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杨爱卿要说的事情,朕心里都知道!朕只是有一事不解,从来得民心者得天下,难道朕失去民心了吗?”
杨嗣平摇摇头:“陛下并未失去民心!非臣阿谀之言,陛下其实依然民心所向。宋朝亡国之时,也没有群臣如陛下逊国时这般惨烈的!因此燕王爷才会对陛下的逊国,如此忐忑不安了!”
建文帝眼中一亮:“那杨爱卿能否说说,朕又因何而失了天下?”
杨嗣平叹喟道:“陛下仁厚,只知害人之心不可有,却不知防人之心不可无!”
建文帝不相信地摇摇头:“自古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君臣相得,自然该诚心以待,怎可互相之间,如防贼的一般,岂是君臣之道!”
杨嗣平笑道:“陛下此言虽然不差,可惜的是,陛下识人不清,该疑的不疑,不该疑的,倒疑心了!当初镇守山海关的吴高吴将军被撤职,魏国公齐眉山一战后即被招回,莫不是如此!然陛下对曹国公却是信任有加!”
建文帝叹道:“朕最想不明白的就是,曹国公为何要背叛朕,不仅是在文武众臣,乃至在皇亲国戚之中,朕最器重的也是他了!”
杨嗣平微微一笑:“陛下问得好,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说着,将小厮叫来,让他去咏絮阁将梦婵请来。
建文帝疑道:“怎么萧姑娘知道这事?她又如何会知道呢?”
杨嗣平笑笑:“内人在京之日,一直怀疑暗杀臣之事与曹国公有关,因此数次夜访国公府,将其中原委,尽数了解了。其中还有当初兵部侍郎宋秦生的供状,包括他在城破之后诬告罗驸马的事情,陛下可以细问。”
建文帝听得宋秦生的名字,转头问罗文鸣:“宋侍郎不是驸马的表弟吗?他又为何要诬告于你?就算是为了当初令妹之事,朕也不过只让他去了一趟燕府,并没有怎么处罚他呀!回来还将他升了兵部侍郎呢!再说了,驸马和他又是亲戚,他怎能如此作为?!”
罗文鸣双眉深锁,低低说道:“宋秦生有负圣恩,臣也深感惭愧!”
杨嗣平知道这位书生皇帝对人性的险叵还是缺乏了解,因此笑笑,没有说话,也不解释什么。
没多久,梦婵也到了鱼乐轩书房之中,见礼坐下后,建文帝就迫不及待地问:“听说姑娘夜探国公府,曾得到宋侍郎供状一份,不知他在上面供了些什么?”
梦婵看看杨嗣平,见他微微颏首,便将宋秦生在供状中所说,李景隆佯败,欲借此削弱朝廷,扶植燕王,自己可从中取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不仅建文帝听得目瞪口呆,连罗文鸣也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书房中顿时沉寂了下来,初秋的晚风在窗棂间穿梭着,带着菊花淡淡的香气。这香气飘荡在房中,却让建文帝感到是这般的沉重。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他才抬头长叹:“朕竟然重用这样狼子野心的人,怎能不败!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梦婵道:“陛下不需费心,那宋侍郎已被我杀了,至于曹国公,燕王可比陛下有办法对付他,陛下又何必烦心!”说着,见罗文鸣垂泪,便有些恼怒,冷冷地问道,“驸马是怪我不该杀了令表弟吗?”
罗文鸣道:“子安咎由自取,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怜惜的!只是愧对姨妈姨父罢了!不知春娘听说此事,又如何说?”
梦婵道:“春娘替他念了三天的往生咒,希望他来世做个好人!”
众人复又沉默了,半晌,建文帝又对杨嗣平说:“朕听说杨爱卿在四王叔那里,屡出奇策,助他取胜,可有此事?”
杨嗣平淡淡一笑:“计策本无良莠,唯有能计到功成,方是好计!所以计在于用,而不在于说!陛下那里,其实也有好计,只是陛下未用耳!”
建文帝看着他说:“那要是杨爱卿为朕谋划,平燕王之乱,当用何计?”
杨嗣平知道建文帝以孔孟之道治国,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人心未失,天下却失。因此不肯死了复国之心。而他的复国之心不死,御玺自然是不肯相让的。因此要让他明白,做皇帝和做好人,其实完全是两回事。因此笑笑道:“无他,御驾亲征即可!”
“御驾亲征?”建文帝愣住了,看着罗文鸣道,“驸马当初劝朕亲临济南,犒赏三军,可与此意相同?”
“哦?”这回论到杨嗣平吃惊了,也看着罗文鸣道,“驸马既有此计策,何不说说原因!”
罗文鸣苦笑了一下,淡淡地说:“当时各郡县府衙,守将兵卒,观望的甚多,只为燕王也是太祖皇帝之子!民间百姓,不能理解国之储君,必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只当一脉相通,即可为君!因此当初臣劝御驾亲临济南,就是想将天子威严,震慑群臣,使之不敢有异心。同时也可将天子恩泽,广施三军,使之奋力拼搏,而无怨无悔,并不是想陷皇上于险地!”
建文帝看着罗文鸣,痛悔不已:“可惜当初朕竟不能领悟驸马的深意,还要受人播弄,以为驸马心怀不测,竟与你君臣失和!是我大误了!”
说着,自己顿足叹息,恨恨不已。
梦婵看着杨嗣平,眼中满是询问。杨嗣平对她笑笑,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建文帝。
建文帝叹息良久,抬头对杨嗣平说:“如此看来,并非朕没有良臣,也并非朕丧失了民心,实在是如萧姑娘所说,朕不适合做个皇帝!所以才一误再误,还要害朝中众臣,因我而遭屠戮!”说着,对罗文鸣说,“驸马可将包袱取来!”
罗文鸣惊道:“陛下要做什么?”
建文帝凛然道:“朕已害朝中百官有的家破人亡,有的颠沛流离。就连驸马都不能与皇妹团圆!难道还要留着这御玺,再害百姓流离失所、有家难回吗?不如就让杨爱卿带了去,省得四王叔日夜惦记着它!”
杨嗣平感慨道:“陛下仁厚之举,虽不能载于史册,却也必不能埋没于荒野!千秋万代,自有人心会记着陛下之义举!”
建文帝慨然笑道:“江山还是朕的江山,朕走出皇宫,能日夜与江山亲近,又有何不好!带着这劳什子,也是累赘,杨爱卿带了去,还正好呢!”
杨嗣平点头道:“陛下能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臣还要做一件事,不能随侍陛下于左右了!萧妃娘娘过些日子就要启程去云南了,太子也在云南,陛下云游倦了,可去云南暂住,那里有陛下的亲人和家园!”
建文帝道:“蒙杨爱卿如此周到布置,朕竟是却之不恭了!你我虽没有君臣之缘,却有连襟之亲,朕心也算是稍感安慰!只是以后相见,只怕不能君臣相称了!朕就唤你表字鲲如怎样?朕也曾取了法名应文,鲲如也可唤之!”
杨嗣平心中凄然,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陛下好生之德,无人可及!嗣平惭愧,不能令陛下安居!”
建文帝大笑着扶起他:“鲲如不必如此,你只要能使我江山延绵,百姓安居,不管谁坐金銮殿上,都是一样的!”说着,却忍不住泪如泉涌。
杨嗣平道:“陛下放心,臣当尽绵薄之力,不使奸佞小人,染指江山社稷!”
建文帝拉着杨嗣平,郑重地点点头,走出了书房。罗文鸣走进书房中,迟疑地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了杨嗣平:“杨兄欲将它献给燕王么?”
杨嗣平摇摇头:“小弟只答应道衍和尚,劝皇上不谋复位。至于这御玺嘛,燕王连太祖皇帝亲立的新君都不放在眼里,何况这小小的御玺?!小弟只要使它不再现世就行了!”
罗文鸣似乎感到了几分慰籍,点头说:“原来杨兄也对燕王篡位并不以为然,但不知又为何要助他?”
杨嗣平道:“小弟不是助燕王,只是当时形势,必要有人来主持江山。惠帝受人蒙弊,难当此任,而燕王有胆有识,果敢英武,罗兄认为,谁堪为天下之主?”
罗文鸣道:“燕王凶残,不似惠帝仁善,若论治国,惠帝未必就不能和燕王比!”
杨嗣平道:“罗兄所言固然不错!但所谓‘既生瑜,何生亮’!以当时情形判断,燕王无疑略胜一筹!罗兄可见过园丁修枝?”
罗文鸣一愣:“杨兄要说什么?”
杨嗣平笑笑:“园丁修枝,凡不合规范者,必须剪除,林木方才能枝繁叶茂,千姿百态,形状各异!若只是可惜枝条,舍不得剪除,那树木会长成什么样子呢?治理天下也是同理!若按常理论,惠帝是君子,而燕王却是枭雄。然按君王之道论,惠帝仅是平庸之君,而燕王则是雄略之君!罗兄以为呢?”
罗文鸣默不作声,显然在仔细思想杨嗣平的话。约一盏茶的功夫,他落寞地笑笑:“小弟不得不承认,杨兄说得有理!既如此,杨兄怎不在燕王手下,谋个一官半职?小弟听说,燕王大肆封赏靖难功臣,难道杨兄会无份?”
杨嗣平微微一笑:“小弟一生所求,乃是得一心爱之人,逍遥山水之间。卷入仕途纷争,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小弟生性孤傲,非性情相投之人,不肯相交,同僚之间,又如何能相得?不过罗兄若是依然有意仕途,小弟倒可助一臂之力!”
罗文鸣哑然失笑:“杨兄什么话?!自己不入官场,倒要劝小弟入仕!岂不闻圣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杨嗣平摇头道:“罗兄错了,小弟仅谋士之智,或者不适合朝堂之上,而兄台却有御史之才,埋没山野,岂不可惜了?!”
罗文鸣冷然说道:“若只为施才,而将一生名节,毁于一旦,杨兄倒不认为可惜么?!”
杨嗣平笑笑,知道罗文鸣对燕王篡位深恶痛绝,是不可能踏进永乐朝的殿堂的,所以便不再相劝,取了包有御玺的包袱,和梦婵一起,告辞出了鱼乐轩。
回到咏絮阁,梦婵担忧地问:“鲲如果真要回京中去吗?”
杨嗣平点点头:“道衍和尚那边都安排好了,如何能不回去?再说了,如果不去,碧纤那边,你可能放心?”
梦婵看着手中的御玺道:“那你也要将此物交与燕王吗?”
杨嗣平冷冷一笑:“那倒不必!罗驸马此言说得好,既有篡位之实,又何惧篡位之说!弄了个御玺来,难道就能掩盖这血腥的一幕了吗?”
梦婵担忧地说:“鲲如既已决定要赴京,有些话便要藏着些了!只管这样信口说来,怕是不妙得很!何况参与储位之争,不管成与不成,都是祸事一桩,还是该三思而行!”
杨嗣平将包袱收好,这才坐下,对梦婵说:“我岂不知这是祸事!可思萱细想,按理,皇长子是嫡长子,当初又是太祖皇帝亲立的燕世子,立为太子,乃是名正言顺,而却迟至今日还没有册立,岂非不妙得很?”
梦婵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靖难之中,皇次子屡建奇功,又数次救了皇上的性命,如今靖难功臣,十有八九都拥立他!倒是建文朝过去的一些文臣,拥立皇长子,你说皇上会做何选择?”
杨嗣平道:“可思萱也要知道,若是皇次子夺嫡而为太子,则皇长子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那时碧纤又该怎么办?”
梦婵道:“惠帝逊国,我也不是从大火之中救出了梦娴吗?难道当初救得梦娴,现在倒救不出碧纤了?我们将碧纤也带往云南不就好了!”
杨嗣平看着梦婵,微笑着问道:“那思萱以为,皇次子做太子,要比皇长子好?”
梦婵哑口无言。
杨嗣平扶着她的香肩,说道:“君子不求福,却也不避祸!这一年多来,我也想明白了。世间万事,其实都不必刻意而为,所谓游刃有余,必当是依其纹理而行。顺条理而避锋芒,方为处事之道!而不是一味地瞻前顾后!”
梦婵看着他,叹气道:“可鲲如是否知道,我是真的害怕,此时还觉得你我相聚,仿佛是在梦中的一般!只怕梦醒时,眼前的一切,又都化成了乌有!”
杨嗣平拉了她坐下,柔情似水地看着她说道:“与思萱分离的瞬间,我就开始后悔了。尤其当老和尚告诉我你入宫行刺,被系天牢,我几乎要闯进京来,,老和尚不得已叫来了碧纤。碧纤频繁出入庆寿寺,让朱高煦误以为老和尚与世子勾结,趁回北平休整之际,找借口闯入庆寿寺,在那一刻,我就想明白了!有些事,其实是躲不了的。如果那时竟真的死于非命了,那又何必当初百般逃生,反累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