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被梦婵连堵了两句话,又想起她在灵堂之中及行刺当晚的说话,知道她言辞犀利,未免心中懊恼,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此时突然听她主动改了话题,问起自己寻求她的原由来,不觉又喜欢起来,于是笑着说道:“乃是有人将皇姨诗稿上呈给朕,朕见诗中见识非凡,分明是一位待选的女子,有心收入后宫,所以查人找寻!”
梦婵道:“诗中言语多有不敬,皇上竟不以为忤吗?”
建文帝以为梦婵此言是来试他情意,因此笑道:“民间女子选入宫中,永离家人,故土难归,心存怨艾,也是在所难免的!朕自当怜惜,岂有怪罪之理!”
梦婵点头道:“皇上果然是个心地仁厚的好人,所以做不来君临天下的皇帝!”这话一出,建文帝纵是好性情,也是脸色一冷,沉声问道:“皇姨的意思,朕不配做皇帝吗?”
梦婵微微一笑:“皇上可知道先夫在燕府是做什么的吗?”
话题又是一转,建文帝有些不解:“朕听说尊夫乃是燕王手下谋士,甚得燕王看重,为了笼络他,王妃还收了皇姨为义女!可有此事?”
梦婵一点头:“皇上说得不假,那皇上有没有因为恨他投奔燕王,而想过要杀他呢?”
建文帝诧异地苦笑道:“朕这里连内侍都逃去北平燕府,各府郡守将,投降的也不在少数,何况尊夫只是个布衣!读书人又好指点江山,投燕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比他更可杀的人,朕都没有杀,单单去杀他一个做甚?!与事无补,反而令众臣寒心!你看如今杨爱卿不是走了吗?”
梦婵暗自认可,不错,杀了鲲如,并不能改变战局,反而令人寒心,以皇帝如今的处境,他不能做此无利有害的事情!于是故意摇摇头说:“皇上说是这样说,既不恨先夫,那又为何将兄长软禁府上?”
建文帝急急辩道:“这哪里是朕要软禁他!杨爱卿秉性耿直,不肯受丝毫委屈,见朝中有人诋垢他兄弟,自己赌了气,要在家中闭门,以示清白,朕也是无奈得很呀!”
梦婵故意惊讶地说:“兄在朝而弟助逆,朝中大臣有非议,也属正常!就算杀了他们,也不能说皇上滥杀!”
建文帝不悦道:“皇姨以为朕是什么人?!屠夫吗?言必称杀人!杨爱卿在朝中一向尽心,替朕诸事都谋划得当,朕一向倚重!就算乃弟有些差池,看在他的面子上,朕也不会多加计较。朕当初还曾嘱咐杨爱卿,若他令弟肯回来时,燕王那里许他什么官衔,朕再晋一级!朕的老师方大人也屡次提及,道是奇才难求。朕如何会杀他?”
梦婵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如果皇帝不杀鲲如,一来鲲如感激皇帝洪量,二来有兄长为说客,那么皇帝一定是很有信心让鲲如入仕的!杀他不能挽回败局,反而令群臣寒心;而不杀鲲如,却极有可能将他收为己用。再蠢的人也知道该怎么选,何况皇帝虽然仁厚,但应该不蠢。至此,梦婵彻底相信了杨嗣平不是死在皇帝的手中,那么,又是谁要杀他呢?
建文帝见梦婵沉吟,又想起她刚才的话,于是略带不满地问道:“皇姨方才说朕做不来君临天下的皇帝,是什么意思?是笑朕屡次被人播弄、替人顶过吗?”
梦婵微微一点头:“不错!心怀怜惜,存心仁厚,只好做君子,做文人,做一个翩翩风流佳公子,岂可做得皇帝?皇上常读史鉴,可细想想,历朝历代的明君圣主,都是怎么样的!兔死狗烹的是春秋霸主,玄武夺嫡的是盛唐明君,杯酒释权的是宋朝太祖,荆杖拔刺的是本朝先帝,民妇斗胆相问,这哪一件事,皇上做得到?!”
建文帝目瞪口呆,这般言语,不要说后宫之中,就是满朝文武,哪个敢跟他说这样的话?!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敢犯颜直谏!建文帝心中恨恨不已,他怎么会和她失之交臂呢?江南省巡抚,实在是该杀!庆元府知府,也该杀!还有这个自以为是的萧敬嫔!
见皇帝低头不语,梦婵也不说了,现在要问的是,到底是谁一直在皇帝耳边挑唆,又是谁在私通燕王,却嫁祸杨家兄弟。可是该怎么问呢?梦婵心中没底,正在思索,就听见皇上一声长叹,竟落下泪来:“思萱此话,句句说到朕的心里!原以为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不想还有思萱能尽知朕心意!”
梦婵听见皇帝竟然直呼她的表字,气恼顿生,便要发作,谁知外面内侍慌忙在喊:“皇后娘娘驾到!”话音未落,马皇后已经一步迈了进来,慌得红竺忙拉着梦婵跪下。
谁知马皇后看也不看她们,对皇上说:“听说皇上在这里召见凤元长公主的千金,怎么也不和臣妾说一声,这样恐怕与礼不符吧!”
建文帝被马皇后打乱了情绪,有些气恼。但皇后说得没错,在妃嫔宫殿召见臣民,确实不合礼,所以也没有呵责皇后,只是淡淡地解释道:“是朕的皇姨,又是长公主的千金,算来也是至亲骨肉!在哪里召见,还不是一样!”
马皇后不相信地看着皇帝说:“怎么会一样呢?这位萧氏女,虽是长公主千金,却已嫁为人妇,其夫也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应该算是臣妻。皇上在内殿召见臣下孀妻,岂不令人心生怀疑,以为皇上别有所图!”
建文帝皱紧了双眉:“梓童危言耸听了!朕何尝有什么图谋,只是因为初见皇姨,又是至亲,有些亲近之意罢了!”
皇后微微一笑,柔声问道:“皇上若无所图,怎会费心找寻?怎会赦她无罪?又怎会长春宫召见,对坐长谈,神情暧昧!”
梦婵不觉皱了皱眉,对坐长谈是不假,可不知这皇后又从哪里看出他们神情暧昧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红竺担心起来,悄悄拉了拉梦婵的群裾,梦婵悄悄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捏,似乎要传递什么信息!红竺一愣。
果然建文帝恼怒了:“梓童一向宽厚,怎么今天对萧皇姨百般挑剔,她又从不曾入宫,难道也有得罪你的去处?还是你因对敬嫔的不满,迁怒于她?!”
马皇后正色道:“萧氏并未得罪臣妾,臣妾也不是那种心胸狭窄,容不下人的人,至于敬嫔的差错,臣妾已处罚了她,又何必迁怒他人。臣妾想和皇上说的是,从来红颜祸水,美色误国,希望皇上不忘前车之鉴!”
此话一出,倒确实说中了建文帝的心事,令他一时想不出对答之话来,只是梦婵却是再也按捺不住怒气,红颜祸水,美色误国,从来都是男人为了推卸责任,强加于女人身上的欲加之罪!而皇后不说皇帝别有居心,反怪她媚惑圣上。于是怒极反笑:“民妇跪在此处,未发一言,竟能令帝后反目,红颜祸水,果然非同小可!”
建文帝这才想起只顾和皇后争执,竟没有让梦婵姐妹平身。又想到她是伤未痊愈,先行入宫谢恩的,当下又痛又怜,忙俯身去扶:“两位皇姨平身,是朕疏忽了,让你们跪了这么长时间!“
马皇后见此,分明印证了刚才的想法,于是对着梦婵冷笑道:“你知道便好!”
梦婵避开了皇上伸过来手,在红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倒也不发怒,只是微笑着对皇后说:“祸水或者有些意思,只是误国却是担当不起!”说着,脸色一沉,“难道皇上逮系燕王时,指挥使张信反水,是民妇的缘故吗?难道朝中有人私通燕府,传递信息,也是因为民妇的缘故吗?难道曹国公德州大败,大量锱重弃与北军,也是民妇的缘故吗?”说着,又转向建文帝,“难道皇上赏罚不明,不杀曹国公,是民妇的主意吗?难道罢免齐、黄两位大人,授燕王以口实,也是民妇的主意吗?!是堂堂七尺男儿,就不要兵败城下之际,拿女人遮羞!”
几句话直说得马皇后目瞪口呆:“谁家妇孺,如此不守妇道,胆敢妄言国事!皇上还不将她廷杖责罚,以儆效尤!”
建文帝却反而平静了下来,看着梦婵说:“请问皇姨在燕府中执掌何事?不会只是小郡主吧?”
梦婵沉思片刻,略一点头:“坤宁宫女史,兼理燕世子府护卫!”
建文帝暗自点头,怪不得素笺上荐她为天子使臣,原来她在燕府还有这种身份。看来这献策之人,应该是燕王那边的人了。朕只道只有我这边的人逃往北边的,却不料还有北边的人为我献策的,如此看来,朕应该还不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昏君罢!想到这里,自己觉得心酸,便对梦婵说:“朕还有事要请教皇姨,请皇姨今晚留宿长春宫可好?”
梦婵原想拒绝,可转念一想,有皇后在此,问话肯定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而如今不仅两番假传圣旨的情况没有问清,连那纸锦囊中的素笺也没有看见,她怎可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因此也不管皇后正冷眼看她,点头同意了。
建文帝居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马上让人传旨,伺候梦婵姐妹留宿。
看着内侍和宫女们忙碌的身影,梦婵解嘲地笑道:“他这是鲁侯养海鸟呢!”红竺则惊疑不已:“姐姐为何竟然答应留宿宫中?”
梦娴虽然在梦婵入宫时就被皇上哄出了长春宫,去御园观赏早放的腊梅了,但她回来后听说梦婵要留宿宫中,还是十分高兴,因此听了红竺的话,就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这里竟还比不过永宁公主府吗?还是妹妹心里舍不得离开驸马?”
自从知道了嫁给罗文鸣的是红竺,梦娴就有意无意地将不满发泄到了她的身上。红竺又岂敢分辨,垂头不语。
梦婵拉着梦娴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怎么总是该不了的性子呢?就算你不承认她是你妹妹,难道也不感谢她数次求公主为你解围吗?听姐姐的话,好好去跟三妹道个歉,以后就你两人在京中了,自家姐妹,不互相帮衬着些,你还要求谁去?”
梦娴大惊:“怎么姐姐竟要走吗?如今娘是公主,皇上也答应了为娘建造府第,姐姐正可和爹娘一起住在京中,你还要到哪里去呢?”
梦婵摇了摇头:“但等热孝过后,我就要去寻查杀害鲲如之人,若寻到时,定将他千刀万剐!为鲲如报仇之后,就该尽子妇之道,回家乡侍奉公婆。鲲如孝亲至诚,我是他妻,自当替他侍奉爹娘。所以不能留在京中。”
梦娴显然不能明白梦婵的意思,她一脸疑惑地问道:“姐姐口中的鲲如,可就是杨世伯家的二公子?他如今是我姐夫了?可是他既已死,姐姐为他守孝三年,也算是尽了心了,何苦要葬送自己的终生?姐姐如今身份好不高贵,乃是凤元公主之嫡女,贞信夫人之亲女!我若早知道娘亲是公主,才不进宫来呢!不要说是在家乡,就是在京城,,愁他无人可嫁!嫁给谁,也比嫁给皇帝好!连正眼也不看我一眼!”
梦婵的心中猛然一惊,当初她曾羡慕梦娴有爹娘娇宠,以为自己空有容貌绝世、才华过人,也换不来亲情如斯。而今是不是梦娴要羡慕她了?梦娴就是想一辈子,也是不能想明白她和鲲如是怎样的心意相通、两情相悦的!她的眉角眼梢,无不留着鲲如的深情厚意;而鲲如的笑语妙言,又何尝不令她魂梦牵绕,今生难忘!
梦婵用手轻抚着梦娴的鬓角,低叹道:“不知妹妹今生可能有幸,也有一个象你姐夫这样的男子,真心实意地来待你!”
梦娴一撇嘴:“你是说的皇上吗?今生休想!他如今因为娘亲的缘故,不来苛责我了,我已是谢天谢地了!皇后娘娘说了,过几日,等战事稳定一点,还将我的封号恢复了,然后和娘亲一起,去祭拜一下孝陵!”
梦婵点点头:“如今虽然皇上不一定喜欢你,但看在太太的份上,应该没人敢委屈你了,只是自己也要小心了,不可又无端惹出祸来!今晚你先去睡吧,我还有些事,要晚些睡。”
梦娴道:“姐姐还有什么事,明天不行吗?刚才红竺说了,你身上还没有好利索呢!”
梦婵没有回答,只是含笑携了她的手,将她送回了寝宫。回到今晚暂住的偏殿,梦婵对红竺说:“让人进一盏参汤来吧!今晚也不知道这书生皇帝,要和我秉烛夜谈多久呢!”
红竺诧异地笑道:“不能吧!皇上夤夜拜访小姨子,若是让皇后知道了,可是不小的罪名!恐怕姐姐不是红颜祸水,干脆就是祸国妖姬了!”
梦婵摇摇头,也是一笑:“世人看事,总以好坏去论,岂知世事繁杂,怎是好坏两字尽可囊括?所以鲲如常说,世间没有百无一利的坏事,也没有处处如意的好事,因此为人切不可先入为主,苦苦痴缠于一事,累己累人!”
见梦婵今晚谈到杨嗣平时心情十分平和,红竺放了心,尽管她不清楚是因为梦婵已经想开了,还是锦囊之事让她看到了应该是不存在的希望,但无论是怎么回事,这个状态却让红竺心安。她按梦婵的意思,将外间暖阁收拾起来,准备接驾。说话间,已有宫女将参汤呈上,梦婵无事,背着手欣赏殿内的字画并各色摆设。
果然,二更过后不久,就听见有宫门开阖的声音,只一小会儿,就看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过来说:“皇上来看望萧皇姨,请皇姨接驾!”
梦婵和红竺也不说什么,整了整衣袂,就跪在殿外的台阶上。还来不及抬头,就听见脚步声匆匆,然后就是建文帝温柔的声音:“皇姨重伤未愈,不须如此多礼!快请平身!”
梦婵谢了恩,站起身来,随皇上身后进了暖阁。
见到里面的摆设,建文帝有些惊讶:“怎么,皇姨知道朕今晚会来?”
梦婵欠身一福:“枉度圣意,还请皇上莫要见怪!”
建文帝微微一笑,坐在桌边:“想来这是朕的位子了?既然都已经安排好了,皇姨何不也请坐下!”
梦婵依言坐下,就有宫女来上了茶,放在梦婵面前的,却是一杯清水。见到建文帝不解的眼神,红竺忙说:“姐姐尚在吃药,不宜饮茶!”
第64章 只可惜深闺梦里人 却难为峥嵘乱世主(2)
建文帝道:“是朕的不是了,明知皇姨有伤在身,还要深夜惊扰!只是有些事情,不查清楚了,不要说皇姨不安,连朕也不能安心!不知皇姨当初天牢之中,可知是何人对你用刑?”
梦婵颦眉道:“民妇一进刑讯室,就不省人事了,既不知是何人用刑,也不知用的是什么刑!”
红竺吃惊地看着梦婵,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出宋秦生来。
果然,建文帝为难地说:“皇姨什么都不知道,却叫朕从何查起?”
梦婵道:“害民妇之人,应该就是害先夫之人!请皇上细想当初杨大人之事,或者可知端倪!”
建文帝听得有理,便努力回忆:“当初朝廷节节败退,而燕王几番逃脱。朝中众臣争论不下,都道有人暗通燕王。尤其是六月间北军过徐州偷袭沛县,将数万运粮船付之一矩。曹国公便向朕密报是杨爱卿为使其弟在燕府立足,而将我军粮饷详情透露给燕王,故此令北军知道我粮草行进的时间地点,竟使人焚毁。而当时早朝之际,就有兵部的人也上奏弹劾,道杨爱卿之弟是燕王府谋士,定是兄弟相通,首鼠两端!”
梦婵不动声色问道:“皇上可还记得是何人在金殿上弹劾此事的?”
“是宋秦生,他因出使燕王府,朕擢升他为兵部侍郎,他道是在出使燕王府时,曾见过杨爱卿乃弟,因此细细寻问了王府内侍,故此知道!”
梦婵淡淡地说:“这王府内侍怎的口舌如此不稳!民妇若还在时,定要将他封口!”
建文帝一惊:“不错!王叔就算宽待阉人,他们也不能如此多嘴!难道是宋秦生谎言诬陷?”
“那倒不一定,若是与燕府交好之人,说说也无妨!”
“皇姨的意思,里通燕王的就是那宋秦生?他在贼喊捉贼?”
梦婵冷哼一声:“凭他,也配?!不过跳梁小丑耳!“
建文帝细细思索着梦婵的话,终于说出了他心中的狐疑:“难道是曹国公?”但他随即就否定了,“不,不可能的,朕待他不薄啊!将朕六十万大军葬送殆尽,朕都不肯杀他,连爵位也不曾夺了他的,只是将他闲赋在家!他怎可背叛朕啊!就算朝中众臣都背离了朕,他也是不能走的!”
梦婵没有反驳皇上的话,只是接着问道:“民妇那晚被逮系天牢,有几人知晓此事?”
建文帝的眼光转为柔和:“朕当初听敬嫔说起皇姨表字,就有心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为侍卫都在,一时无法如愿,只能暂系牢中。因此除了宫中侍卫,并皇后,应该无人知道此事了!不过,朕怕牢中狱吏不知朕意,会对皇姨不利,曾让宫中内侍传话,没有朕的旨意,不许私审,连刑部也没有知会!”
“又是宫中内侍!皇上的宫中内侍,好象都不是很好使呢!”梦婵有些语带讥讽。
建文帝竭力按着梦婵的思路去寻求事情的真相:“可是朕没有听说曹国公跟内侍有勾结呀?”
梦婵几乎要失笑了,这勾结若是让你知道了,还能叫暗中勾结吗?看来鲲如说得没错,好好一个书生,何苦去做皇帝!
见梦婵没有回答,建文帝苦恼地说:“总是朕德行有亏,方使众叛亲离!可是朕处处遵从圣人旨意,以仁治国,从谏如流,又错在哪里了?”
梦婵轻笑一声:“圣人旨意?哪个圣人?他做过皇帝吗?皇上可真会说笑话!太祖皇帝凭自家谋略,打下江山,又治理了三十余年,尚不能将治国之策尽数传于皇上。那圣人是什么人?皇上应该做的是让圣人依你的旨意,而不是你去俯就他的说教!皇上要他做圣人时,他方才是圣人!不仅圣人如此,连西天佛祖、三清玉帝,莫不是这样!这方才是君临天下的帝皇气魄!”
建文帝惊异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女子,她只是一个闺阁女子吗?怎么如今看着她,倒象是那个拯救苍生、炼石补天的女娲娘娘?难道是他的日夜祈祷被苍天听见了,所以将这样一个奇女子赐给他,来助他力挽狂澜的吗?
迎着他惊异的目光,梦婵展开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皇上不必惊奇,闺中弱女,哪有这样的见解,都是先夫平日言及,民妇记住了,顺口说的!”
建文帝点头道:“是了!是了!难怪当初方大人赞为奇才,竭力劝朕重用!是朕失察,竟让他归于燕王麾下!不知王叔许他怎样的荣华富贵,才说动他扶佐的?”
“荣华富贵?”梦婵洒笑一声,“先夫可不是荣华富贵能打动的,就是滔天权势,先夫眼中,也不过如过眼烟云!他去燕府,乃是为民妇而去,不幸被困。而后又欲以良策脱身,又被王妃将民妇收为义女强留住了。此番回京,则是闻说兄长有难,他才奋不顾身,涉险而归!能打动他的,唯有亲情、真情而已!”梦婵说着,语调竟是无限凄凉。
建文帝怔怔地听着,突然悟道:“朕想起来了,怪不得朕为皇妹择婚之前,杨爱卿曾求见朕,为他令弟请婚配公主。如今想来,他一定是欲使他令弟来扶佐朕,知道其弟不贪富贵权势,所以以婚尚公主来引他入仕,可使朕得一良臣。不想朕竟不能体会他的深意!”
这回论到梦婵吃惊了,她再想不到公主和罗文鸣成婚之前还有这么一段插曲,不觉心生好奇,问道:“那为何皇上没有同意呢?”
建文帝苦笑道:“那时朕也有些心动,但黄爱卿说,此人年过二旬,尚是秀才功名,恐怕没有什么才学,是杨爱卿欲高攀皇亲,故做神奇!何况科考刚过,尽有才子可配得公主,何必要找一个青衣秀士,有失皇家的体面!”
“那黄大人和杨大人朝堂之上,素有不睦吗”
“还不是因为朕放走燕王三子的事情。当时杨爱卿力陈不可放,以为放虎归山,只能使燕王速反;而黄爱卿以为不可打草惊蛇,还是该放了。朕听从了黄爱卿的,放了燕王三子。杨爱卿气恼已极,金殿之上就骂黄爱卿为橐头!两人由此不睦。”
“橐头?”梦婵不觉哑然,她不相信一向方正严谨的杨毅平会想出这两字来骂人,只有她那心思独居的鲲如才会有此妙语,于是不觉莞尔一笑。
建文帝忆起往事,后悔不来,正自烦恼。便伸手取茶来饮。不料一回头时,正好看见一抹轻笑在梦婵嘴角边绽开,而同时舒展的,还有她那如黛的秀眉,含情的美目,衬着摇曳的烛光,如真似幻,令人恍然如入仙境,不觉呆了。
红竺见此情景,忙将茶盏递在建文帝手中:“皇上请喝茶!”
建文帝这才如梦初醒,解嘲地一笑,饮了一口茶。
梦婵只做不知,继续问道:“那家母为凤元公主之事,又有何人知晓?”
建文帝道:“朕听说失踪二十年的长公主回来了,兴奋不已。但为着皇姨之事,一时无法让长公主去拜遏孝陵,因此就让宁国长公主先到各王府、公主府都说了一声。当时长公主除去了皇觉寺,还到几位相识的公主府走了走。知道的人应该不少,至少皇亲都应该是知道的!”
梦婵思索着问道:“燕王府中也知道吗?”
建文帝也沉思了,半晌方道:“这应该不能知道吧!不过如果京中确有人私通燕王,那朕就不能保证他是否知道了!”
梦婵颦眉不语,心中自是疑团难解。私通燕王,通的是行兵作战之事,这样急急地将朱夫人的身份告知燕王,似乎没有这个必要!然鲲如要避世逃生,除了北平,他又能避到哪里去呢?虽说他一向在外游学,但若到了别处,他又从何知道京中之事?再说,锦囊是谁送来的,难道是归鹤故弄玄虚?或者是他留下归鹤在京中接应?不象,不象,归鹤不是个有心机的人,他若知道鲲如未死,哪里捺得住不说!就算先前不说,在我进宫弑君,被系天牢之后,他还能不说吗?
梦婵百思难解,只得又问建文帝:“听说皇上是收到了一纸素笺,方将民妇放出天牢,不知民妇是否有幸,可一睹救命素笺是何模样?”
建文帝也正要为此事来请求梦婵出使燕府,因此毫不迟疑,就从袖中取出素笺来递给了梦婵。
梦婵将素笺取在手中细看,自然不是杨嗣平的笔迹,可是那口吻、那行笔却又如斯相象。正如红竺所言,笔迹不同还好解释,可是杨嗣平又是从哪里知道朱夫人就是凤元公主的呢?可不是杨嗣平,又是谁有这等心机,能想到要以此法相救于她呢?
建文帝见梦婵沉吟不语,以为她在为出使燕府之事为难,于是试探着问道:“皇姨以为素笺中所言之事,是否可行?”
然而梦婵却捏着素笺,话未出声,泪如雨下。建文帝大惊,站起身来急问:“皇姨因何伤心?”
梦婵哽咽难语:“句句话语,都似先夫口吻,宁不叫人心碎!”说着,竟自往后就倒。建文帝刚要伸手去扶,早被红竺抢先一步,将梦婵揽在怀中,不安地对建文帝说:“家姐思念姐夫,处处伤神,事事心碎,还请皇上恕罪!”
建文帝慌道:“是朕的不是,让皇姨如此劳神!”说着,让内侍急召御医来。还是红竺拦下了他。
“皇上不必惊慌,此时召御医来此,只怕皇后娘娘知道了,又是事儿!家姐的伤情一向是臣妾在医治的,此时她不过是神伤眩晕,只略歇歇就好了!”
建文帝奇道:“原来德义夫人还会歧黄之术,倒是看不出来!既如此,朕还是先告辞吧,明日你让人来跟朕说说令姐的病情。若一时好不了时,就在这宫中修养几天也成!”
红竺谢了恩,跪送建文帝离开长春宫,这才转回偏殿,将宫女都打发,方才来到床边轻唤:“姐姐!”
梦婵闭着眼睛问:“都走了?”
“走了!”
梦婵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红竺看着她,说道:“我看皇上也挺可怜的,看他对姐姐也是加意怜惜的。姐姐身犯弑君之罪,他还是轻轻饶过了你!你竟不肯答应出使燕府,救他于危难!看来姐姐也是个情毒之人!”
梦婵以手轻抿鬓角,说道:“我在燕府近一年,虽和燕王见面不多,但多少总知道一些他的性格。你以为燕王起兵真的是为了清除朝中奸佞吗?就是朝中果真有奸佞,没有皇上的密旨,他公然起兵,也是可以按谋反论处的!更何况他所谓的奸佞,不过是两个书呆子罢了!”
红竺怔怔地看着梦婵:“难道燕王要夺天下?”
梦婵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且他要的还是整个天下,不是半壁江山!平分天下,不过是皇上的一厢情愿罢了!”
红竺不满道:“那你就是给他去说一声,也累不着你的,竟不肯去!将他满腹希望,化作了冷灰!他明日若再来时,你如何跟他说呢?”
梦婵道:“我哪里是不肯去!我若到燕府,燕王妃绝不能再放我回来了。那时,鲲如的冤案未明、深仇未报,而我却被困在燕府,岂不要活活憋死!”
红竺幽幽地说:“姐姐和燕王妃倒是很有缘分的一般,每提起她来,总是留恋万分!要知道她将你收为义女,只是想留住公子为燕王效命而已,是不是真心喜欢你,还说不定呢!”
梦婵一笑,将身子往后一靠,问道:“你还是好好想想明日如何将我的‘病情’向皇上禀告吧!其余的事情,等出了长春宫再说也不迟!”
见梦婵躺了下来,红竺取过床内锦被,给她盖上。又略略收拾了房间,这才在另一张床上躺下,合目思索着梦婵的话,许久,方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红竺来到奉天殿暖阁中,向建文帝描述了梦婵的病情:“姐姐入宫以来,就一直神思紧张。昨晚和皇上长谈,猛然见了素笺中所书言语,与姐夫的口吻极为相似,一时悲从中来,迷了心神,如今只口口声声要去找姐夫,留在宫中,怕是不妥。所以臣妾想和家姐一起先出宫去,等家姐病好了,再入宫听候皇上差遣罢!”
建文帝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让人先将她们送出宫去了。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去,建文帝心中哀叹:不知梦婵何日病愈,可使出使燕府。只是心神迷惑之症,恐怕不是一时能好的!若是这样,出使燕府,就要另外找人了,问题是,这个时候,谁肯去燕府呢?
马车中,梦婵歪靠在褥子上,看着红竺微笑道:“越来越能干了,皇上面前撒谎,居然脸不红心不慌的,还敢说我疯了!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欺君之罪都不怕,可真是出息了!说说你前番挑唆公主大闹国公府的事来听听!”
红竺沉默不语,半天叹道:“姐姐以为燕王能夺得天下吗?”
梦婵神色一泠,收起了调侃的口气,点了点头:“你愁什么呢?”
红竺叹道:“我哪里是愁自己,我是愁驸马,以他的禀性,要让他尊燕王为君,怕是不能!到时候,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梦婵似乎是在自我安慰,慢慢说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他是驸马,算起来应该是燕王的侄女婿呀!”
“那便又如何!”红竺落漠地望了一眼车外,“皇上还是他的亲侄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