平不料碧纤问得这样直接,待要辩解时,碧纤已经拿起药品,匆匆地走了。
回到咏絮阁,临平郡主还在,拿着下联一边看一边笑:“妹夫好文采、好心思,原来妹妹还有暖意要留着兆丰年呢!”
梦婵见她故意曲解文意来取笑自己,好胜心起,也不甘示弱地笑道:“姐姐一向文思敏捷,怎么今日连这么简单的文意也不能领会!难道是因为仪宾出征,不仅将姐姐的相思带走,连文采也一并带走了么?”
见说到朱怀忠,临平郡主心中伤感又起,怕梦婵看出,便将下联望桌上一扔,强笑道:“我不与你说了!你们夫妻两个,我只有一个,说不过你们,甘拜下风就是了!”说着,招呼了织云一声,竟自匆匆走了。
梦婵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碧纤脸色不大好,倒有些担心,忙问:“怎么了?到杨公子那里去了一遭,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公子还好吗?”
碧纤终于忍不住了,泪水落了下来,拉着梦婵就往房里走。梦婵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好跟她进了房间。不想碧纤关上房门,就朝梦婵双膝跪下,哭道:“小婢的心事,小姐想来也是一清二楚,如今不怕羞耻,大胆说出来,还请小姐给我做主!”
梦婵猛地惊悟,碧纤对杨嗣平的爱慕,已经不是一天二天的事情了。只是因为自己和他一直名份未定,所以碧纤没有提出来。虽然这件事情,自己也早有思想准备,但也要等到花烛礼成之后啊。如今自己还不曾过门,又怎么给碧纤做主?难不成小姐未嫁,先送陪嫁丫头过去?碧纤一向明事理,今天是怎么了?提这样荒唐的要求!难道是她在杨嗣平那里听到了什么话吗?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杨嗣平拒绝了她。可是以杨嗣平的处事为人,他绝不会断然拒绝的。那么他又和碧纤说了些什么,让她如此失态呢?梦婵心下既是疑惑,却也有几份喜悦,只是不好表现出来。于是扶起碧纤:“你有什么事,说话就是了,做出这个样子来,岂不是要急死我!”
碧纤哪里肯起来:“小姐不要拉我,先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现在和小姐提这件事,小姐心里,一定要埋怨于我。只是小婢喜欢公子,心中再无别人。我也知道公子爱的是小姐,我也无意和小姐争宠。我只是希望能常和公子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还请小姐成全!”说着,头就磕了下去,身子也就跟着俯倒在地,泣不成声。
梦婵大惊失色,忙去拉她,一边自己也忍不住落泪了:“碧纤,你不要这样,要不是有你,公子如何能千里迢迢,找到燕王府来。你一路护送他来,方才能有这段姻缘,你可知我心中对你的感激?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了,我定会如你所愿的!”
碧纤大哭:“可是公子今天说,他要做媒,将我嫁与他人!”
梦婵不觉点头,是了!是了!这方才是杨嗣平的为人,于是说道:“胡说!你是我的丫头,就算嫁人,也须得我同意才行!哪里由他说了算!他可说了,要将你嫁与何人?”
碧纤哭道:“话虽如此说,可小婢当不得公子软语相问,怕一不留神就答应了!所以也不敢多问,就回来了!”
梦婵又是好笑,又是怜爱地摇摇头:“平日里倒是伶牙俐齿的,怎么到了杨世兄那里,就成了这个样子?连话也不知道问问清楚!也许是公子逗你玩呢!试试你心里有没有他!”
碧纤道:“不会!不会!小姐都知道我心里只有公子,公子怎么会不知道?小姐,我心乱得很,也怕得很!小姐若是可怜小婢,就代我去问问公子罢!”
尽管早在预料之中,梦婵还是吃惊不小:“你这丫头,真是疯了!我还不曾过门,你却叫我如何问他?!却不说羞人答答,这世上也没有这样的理啊,小姐不曾过门,倒让丫头先嫁过去的,可不是天大的笑话!”
碧纤哀求道:“我也不是要现在就嫁,就想公子给个准话,他愿意要我就行!小姐千万要帮我才是!”
梦婵长叹了一口气,这报应还来得真是快,数日前自己还在替永宁公主哀叹,新婚未过,就要替丈夫纳妾,可如今自己是连洞房花烛还没影,就要替丈夫纳妾了。她心里不禁酸酸的,可是碧纤不仅是自己的贴身丫头,还是这桩婚事的实际媒人,自己如何能拒绝呢?
梦婵勉强一笑,掩饰地点了一下碧纤的鼻子:“行!我替你去说!你害怕公子拒绝,我倒是不怕别人笑话的!真是前世里欠了你的!”
碧纤并没有如梦婵想的那样破啼为笑,反而跪在地上,重又恭恭敬敬地给梦婵磕了个头。梦婵心中大恸,不知道杨嗣平在她心中,是何等的重要,能令她如此恭敬,不敢有半分轻慢。她的心,竟也莫名地酸楚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碧纤就过来服侍梦婵。梦婵见她两眼红红的,知道她一夜未睡,不觉长叹了口气,对珠兰说:“你去文启斋看看杨先生起来了没有,要是起来了,就请他过来一下,我这里有要事相商!”
碧纤感激地看了梦婵一眼,又低下头去给梦婵梳发。珠兰也感到了气氛的异常,她放下手中的衣服,答应着出了房门。
只一盏茶的工夫,珠兰就匆匆回来了。碧纤偷眼望去,见后面没有杨嗣平,顿时脸色煞白,手中几乎连梳子也拿不住了。
梦婵瞟了她一眼,问珠兰:“杨先生没空过来吗?”
珠兰道:“不是,先生说了,他在后苑已备下纸笔,要和小郡主联句,就不过来了,还是请小郡主直接到后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