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九月的天气,午后的阳光还是让人感觉有些焦躁。从庆元府到南京城的官道上,慢慢走着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队。这是庆元府为朝廷天选选送淑女的车队,其中有无奈参选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也有希望籍此改换门庭的富豪商贾家的千金。
萧梦娴不知道自己是属于哪一类的,如果不是宋媒婆的那些话,也许此时坐在这车里的是姐姐萧梦婵而不是她。
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但罗公子的改聘之举实在是太伤她的心了。也许她没有姐姐的美貌,也没有姐姐的才华,但这并不意味她就不会是一个好妻子,好媳妇啊!并不意味她就不会克尽妇道啊!原来男子都是这般可恶,什么妇德、妇工,只要是遇着妇容,便都败下阵来,全然无用!
既这样,她还不如留在宫中,她又不要皇上宠爱,自然也不会惹人嫉妒,倒还自在些!只可惜,只怕这皇宫也不过是“梁园虽好不是家”啊!不愿留她。想到这里,梦娴长长地叹了口气。
车厢外除了马蹄声和车轱辘碾过的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鸟儿掠过时的鸣叫,偶尔在林间回响。梦娴悄悄揭开车帘的一角,远远望去,太阳已收起了他的热情,正慵懒地靠在树梢间。梦娴知道,再有一个时辰左右,车队就该到驿站了,她放下了帘子,把头靠在车窗上。
“小姐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点点心?”红荷一边问,一边把点心递了过来。
梦娴推开红荷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那个宋媒婆实在是可恶!梦娴忍不住又想起宋媒婆的话来。
“太太,你看,人家罗公子喜欢的是你家大小姐,”梦娴清晰地记得宋媒婆说的每一个字,“你又何必一定要将这二小姐许配给他呢?就算罗公子迫于婚约,接受了,这以后也是要夫妻不和的呀!”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罗家也算是大户人家,怎么能对婚姻大事如此草率,说改就改呢?这是罗员外的意思吗?”萧夫人不满地反问着。
“这个……!”宋媒婆有些尴尬。
萧夫人疑惑了:“不是罗员外的意思,那是谁让你来说的?”
“说么是罗公子请老身来说的,不过罗员外肯定也是这个意思了。那罗公子知书达理的,怎么会瞒着长辈呢?对吧!”
“哼!知书达理的人家,婚姻大事倒有儿女自家做主,我们这荒郊野人,老爷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敢做主!”萧夫人听出了宋媒婆话里的原由,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哎!太太可千万别生气,小妇人这不也是为小姐着想嘛!所谓东边不着西边着,二小姐多好的人才,既然罗公子不喜欢,那是他有眼无珠,何苦连累小姐将来受冷落呢!不如依了他改聘大小姐,官府里的事,他家自会处理,您就只当大小姐进宫了!再把二小姐另许个人家,不是两个女儿都留下了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我好好一个女儿,无故给人退了婚,你还说是天大的好事!”萧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吆喝丫环,“还不与我赶了出去!”
梦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当初该不该走出屏风,阻止母亲的行为!但退婚的耻辱确实让她无法忍受,这也是她竭力要求进宫的原因。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现在想起,仍觉得鼻子一阵酸楚,泪水就不由地跌落在了红荷还来不及移开的手上。
“小姐,你怎么了?”红荷忙放好点心,找来了手帕。梦娴接过手帕,覆在脸上。通过她轻微耸动的双肩,红荷知道她还在伤心,自己也忍不住伤心起来。含泪劝道:“小姐,你就别伤心了,老爷太太也是没有办法。你也别怪大小姐,她这会儿还一路跟着,保护着咱们呢!”
停了一会儿,梦娴慢慢地揭下手帕,勉强笑道:“我哪有怪他们,只是第一次离家,心里没底,有些害怕罢了。”说着,她正了正身子,“我想呀,说不定一两个月后,我们还从这条路回家了呢!在府衙,你没看见那些女子,那一个不比我好看,何况还有其他地方来的佳丽,是吧?”
见梦娴不哭了,红荷放下心来。但听了她后面的话,又有些不屑:“那也未必,不是说后妃要母仪天下,以德为重吗?”
梦娴忍不住笑了:“傻丫头,就这么说说罢了,你还当真!这德在心里,谁人瞧见了?还不是以貌取人。”说着,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宋媒婆的话,眉尖又颦了起来。
梦娴的话让红荷看到了不用留在宫里的希望,她显然十分高兴,也没有发现梦娴的变化,
“既这样,小姐你还担心什么?咱们不过是原路去,原路回,就当是去京城逛一圈嘛!”说着,她利索地坐正了身子,揭开车帘看了一下。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道,“请各位小姐准备一下,再半个时辰就到驿站了!”
车队过去不久,这条官道上就风尘仆仆地驰来两匹快马,马上,是两位纱巾蒙面的女子。其中前面一位女子放慢了速度自语道:“按这种走法,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到京城!”
“依我说,我们不如直接就去京城等他们。”后面的女子赶上来说,“这官道上也不能出什么事的,何况还有红竺姐姐在呢!”
这两个女子便是沿途护送梦娴和红竺的梦婵和碧纤。
梦婵显然不赞成碧纤的提议,摇摇头说:“我也知道官道不能出事,可要不是时时地跟着她们,心里只是不安,觉着愧对母亲1”
“可是这样一路跟着,要是给官兵发现了,怕是要糟糕!”碧纤担心地说,“再说,我们去哪里投宿?”
梦婵抬头四处观望,果然,只远远地看见一个驿站,孤零零地立在荒郊,再不见有其他的屋宇。
“那好吧,等她们安顿下了,我去和红竺说一下。然后我们再连夜赶路,到松江府投宿去吧!”
选送淑女的车队到达南京城不久,两名蒙面的女子也出现在南京城内的富商杨致远家的大门前面。
杨家的下人此时都挤在大门口,正兴高采烈地看送淑女的车队呢!突然见来了两名女客,有些吃惊,有人便迎上去问道:“请问姑娘找谁?”
站在后面的碧纤忙上前一步说:“请问小哥,这里可是杨致远杨老爷的家?”
“正是!请问姑娘是……”仆人迟疑地问道。
“我们从杨老爷家乡来!”
“哦!小人这就去请老爷,两位请先坐!”深知主人极重乡谊的仆人忙将梦婵主仆让进了花厅,自己去了后院。
“有劳小哥!”碧纤不慌不忙地道了谢,让梦婵先坐下,然后自己才落座。另有下人来上了茶,两人只是礼貌地道了谢,也不喝茶,也不说话,静候主人的到来。
一盏茶的功夫,主人杨致远从里面出来了,两人忙站起身来,梦婵向前一步行了礼:“侄女萧梦婵拜见杨世伯!”
杨致远大吃一惊,梦婵的父亲萧长丹和叔父韩志珍走镖路过京城,常在家中歇脚,两家也算是世交。那萧长丹又时常带着女儿萧梦婵,故此杨老爷也认得梦婵。只是两个月前听说萧家长女参加天选去了,这么如今这副打扮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杨老爷百思不得其解,怔怔地望着梦婵,一时竟忘了回答。
梦婵见杨老爷毫无反应,以为自己纱巾蒙面,他一时认不出自己,于是便说:“请世伯借一步说话可好?”
杨老爷这才如梦初醒,说:“好,好!”一边把梦婵主仆让进了隔壁的书房。
进了书房,梦婵取下面纱,说明了来意。杨老爷才知道因为罗家要改聘梦婵,梦娴伤心之余,逼着母亲换她来参加天选的事。
“侄女此次前来,乃是受母亲的叮嘱,前来护送妹妹,二来落选后也可将她带回家乡。因此可能要在府上讨扰几天,还请世伯见谅!”
杨老爷忙笑着说“贤侄女不要客气,只要你们在南京,这里就是你的家,你爱住多久都行。只怕是你婚期临近,归心似箭啊!”说着,哈哈地笑了。
梦婵没想到杨老爷是如此好开玩笑之人,不觉微微有些脸红,不过倒也少了几分拘束之感。
明天就要正式天选了,梦娴觉得自己象是在做梦,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容貌平平如自己,竟能在众多佳丽中脱颖而出,去竞选妃嫔。
“怎么会这样呢?”她一直在想着那些有了些年纪的宫女和太监在见到她时那惊讶的样子,每个人都喃喃地说着“太象了!太象了!”
“我会象谁呢?”梦娴思索着,“难道这宫里有其他的嫔妃和我很相象吗?难道是这个和我很相象的人在帮我入选吗?”
“小姐!”红荷匆匆跑进来,打断了梦娴的思路,“府台大人遣人送了些首饰衣服来,请小姐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明日参选时可以佩带。”
“哦,不用了!”梦娴挥了挥手,想让来人出去。
“小姐还是看看吧!”两个丫环打扮的人跟在红荷后面,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手势,坚持道。
梦娴楞住了,这是谁的声音?是……她猛地转过身去,红荷早已跪下。
是的,眼前的女子虽然丫环打扮,但眉目如画,眼角含霜,不是大姐梦婵,又是哪个?跟在她身后的,正是丫环碧纤。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能见到亲人,梦娴欣喜万分,扑了上去。
不料梦婵冷冷地推开了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衣服,说:“换上,跟碧纤走!”
“为什么?!”梦娴吃了一惊,整个人就楞在了那里。
“为什么?!”梦婵双眉一挑,“娘没有给你说清楚吗?我跟你来京城,是要依然将你带回去的!爹娘面前我发过誓,绝不能让你留在宫中!”
梦娴在天选中意外的一帆风顺,完全打乱了萧家的计划。得到已落选的红竺带来的消息,梦婵是又急又愁,无奈之下,她只好骗杨致远想见见妹妹,买通了相关人等,来到梦娴的暂居处,想要换她出去。
“不!我不去!”梦娴并不领情,她后退了一步,“我不要回家,我要留在宫里!”回家两个字,又勾起了梦娴对于退婚的羞辱,她强硬地说。
“宫里有我,用不着你在这里做白头宫女!”梦婵步步紧逼,想用激将法将梦娴气走。
“胡说!什么白头宫女,这次选的是妃嫔,不是什么宫女,你骗不了我!”梦娴退到了桌子边。一帆风顺的入选,使她相信自己和皇宫是有缘分的,于是扶着桌子,望着梦婵,她一字一顿地说,“除非姐姐告诉我,是你想做妃子,我让给你!”
“你说什么?!”梦婵的脸上迅速凝上了一层霜,如果不是为了爹娘,什么天选,什么嫔妃,她才不给男人当小老婆呢,那怕皇上也不行!
梦娴被梦婵的样子吓坏了,不知道一向对她十分客气谦让的姐姐今天是怎么了。但嘴里却依然不肯认输:“难道你就不想当贵妃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荣耀!我就不相信你从来没有想过!”
梦婵强压下满腹怒气,无论如何,现在是万万不可与梦娴呕气的!于是她慢慢地走到绣墩上坐下,“那好,我问你,你这所谓的荣耀,能荣耀多长时间呢?”
“我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但我知道一定不会比你短!”梦娴得意地说,“以色事人才会色衰爱弛,但我不是。所以,姐姐,我相信皇帝是真心喜欢我的,不是因为我的容貌!”
说着,她用眼角扫了一下梦婵,越发抬着头说:“姐姐你知道吗?就前几天,我看见皇上了!我们六个人站在那里,皇上却只看我,他只看我!”
见梦娴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梦婵又气又急。而梦娴似乎存心要气她,继续说:“姐姐,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但你也要相信我的运气。你想想看,那么多来参加天选的美人,论容貌,我是哪一个也比不上,论才华,也不见得胜人一筹,可我却一步步被选上来了。和我在一起的五位美女,哪一个都比我漂亮,可皇帝的眼光却偏偏落在我的身上!”
梦婵的眉头越皱越紧,她也实在想不出梦娴能入选的原因。但在被罗家退婚后还能得到如此的幸运,确实不能不让梦娴眩晕而不知所以然。
“我相信你的话。”梦婵冷笑着点点头说,“但你知道吗?不让你进宫,并不仅仅因为皇帝的原故。我问你,当皇帝的眼光只落在你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你在高兴之余,有没有想到过其余五位美人是什么感觉呢?”
梦娴愣住了,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如果梦婵不提起,她还没有想到呢!
“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进宫了吗?”梦婵看着梦娴,心里满是担忧,她可知道家人对她的担心,她可知道爹娘对她的牵挂,“你可是娘唯一的亲生女儿!来不得丝毫闪失!”
梦娴一下子就跌坐在了椅子上,几个月前,正是是爹的这句话,让梦婵答应了进京候选;如今,又是娘亲的这句话,让她不惜以身试法,要换她回去,许多年了,第一次,她明白了姐姐对她的一片苦心,可是:“姐姐,我不能回去,我被罗家退了婚,我哪有脸再回家啊!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死活由我去了!”
话音未落,梦娴已是泪满衣襟,整个屋子顿时静悄悄的,只有烛花炸开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地喜庆。
“好吧。”良久,梦婵站起身来,对碧纤说,“你留下,服伺二小姐。”然后对红荷一招手,“你,跟我走!”
“啊!”红荷大吃一惊,再想不到萧氏姐妹相争,会祸及她这个无辜的“池鱼”,尽管她不想留在宫里,可也不想去服侍这个冷若冰霜的大小姐。于是她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梦娴。
“姐姐,你要干什么?”梦娴大惑不解。
“或者,能随时知道你在宫里的情况,爹娘会放心些!”梦婵的话里充满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