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平笑道:“殿下不须担心,城下走不得,就从城上走,城上走不得,就从天上走。哪有音讯阻断之理!况且派往朝廷的信使也是要出城的,平安若敢阻止,就是离间皇亲骨肉!殿下从前也曾与皇上交厚,以皇上的性格,谅平安无此大胆!”
世子叹了口气,以前,因为他和皇帝年岁相差不多,且兼性情相投,确实关系不错。可如今却要兵刃相见,实在是料不到啊!因此低低地说道:“若不是皇上要削藩,何至于此!”
杨嗣平笑笑,这哪里是削藩的原故,都是一家之天下惹的祸!正因为天下为一人所有,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便人人都想当皇帝了。
两人正聊着,有内侍来报:“朝廷信使来了!”
世子淡淡地说:“让他进来吧!”
内侍出去,一会儿,一个锦衣卫打扮的信使跟在内侍身后进来了,见了世子,跪禀道:“锦衣卫千户张安参见世子殿下!”
世子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张安站起身来,将一封书信递给了世子。信由火漆封口,上书世子名讳。世子正要启封,杨嗣平突然一伸手,拉住世子的手笑道:“殿下是否先看看送往朝廷的书信,若是可以,朝中贵使既然在这里,一会儿也可以让他送去!”
一边说着,就对内侍说:“贵使一路劳累,你们可先请贵使到偏殿稍事歇息罢!”
世子不解其意,看着张安随内侍走出了奉天殿,才问道:“先生方才何意?”
杨嗣平道:“小生见朝廷书信,写的都是燕王府,或是王爷的名讳。而此信上书殿下名讳,且由锦衣卫千户送来,殿下不觉蹊跷吗?”
世子看了看信封,不太相信:“父王领兵在外,城中由我监理。皇上将信写给我,也属正常,有何蹊跷?”
杨嗣平道:“正是城中由殿下监理,就是写着王爷的名讳,也是由殿下先看的,他为何要特意写殿下的名讳呢?”
世子迟疑了:“或者乃是笔误?”
杨嗣平道:“前方战事正紧,此时笔误,恐怕并非好事!”
正说着,姚广孝已匆匆赶来,世子大喜,忙将书信递给他看。姚广孝一双怪眼扫过,对世子说:“杨先生所虑不差,此信大有蹊跷!”说着,便问杨嗣平,“先生以为是何蹊跷?”
杨嗣平笑笑:“大约是皇上想与殿下叙旧,令效周世子罢了!”
此话一出,世子几乎惊倒。原来周王是燕王的同胞亲弟,两年前,就是因为父子失和,被自己的儿子周世子告他谋逆,而被废为庶人,至今仍禁锢于京城。如果杨嗣平所料是真,那么就是说皇帝要自己背叛父亲,令父子同室操戈。这样的书信,自己要是启封看了,以父王多疑的性格,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世子怎不后怕?他往后退了几步,惊慌地问道:“此事如何处置?”
姚广孝果断地说:“可将信与信使,一并送王爷营帐,由王爷决断!”说着,便让人速去安排人马,前往燕王军营。
杨嗣平却叫了一个内侍问道:“郡王府中,有何动静?”
那内侍道:“二郡王府中的黄俨,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不见了。”
姚广孝一惊,知道大事不好,忙问:“杨先生有何妙计?”
杨嗣平道:“此事显见得是一个圈套了。王府之中,已无可信之人!殿下只可求助于一人!”
世子忙问:“是谁?”
杨嗣平道:“小郡主!除她,无人能为殿下避此横祸!”
世子如获至宝,忙叫快请小郡主。
梦婵从城墙上被叫了下来,听了杨嗣平的述说,也是吃惊不小。她厌恶朱高煦,但对朱高炽,因为他的宽厚,还是比较有好感的。因此马上就答应了下来,随即让人牵来了她的坐骑雪儿。
杨嗣平将信裹好,郑重地交给她:“世子身家性命,都系于此信之上了!此去王爷大营,须要万分谨慎!郡王府中已有人过去了,路上须要小心!相遇只做不知。我在此,恭候思萱佳音!”
世子也是深深一揖:“有劳王妹了!”
梦婵回了一礼:“王兄不要担心,小妹定然不辱使命!“
早有人将张安缚在另一匹马上,交给梦婵。梦婵藏好书信,带着张安,飞骑出了燕王府。
看着梦婵离开,世子犹自惊恐不已。坐立难安。杨嗣平便让人取了棋盘来,笑道:“今日难得有空,殿下可否赏脸,与小生手谈一局?”
世子道:“我如今神思不安,方寸大乱,恐难以与先生手谈!”
杨嗣平摆下棋盘,看着世子道:“殿下心怀坦荡,光明磊落,何事惊慌?”
世子一惊,想起杨嗣平日前曾说过,自己在奉天殿的一举一动,王爷都了如指掌。那么自己今天的这般惊慌失措,又怎会无人去燕王面前学舌?万一引起燕王怀疑,岂不是无风要起三尺浪?想到这里,忙坐了下来:“先生棋艺高超,小王不敢对栾,恐徒招先生笑话!”
杨嗣平笑道:“殿下此话,令小生汗颜了!”
世子勉强笑笑,执白子先行,将棋落下。尽管在杨嗣平的提醒下,世子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但这件事实在太重大了,朝廷的离间,加上兄弟的挑唆,世子实在不敢保证,以自己在父王面前的不受宠,能否安然渡过此劫。因此手中虽摆放着棋子,这心思早跟着梦婵往营帐里去了。落下的棋子,也是乱七八糟地放在棋盘上,令人一看可知,下棋之人,心思全无。
杨嗣平看着棋盘,平静地说:“殿下此棋若赢,则事可谐!此棋若输,则事不谐!”
世子看着杨嗣平,复又惊慌起来:“难道王妹不能将信带到?”
杨嗣平道:“小郡主那里,殿下不必担心!殿下要担心的,应该是奉天殿内才是!如果小生猜得不错的话,三郡王一会儿就到,殿下以为他见了这棋盘,会有何想法?”
世子如醍醐灌顶,醒悟道:“先生提醒得是!小王定要与先生好好下一局,或者能赢了先生也未可知!”
说着,仔细看过棋盘,小心地落下了一子。
杨嗣平笑道:“府中果有高手!殿下这一步,虽不能说胜券在握,但已立于不败之地也!佩服!佩服!”
说话间,有内侍匆匆进来,后面紧紧跟着朱高燧,一路嚷道:“我来看兄长,要禀告什么?!你们这帮阉竖,想要离间我兄弟不成?!”
杨嗣平看着世子笑笑。世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神情马上转为专注,指着棋盘说:“先生将子落在此处,可进可退,可是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杨嗣平笑道:“岂敢!”
于是朱高燧进入房内,看见的就是一幅世子和杨嗣平正在专注下棋的情景。既没有兵临城下的紧张,也没有受人离间的恐慌,那一番雍容大度,分明有人君之风,倒让朱高燧吃了一惊。
“啊!原来兄长正在和杨先生手谈,是小弟鲁莽,打搅了!”
世子道:“王弟既来了,就请坐下吧!不过可不许说话啊!须知观棋不语真君子!”
朱高燧正是受了朱高煦的委托,来观察世子的动静。只要世子有一丝言行失措,就会成为他们在燕王面前挑唆的借口。不料世子不仅没有失措,其镇定自若的神情,谈笑自若的神采,无不显示出作为王府爵位继承者的风范,令朱高燧无可挑剔。
因此在房中只坐了一小会儿,喝了半盏茶,朱高燧就借故告辞了。看着朱高燧的身影消失在奉天殿外,世子几乎要瘫倒在椅子上。
三天后,梦婵回来了,也带回军营中的消息。原来朱高煦府中的宦官黄俨,果然抢先一步到达了燕营,说皇上有书信致世子,涉嫌私通。朱高煦趁机挑拨,说世子原来就和皇上交厚,如今定是见战事胶着,所以意欲谋反,归顺朝廷。燕王信以为真,正勃然大怒。若不是梦婵及时赶到,将信与信使一并交给燕王,燕王就要派人来杀世子了。
听到这里,不仅世子惊得面无人色,连王妃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世子妃也顾不得礼仪,索性就哭了起来。
半天,王妃方才叹了口气,对梦婵说:“你夫妻二人的大恩,哀家定是要相报的!”
梦婵听得此话,真是又惊又喜,再想不到令杨嗣平忧心不已的问题,被王妃轻轻一句话,就解决了。王妃接着又说:“只是如今北平被围,还要借助杨先生妙计保全。再留数日,婵儿不会心急吧?”
一句话说得梦婵欣喜转为羞赦:“母妃说的什么话?!女儿有什么好急的!”
王妃笑道:“不急就好!眼看你们就要走了,哀家也不能去讨扰一杯喜酒喝!这样吧,今晚就在坤宁宫中,咱们娘们再聚聚!”
于是当晚坤宁宫中,王妃叫了世子妃、临平郡主和梦婵一起用膳。正好永平郡主因北平府危急,也来到王府中陪伴母亲,就一起过来了。
碧纤此时已回咏絮阁伺候梦婵,因此也随梦婵来到了坤宁宫中。梦婵在桌边坐下,她就立在后面。不料世子妃见了她,竟是异常地亲热,一定要拉她在身边坐下。碧纤哪里肯坐,眼睛看着梦婵。梦婵不知道世子妃是什么意思,满腹狐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王妃说:“好孩子!娘娘让你坐下,你就坐下吧!她今天还要好好谢你呢!听婵儿说,是你一路护送杨先生来此。若无你,先生怎能到得北平府?若是先生没有在北平府,今日之事可就吉凶难料了!所以今天不仅要谢婵儿,连你也是要一并谢的!”
世子妃忙说:“母妃说得不错,媳妇正是这个意思!要好好谢谢碧纤姑娘,请她坐下,让我敬一杯酒!”
碧纤吓坏了,连连摇手:“小婢岂敢当娘娘敬酒!”
梦婵虽然觉得王妃的理由有些牵强,但又不好直说,只好对碧纤说:“长者赐,不敢辞!既然娘娘盛情难却,你就坐下吧!”
碧纤无奈,这才斜签着身子,在世子妃身边坐下。世子妃果然倒了满满一杯酒来敬她。碧纤哪敢推辞,皱着眉头喝了。
王妃转而对梦婵说:“婵儿,这酒是你王嫂谢她的,哀家也想谢她,却要求你一件事!”
梦婵已感到王妃设此家宴应该是另有目的的,但也不敢多问,就说:“母妃何事,但说无妨,怎言求字?”
王妃道:“哀家想请婵儿将这丫头脱了奴籍可好?”
梦婵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这事!母妃有所不知,女儿当年天选之前,就已将契书还了她,她早就脱了奴籍了!只是赖在我这里不肯走!”说着,怜爱地瞟了碧纤一眼。
王妃喜道:“果真如此吗?好个重情重意的丫头,好不叫哀家怜惜!哀家心里,想留你在此,你可愿意?”
王妃这句话,不要说碧纤吃惊,连梦婵也是大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妃道:“没关系,好孩子,你慢慢地想,也可以让婵儿帮你拿拿主意,什么时候想定了,再和哀家来说就行了!”
听得梦婵和碧纤两个面面相觑。
就在梦婵回来不久后,燕军大将刘江率数千兵马,奉燕王之命,回救北平城。得到这个消息,世子立刻整顿兵马,迎接刘江。由于前番的疑兵之计,令平安难知虚实,因此两路人马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汇合一处,和平安在平村相遇,展开激战。刘江一马当先,所向披靡,平安败北,逃往真定,北平之围遂解。
眼看归期在即,梦婵心中的喜悦真是无可言说。杨嗣平看着她,有些不忍给她泼冷水,因此只是微微地笑着。
看着杨嗣平气定神闲的样子,并不见有半点惊喜之意,梦婵倒有些奇怪了:“鲲如不是归心似箭么?如今蒙娘娘恩准,归期不日可定,怎么鲲如反倒不见高兴?”
杨嗣平淡然一笑:“如今王府战略,尽在我指掌之中。思萱以为,凭王爷的多疑,会轻易放了我们吗?”
梦婵猛然惊悟:“是了,娘娘虽然准了,王爷却不一定肯放,这便如何是好?”
杨嗣平道:“思萱休要着急,有娘娘恩准,也是好事。至少你可以带着碧纤,先离开此地。至于我,最多等到战事结束,也可以回乡的。只是要让思萱空等许久,于心不忍!”
梦婵一脸愠怒看着他:“鲲如是要我将你弃在此处,一人先走吗?”
杨嗣平知道梦婵恼了,陪笑道:“家兄已被软禁,总要有人往家中报个平安。思萱只要能将平安之信带到,解我后顾之忧,有何不好?”
梦婵没有一丝笑意:“那好,鲲如若要我回乡报信也行!那你就在王府之中娶了我。我既嫁你,出嫁从夫,鲲如的意思,我不敢不从,就依你,先行一步了!”
杨嗣平无奈地苦笑了。他也深知梦婵的意思,如果没有行花烛之礼,难保朱高煦对她没有觊觎之心。那么梦婵走后,朱高煦要是再来一次杀人夺妻,他的安危就难以保证了。所以梦婵才提出两人如果分开走,一定要先行洞房花烛,以绝朱高煦的企图。
可是在王府成亲,实在非他所愿,同时他也害怕这样做,会给杨毅平带来进一步的伤害。他至今想不出杨毅平被软禁的真正原因。
见杨嗣平沉默不语,梦婵心中转生酸楚。知道他心里,不仅担心自己,也担心家人的安危。于是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柔声说道:“鲲如不要烦恼,我再去求王妃,她说过感激我两人的恩情,断不会任凭王爷将你一人留下的!”
杨嗣平正要说话,门突然被推开了,碧纤一脸肃穆,站在门口:“小姐只管和公子一起走吧!王妃答应我了,只要我嫁给世子,她自有办法说服王爷,让公子走!”
杨嗣平想也来不及想,一惊而起:“不行!我怎可让你留在王府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