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泼皮!光天化日行凶伤人还敢口出秽语。”正当众人惊诧之际,一声冷峻中透着绵媚的娇叱伴着渐近的马蹄声自店外传来。闻着明明是怒语,可听来却叫人觉得说不出的舒坦。
酒保心下暗忖,今儿是什么日子,平日里这会儿连闲鸟都逮不到半只,现下偏生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客人,且还一拨比一拨透着新鲜。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来人已然下马。
进门的是一对中年男女,男的四十岁光景,手握一支翠玉短笛,儒雅之中透出一股中正之气。再看那女子,一袭白色长裙上套一件红色交领长袖短襦,将她那白瓷般的肌肤衬得益发光彩照人。女子的一双秋水般的妙目此刻正含着怒意冷冷地盯视着乾老大,在她那洁白纤细的柔荑间尚自还拈着几瓣娇艳欲滴的飞花。
乾老大虽说是个混混儿,可毕竟不是莽夫,光看那一手飞花,既自料绝不是这女子的对手,连忙一脸赔笑,识趣地求饶道:“哟,瞧我这张臭嘴,姑奶奶息怒,小的有眼无珠,刚才说错话冒犯了姑奶奶,姑奶奶您大人大量……”乾老大边说,边用他那还在流血的手掌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嘴巴。
“什么姑奶奶长姑奶奶短的,我很老吗?”那女子听了他讨饶,反是显得更加恼了,不待乾老大说完,又即厉声诘问。
“哦,不不,姑奶奶您,不,大妹子您,咳……”乾老大眼看是被这一问给问懵了,舌头竟然不听使唤起来。
那女子见乾老大一副抓耳挠腮的猴急模样,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宁儿,他既然知错,也没伤着人性命,姑且饶他这一回吧。”中年男子显然是对这名叫宁儿的女子的刁钻脾性习以为常,且瞧是还颇有几分欢喜,满含爱怜地望着她道,“且叫他记着这次教训,不再后犯便是。”
宁儿转过头冲男子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回脸故作正色道:“好吧,既然云哥说饶你,本”姑奶奶‘就姑且饶你这回。下次若再叫我看见你们为非作歹,小心我扒了你们的臭猴皮!“
“不敢有下次了,小的知错,多谢姑奶奶,哦不,大、大……”眼瞧着那女子一双妙目又狠狠地瞪了过来,乾老大自知这“大妹子”三字叫得委实有点轻薄,可一时又想不出其它词儿来,不免又是一阵语塞。
亏得那王癞子机灵,赶忙连滚带爬地跪到乾老大身边,媚着脸接道:“哪来的下次呀?保证不会有下次了。我们的小命事儿小,若让女侠为扒咱这身猴皮弄脏了手,我们可担待不起。是吧,乾哥?”
“是,是,担待不起,担待不起……”
宁儿念及此二人本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再者应能亦无大碍,这会儿瞧见那王癞子冲自己挤眉弄眼的滑稽相颇为狼狈好笑,存心想要逗弄他们一回,便故作为难道:“要我饶你们容易,不过这位大师肯否饶你们,那就……”
乾老大先前同应能交过手,现下要他去向这大和尚求饶委实极不情愿,然毕竟迫于宁儿的厉害,只能慢吞吞地转过身对应能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师傅,还望师傅恕罪!”
“哼!”应能平白无故地吃了顿打,心下极是不甘。
“乾哥得罪了大师,小弟给您赔罪。说来还是得怨我嘴碎,瞎扯蛋挑出这么些事来。”别看那王癞子一副嬉皮笑脸的无赖相,偏又是十分重义气,“大师若不嫌弃,再赏我几个巴掌出出气。”再看那吕四钉子,早就溜得没了踪影。
“应能,这二人既是诚心认错,就且饶了他们吧。”白衣男子本不愿意惹出这事端,见应能终于平安无事,便也和声上来开劝。
应能本是个豪放血性的汉子,与这二人素无冤仇,虽说刚下吃了些苦头,但见是白衣男子来劝,便即大声对乾老大喝道:“滚吧!这回看在公子和二位恩人的面上,暂且放你们一马。”
乾老大二人听此言语如蒙大赦,赶忙连声道谢,互相搀扶着出了酒馆,头也不回地径直去了。
见事已消停,宁儿二人这才回过头来,朝着白衣男子等人笑道:“几位朋友受惊了。”
“多谢二位英雄相救!若非二位及时赶到,朕、真不知这莽和尚会闹得个什么下场。”白衣男子起身揖道,“未知二位英雄如何称呼?”应能在一旁摸着自己的光头嘿声憨笑,面上颇有惭愧之色。
“久仰姑苏木也山庄木大侠夫妇侠肝义胆身手不凡,今日能得二位相救,我等不胜感激。”
那木氏夫妇眼见白衣男子身旁的书生已然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心下也自有几分欢喜,中年男子忙答礼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这位兄台言重了。相识即是有缘,四位朋友若不嫌弃,便与我夫妇二人同坐了如何?”
白衣男子等人感其恩义,也正有结识之意。于是两厢叙话,同桌坐了。
诚如程济所料,此二人正是二十年前名动武林的姑苏木也山庄庄主夫妇。男的名叫木啸云,精通音律,擅长以音御气,曾以一支“翠云无腔笛”孤身智退瓦剌三千大军。那被他唤作宁儿的女子名作方淑宁,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师妹,拈叶飞花的暗器功夫与步云凌风的轻功在武林中亦是罕逢敌手。此夫妇二人本已隐退江湖多时,然近日燕王僭位,建文帝不知所踪,举国动乱,边境犯急,且闻传前朝太祖铁木真陵寝被盗,那把世传能号令三界的“天狼弓”亦悄然重现。此次木氏夫妇重出江湖,正是应了嵩山少林方丈之请,特为此事而来。
“此番各路人士咸集少林,虽说是为了廿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但或多或少都是奔着天狼弓重现江湖一事而来。”木啸云见那白衣男子年少而知礼且气度不凡,心下已自有几分好感,言语间便也无甚保留,“在下夫妇二人此番受玄苦方丈之托前往,亦专为调查此事。”
宁儿在一旁见他光顾着说事儿,白衣男子等四人一时接不上话,便不由地又是扑哧一笑,打岔道:“你瞧瞧你,光顾着自说自话,还没请教四位朋友该怎么称呼呢。”
“贫僧法号应能,这位是我家公子……”那大和尚感激二人救命之恩,又且敬慕其侠义之名,抢先接口回答,却不料话说了一半,听得坐在他身边的程济仿佛不经意的一声轻咳,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又咽了回去,改口续道:“……,这位是我师兄,法名应贤;还有这酸书生,名叫程济。”
然宁儿是何等聪明,这一幕细微的变化如何逃得过她的眼睛?只见他那双秋水般的明眸倏尔一转,仿佛故意使坏,微笑着望着白衣男子道:“那么你家这位”公子‘又究竟该如何称呼呢?“
“宁儿”木啸云显然也是注意到了程济先前的小动作,但寻思着人家既然不愿说,自然是有其难处,不必深究,见自己妻子故意拿此打趣,不由地轻轻唤了声。
那宁儿回头冲丈夫吐了吐舌头,旋即笑道:“好吧,不问就不问。不过我见这位小兄弟神色愁苦,似乎有什么心事。如若有什么我夫妇二人可以帮得上忙的,请尽管说出来。”
“二位兄嫂的好意,在下着实心领了。”白衣男子见木氏夫妇二人平易洒脱且古道热肠,心下已自不由将二人当成兄嫂看待,“只我一落难之人,区区姓名实在不足挂齿。然既是兄嫂问及,自是不敢隐瞒。在下姓让,单名一个銮字。”
“既然喊我一声兄长,兄弟有何难处为兄的自当竭力相助。”
“家门不幸,一言难尽……”那自称让銮的白衣男子说话间不由地叹了口气,“感谢二位兄嫂的好意,可如今小弟只愿四处漂泊,去到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终老一生,心愿足矣。”
宁儿终究是个女子,听了让銮的遭遇更是心添几许同情,柔声道:“可惜我夫妇二人此次去嵩山不知几时能返,不然我们的木也山庄倒是个不错的容身处。小兄弟如若不弃,日后但凡有需,木也山庄的大门随时向诸位敞开。”
两厢言谈甚是投缘,然相处终有时散,席后双方互道珍重,依依惜别自不在话下。
……
且说苏杭一带,自设市开放通商以来,便是浙商云集之地。自明朝洪武皇帝起,朝廷每年的盐粮杂税多从此出,因此苏杭等地的浙江商人仗着财大气粗往往独霸一方,有时连朝廷都要让他们三分。“靖难事变”后,建文帝不知所踪,朱棣暗中派人四处搜捕,却独独不敢在苏杭之地过于造次。
单说那让銮一行与木氏夫妇分手之后,绕过了湖浜镇,径直来到了杭州城。
“皇上,这一路奔波辛苦,现下到了杭州城,想那逆臣的追兵还不至追到此处,今晚我们就在这杭州城中歇了吧。”应贤看那杭州城中人头攒动一派繁荣祥和的景态,随即低声对白衣男子说道。
原来那白衣男子让銮就是燕王朱棣苦苦寻觅的建文帝朱允炆。燕王攻入南京城那日宫中走火,建文帝自知大势已去,遂在老臣齐泰、黄子澄等人的劝说下,乔装逃出了皇宫。同行的还有翰林院编修程济,监察御使叶希贤与杨应能,后二者同作僧侣装扮,化名应贤、应能。而应贤口中的逆臣,自然便是那燕王朱棣。
“这一路直顾奔命,我也着实是累乏了,就依希贤,今夜在这杭州城中稍适休息吧。”朱允炆因这连日来一路奔逃,已然憔悴了许多。
“皇上,别回头,往前走。”朱允炆话刚说完,即见程济上前一把拽住自己的衣袖,低头神色警觉地小声说道,“他们已经来了。”
程济口中的“他们”是两名巡城的官兵。四人不由紧张起来,闷声低头加快了脚步。
然而一行四人的队伍终究是过于明显,只听得背后一声断喝:“站住!”四人的心头不禁同时往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