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信夫人道:“也怪为娘自己不上心,其实那天春娘叫住我,是要为娘劝你不要再去国公府了,只是为娘惦记着公主,却疏忽了婵儿有异!难怪婵儿时时要吃心,怪为娘待你不如待公主,不肯认我!”
梦婵有些难为情:“娘亲这是什么话!十八年祸福与共,这份真情,岂是寻常?母亲挂念公主,原来就是情理中之事。何况公主也确实让人怜惜!”说完这几句,自己觉得有些气喘,便不作声了。
贞信夫人见状,便起身想离开,让梦婵好好休息一下。不料梦婵又睁开眼睛,对夫人说:“我昨日带回的包袱,娘亲将它放在哪里?可取来与我!”
贞信夫人忙说:“昨日婵儿说那包袱要紧,为娘已将它收藏起来,待婵儿病好再看也来得及,哪里急在一时!”
梦婵摇摇头:“娘亲可速去取来,女儿有话要说!”
贞信夫人见梦婵如此坚持,又想到这是她不顾性命拿来的东西,倒也不敢一味违拗了她,一边让碧草进来伺候,一边自己就去取包袱去了。
不多时,红竺端着药进来了,见梦婵合目而卧,知道她已是醒了,于是唤她吃药。梦婵问道:“吃了药,可还有病根?”
红竺道:“你若是让我跟着你,好生给你调理,或者就没了。如今是休想了,若是再乱来,只怕连命也没了!”
梦婵一笑,在红竺的扶持下,坐了起来,虽然依旧眩晕,但勉强可以坐起,却也不要红竺伺候,让她将药盏递给自己。
正在此时,红绡进来说:“临平公主来看大小姐了。”
梦婵奇了:“她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又赶了来看我?”
红绡道:“临平公主是来看我们公主的,说起了大小姐在这里,才过来看你的!”
梦婵道:“她又找你们公主做什么?”
红绡还来不及回答,临平公主已经一步迈了进来,见梦婵躺在床上,脸色雪白,形容瘦削,连昔日润泽如五月樱桃的红唇,此时也因为失了血色而显得枯燥。只有双目虽然因着消瘦而更显深邃,却是依然神采奕奕。于是一步走到床前,拉了梦婵说:“婵妹妹这是怎么了?算来你我姐妹相别还不到一年,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怎不让姐姐心痛!”
梦婵笑道:“听说姐姐到了京中,也没有去迎接。姐姐封了公主,我因有孝在身,也不能去贺喜!姐姐没有怪我,我就很高兴了,怎么还敢让姐姐心痛呢?”
临平公主道:“我也知道婵妹妹是为了什么才成这样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如今有一件东西,正可医得妹妹的心病!我已让侍女去取了,一会儿就到!”
梦婵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好笑着道了谢,却见临平公主只管拉了她的手,却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要和自己说,便对红竺使了个眼色,让她和碧草、红绡等人都出去。红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哪里是肯走。梦婵只好掩饰地笑道:“你放心,药我一定会喝的!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了!”
临平公主闻言,忙说:“姑娘放心,就是婵妹妹不肯喝,我也要让她喝了下去!”
听了临平公主这话,红竺倒是不能不走了,于是怀着满心的不安,走出了房门。
见红竺带上了房门,梦婵笑着对临平公主说:“姐姐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临平公主看着梦婵,落寞地说:“妹妹知道驸马是谁吗?”
梦婵点点头:“知道,他是蓝公子!”
“啊!”临平公主吃惊的看着梦婵,“妹妹如何知道?是杨先生告诉你的吗?”
梦婵摇摇头:“蓝公子救出罗驸马,是我将他送走的!”
临平公主皱了皱眉头:“母后果然没有猜错,此事你也有份!”
梦婵笑笑:“然娘娘竟没有让人来请我入宫,想来她也不想为难两位驸马吧!”
临平公主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母后虽然无话,父皇却是对你颇多顾忌,更何况还有你的如意郎君夹在中间!”
梦婵又惊又喜,猛地直起身来:“姐姐听到了什么消息?难道你也相信鲲如还在?!”
临平公主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说道:“如今驸马要认祖归宗,我父皇自然是不肯的。驸马的意思要走,妹妹说我该怎么办?”
梦婵稳了稳自己的心绪,问道:“姐姐不愿跟驸马一起走吗?”
临平公主垂下眼睫道:“若是个知心知意的人,自然该天涯海角随着他的!可如今我还不知道他对我是个什么意思呢!你看他为了永宁公主,死活也不管了,为了她去劫法场,救罗驸马,他心里可还有我?!”
梦婵笑了:“都已经是大暑天了,怎么还是一股酸溜溜五月梅子的味道?想是今年御花园梅子结多了,此时还未摘尽呢!”
临平公主恼了,伸手就要去打她,却看见药盏放在一边,便取在手中道:“若不是看你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我可饶得了你!好好将药喝了,替我想主意!”
梦婵依言喝了药,接过临平公主递来的手巾擦了手,这才含笑说:“怪道人常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想姐姐平日里,也是才思敏捷的,怎么如今驸马的这番举动,你倒反而想不明白了?他是为了报还永宁公主的救命之恩,然后一心一意和姐姐在一起的!”说着,就把那天夜间在乘风殿内,朱怀忠说的话都一一告之了临平公主。听得公主脸上红了又红,不多时便似春桃初绽的一般,粉面上透着娇红,秋水中满是羞色,且叫人叹为观止。
听梦婵说完,临平公主低低问道:“如此说来,我是该随他而去了?!”
梦婵微微笑着,正要回答,却见房门开了道缝,织云探了半边脸进来说:“公主,东西取来了!现在可要?”
临平公主忙说:“自然就要的,还不快进来!”一边对梦婵笑道,“我这可是太上老君仙炉里炼的丹药,专治你的病,你且试试可灵验!”
说话间,织云早进来了,依着公主,将手中的素笺交给了梦婵,笑嘻嘻地说:“小郡主请看!”
梦婵狐疑地接过素笺,这素笺她可不是第一次见到,倒不知道公主的这纸素笺里头又有何不同,因此展开细看。看着,不觉神情大变,抓住公主颤声问道:“此笺姐姐从何而来?”
临平公主笑了:“婵妹妹高兴吧!我说它是仙药不是!”
梦婵喜不自禁:“谢天谢地!难得姐姐也相信鲲如还在!”
临平公主道:“什么相不相信的!老和尚都已经承认了!是他将杨先生藏了起来。不过你也不必如此高兴,他如今另有重任在身,能否与你相会,还在两可之间!”
梦婵满心欢喜,变成了担忧:“怎么老和尚竟要禁锢鲲如么?他要鲲如做何事?”
公主颦眉道:“我也不知!只知道此时杨先生既不在京中,也不在北平,竟不知在何处,老和尚只是不肯说!”
梦婵慌乱起来:“老和尚不知他只是一介书生么?要他做的是何事,可有危险?姐姐可陪我一起去找老和尚,我这里还有一件要紧东西要给他呢!”说着就要下床。
吓得临平公主慌忙按下她:“你这个样子,如何好出门?有什么东西,我替你拿给老和尚也是一样的,你先乖乖给我养好了病再说!”
梦婵虽然一直怀疑杨嗣平未死,但经临平公主亲口证实,却又有些半信半疑了起来。又听说姚广孝再让他做一件要紧的事。如今新帝及位,虽然有郡县还未归附的,但都已难成气候了,连驸马梅殷,也在宁国公主的血书召唤下,回到了京中。那么杨嗣平还要做的是什么事呢?看姚广孝连临平公主也不肯告诉,想来是秘密之事。牵涉到帝皇之家的秘密之事,往往就是灾难的缘由,梦婵如何能不心慌。她推开公主,执意要去皇觉寺找姚广孝问个明白。
临平公主倒是第一次领教梦婵的执性,百般劝解不下,只好叫来了红竺。红竺倒也干脆,索性帮着梦婵更衣,一边对公主说:“凡是和杨公子有关的事情,公主劝也休要劝她!若能让你劝下来,天上的王母娘娘好让你去做了!”
临平公主只是叹息摇头。梦婵的衣衫都在白云庵中,永宁公主使人送来了自己的衣衫,都是蜀锦湘绮,颜色鲜艳,梦婵哪里肯穿。还是临平公主说道:“如今既知杨先生未死,你穿得这般素净,吓谁去呢?”
梦婵这才勉强让红竺挑了一套水粉色如意并蒂莲的短衫,并同色同纹八幅百褶裙,给自己换上。正好临平公主的车马在外边,也来不及和永宁公主说知,只是从贞信夫人手中接过自己刚才让她去取的包袱,由红竺另外包上了一个青色包布,带上便匆匆去了皇觉寺。
皇觉寺方丈内,姚广孝看着冕冠龙袍,点头叹道:“杨檀越果然不是常人,二年前就对老僧说起,要注意曹国公!”
梦婵急忙问道:“请问大师,如今鲲如人在何处?”
姚广孝笑道:“小郡主不消着急,老僧既然留下了杨檀越,就一定会将他安然送还小郡主,只是此时却不行!小郡主还是先准备一下自己的事情吧!”
梦婵莫名其妙:“小女子自己有什么事情?”
姚广孝笑道:“小郡主就要晋为公主了,封号和册宝不日就下来了,难道不要准备一下!”
此话一出,不仅梦婵,连临平公主也有些不解了。虽然梦婵名义上是燕王妃,即如今的徐皇后的义女,但当初因燕王正与朝廷对抗,梦婵其实并没有封号,所以才仅称小郡主。如今虽然燕王及了帝位,但并没有规定他的义女就一定要是公主,因此这次将梦婵晋为公主,一定是另有原因。临平公主虽然想到了这一点,却不敢说出来。梦婵又岂会想不到,当下神色一泠,问道:“请问大师,小女子此次册封,是否和鲲如所做之事有关?”
姚广孝怪眼微斜,含笑道:“小郡主何必顾虑如此之多!从今以后,老僧见了郡主,就要称殿下了!”
梦婵合起双目,良久才睁开:“好!小女子不问就是了!可是大师能否告之,鲲如可有危险?”
姚广孝大笑:“小郡主放心!老僧一生孤僻,能相与之人极少!难得与杨檀越言语相投,倒还舍不得将他送给阎王爷去了!”
梦婵深深地一福:“如此!多谢大师!”
说完,和临平公主一起,告辞出了皇觉寺。
坐进车内,梦婵忍不住双泪潸然而下,想不到杨嗣平以死也不能逃生。倘若如今他所做之事,并无大碍,姚广孝为何不说,永乐帝也没有必要将自己晋为公主。原来以为盗出龙袍,揭开阴谋,杨嗣平就可以现身了,可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她的心似乎重新又被笼上了层层阴薶,难以挣脱的阴薶。
临平公主拉着她的手,只是一遍遍拭去她腮边的泪水,却不知要怎么去安慰她。梦婵泪流满面,对她说:“姐姐,我如今该怎么办呢?”
临平公主道:“妹妹也不要想太多了!大概是我二皇兄对妹妹还不肯死心,杨先生又一时有事,不能回来。父皇母后为了绝我二哥的念想,将妹妹晋了公主,省得他惦记!”
梦婵摇头道:“那老和尚为何不肯说鲲如此时所为之事?”
临平公主也想不出原因,只好问道:“妹妹如今可要进宫去看看母后?”
梦婵合目摇头:“我心乱如麻!只怕是哪里也去不了了,还是先回永宁公主府吧!”
临平公主迟疑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那我将妹妹先送到公主府,就回宫去了,不陪你了!我还有事要和驸马相商!不知我们走的时候,妹妹能不能来送?”
梦婵闻言吃惊地问道:“姐姐要走到哪里去?”
临平公主脸上一红,说道:“驸马要恢复原姓,父皇必然不肯。到时候,我恐怕要被剥夺公主封号,赶出京去!”
梦婵怔怔地看着临平公主:“姐姐都想好了,永不后悔?!”
临平公主微微点了点头:“刚才妹妹对我说的话,让我想明白了,什么荣华富贵,那都是假的,只有夫妻恩爱,百年缘分,才是真正难求的,如今蒙苍天垂青,将这姻缘赐我,我怎能不倍加珍惜!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驸马在身边,我还要求什么呢?”
梦婵泪水又下来了:“是啊!譬如象我与鲲如,才逃脱了死别,却又要生离!这千般磨难,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姐姐放心,姐姐走时,小妹必来相送!”
梦婵在永宁公主府并没有住几天,身子稍有复原,就匆匆上了白云庵。在庵中主持了缘师太的相助下,将灵柩与灵位一并烧化了。然后叫过梦娴来,问她:“我如今已无法脱身,且不能在此久住!早知道二叔二婶也去了云南,悔不当初将你和太子一并送走,只是如今悔之晚矣!我不日即要下山进宫,一入宫中,再出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如今要冒用红荷的身份呆在庵中,一定要备加小心,千万不可露出破绽来!我让紫芸教你做丫环的规矩,你可都明白了?”
梦娴见梦婵虽然还是一脸的镇定,但声音微颤,心中不知藏了多少不安。虽然梦婵不让归鹤、书勤两个和她说起永乐帝净宫的事情,但梦娴想到火烧禁城那晚建文帝的话,还是不能不心慌,因此心惊胆颤地问道:“姐姐要进宫去吗?那我怎么办?新皇帝知不知道我在这里?会不会让人来抓我?姐姐将姐夫的灵柩都焚化了,灵堂也撤了,锦衣卫来时,我要躲到哪里去?”
梦婵见梦娴这副模样,由不得心痛起来,将她揽在怀中:“妹妹放心,你只要乖乖呆在这里,没人会来抓你的!用不了多久,姐姐自己将你送到爹娘那里去!”说着,环顾了一下众人,“你们都好生留在山上,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红竺辛苦些,可常下山去走走,我有什么事,也会让红竺带信上来的!”
白云庵深深地笼罩在了不安之中,尤其是梦娴,作为建文帝的妃子,她的处境是最危险的。但她的容貌却让梦婵不敢将她带回公主府藏匿,唯一的办法,只有趁送临平公主夫妻的时候,将她一并送出。
因此,对于临平公主的离开,梦婵倒少了几份伤感,尤其是徐皇后同意她将公主夫妇两人一直送到他们的暂居之地泉州,她更是高兴万分。
不及,后悔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