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乍听寒参苦一言,俱是蓦然一惊。安佐寻思此行既已暴露,下手稍迟恐又生变故,遂冷笑一声:“没错!”身形一晃,探掌直向朱棣肩膀抓去。
朱棣虽不会武功,但思维却是异常机敏。他甫一听闻安佐前来行刺,再观其面确有杀意,暗自早已防备。几乎是在安佐出手的同时,朱棣也顾不得皇帝身份,踉跄着朝后疾退,慌乱中衣袖勾翻了几案上的杯盏,哐当一声洒了一地。套院外的守军将士许久未听到内院巡逻兵的脚步声正觉诧异,此刻又闻杯盏落地之音,心中立时警觉起来,忙率驻军向内院赶来。
然那朱棣纵然机敏,终究不会武功,未待他站稳,安佐虎钳般的手掌已然搭在了他的肩头。朱棣一声闷哼,坐倒在寒参苦对面的炕上。观那对面炕上的寒参苦却依旧向内侧卧,鼾声大作,对二人的举动竟似充耳不闻。
此刻,外院守军将领已将内院巡逻兵唤醒,率了几名亲信赶至朱棣门外,隔门小心翼翼地请示朱棣有何吩咐。朱棣抬眼望了望安佐铁青的脸色,只又向外传令道:“朕不小心碰翻了茶杯,没什么事了,你们暂且在屋外候着……”他言至此处只觉安佐手上又加了几分劲力,吃痛不住面色立时苍白,又即语不变调地续道,“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进来!”门外将士满腹疑惑,然深知朱棣严厉的脾性,得令只得静静守在门外。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爹是谁?你要杀朕却总得叫我死个明白。”朱棣心中惊惧,然面上丝毫不露声色。
“我姓安名佐,我爹是杭州城内一个善良本分的老百姓。而你……你竟然指使手下残忍地将他活活烧死!”安佐额上青筋暴起,叫朱棣不由一怔。
“安佐?莫非你就是,常宁的朋友安佐?”朱棣尽量放松语气道。
“若云……”安佐听闻若云的名字,神色渐缓,朱棣见状心下稍宽,却不料他只怔怔出了会神,又厉声正色道,“没错,我曾答应过若云要饶你一命,所以那天在山谷中我并没有取你性命。而今天,我要你血债……”
“可那只是场误会!朕跟你爹素不相识,又岂会派人去杀害一个无辜百姓?”朱棣见安佐脸上怒容重现,忙辩解道,“朕只是遣人去寻访前任天子。”
“你有什么目的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你杀死了我爹!”安佐运气便欲动手。
朱棣也是拼出了最后的勇气,大喝一声道:“好!就算你今天杀了我,谁来做这个皇帝?你可以吗?你那义兄朱允炆他做得有朕好吗?没错,他是做过几年安稳天子,可他治理得好天下吗?修河道治水患,徙富民减赋税,守边关防外患,这一桩桩事情,他哪一样及得上朕半分?!”朱棣的话语说得安佐不禁一楞。他突然想到刚才听松带他去看那悬湖下村庄的场景,思想开始有些动摇。他咬牙深吸了口气,尽量不去想朱棣那一连串的疑问,怒喝道:“够了!我不关心你们的政治,我只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朕是凶手?哈哈……”朱棣捕捉到安佐神情中微妙的变化,心下稍定,佯笑道:“如果朕真是凶手,那么也只能算是二等凶手,这头号凶手却只能是你!”
安佐闻言尚未出声,却听得身后寒参苦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缓缓坐起身,笑道:“一点儿不错!”
朱棣听闻寒参苦向着自己说话,心下不由窃喜,却不料又听他似笑非笑调侃道:“这皇帝,嘿嘿,虽然是个狗屁,可若真要叫你那义兄重新坐上龙椅,恐怕他连狗屁也不如了。”寒参苦说着干笑了几声,上前拍了拍安佐的臂膀,安佐即觉抓住朱棣的手臂上真力渐收,不自主松了下来。他还待发作,忽又听那寒参苦续道:“这狗屁,嘿嘿,皇帝的新政减免了江南等地的赋税,百姓由于饥荒死亡的也因此逐渐减少,倒也日渐过上了温饱的日子。吴淞口一带水利兴修,百姓的人身财产安全也算有了保障,也算是这狗屁皇帝的功劳。你若就这样杀了他,到时天下又乱,生灵涂炭,不知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流利失所,如此一来,你不是头号凶手又是什么?”
安佐听他所言在理,心中不由凉了半截。朱棣见他牙关紧要,面现痛苦游疑的神色,知他内心矛盾,遂道:“朕手下之人误杀了你的父亲,朕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你为父报仇孤身潜入重围行刺朕,本也是孝感动天其心可嘉,所以朕不阻拦你也不怪罪你。可朕现在一死,天下必定又是一场浩劫。所以朕只请你再宽限一年时间,在这一年之内,朕如不能将天下治理得好过今日,这颗项上人头不消人说,你自来取去便是!如何?”
安佐望了望朱棣严肃的神情,想及与听松分别时他最后说的那“原其初心”四字,长叹了口气,朗声道:“也罢,你这条命就先记在帐上。如若你不能兑现福泽百姓的诺言,一年之后就算是龙潭虎穴,我安佐也必定来取你这颗项上人头!”
“嘿嘿,好,老夫给你们做见证。听松那老牛鼻子还在等我喝酒呢,老夫少陪了!”寒参苦话音未落,已如一阵风般遁入夜色中去了。
安佐话毕,也自转头向着来路返回,不在话下。
门口的守卫见朱棣屋内突然窜出两条黑影,均是一震,领头的首先回过神来,大喝一声:“快追!”忽又闻身后朱棣的话音响起:“别追了,随他们去吧。”
众将士回看朱棣颀长的身影默然立在门口,远眺着苍茫的夜色,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安佐离开朱棣的行宫,抬头望着那一轮高悬的孤月,回首着近半年来仿佛做了一场离奇的怪梦。他沿着来时路一步一步往回走着,陡然间听闻一阵悠长的马嘶,震醒了他恍惚的神思。
“安少侠,我已在此候你多时了。快请吧,皇上还在等着你呢。”安佐循声望去,见是程济端坐马上笑盈盈地朝他招手,一面早有随从牵出一匹马来与安佐骑乘。安佐正觉惊异缘何程济料定他会经过此处,见他仿佛早就猜着了自己的疑惑,一面带路一面笑道:“前日有一蒙古小男孩前来报信,说是安少侠遇到了危险。皇上记挂不下,于是就命在下领了这一班侍从前来相助。”二人说话间已来到了马哈木的军营之中。
远远望见二人回来,朱允炆抢先迎出帐外,一把拉住刚从马上跨下的安佐上下端详,见他无恙,方才疏了口气道:“好叫为兄担心!三弟别来无恙就好!”一面已将二人领入帐中坐下。
安佐见朱允炆帐内早已备下一桌酒菜,似是专为候他而设,心下不觉一暖,然仍摆手道:“二哥的好意兄弟心领了。只是芷盈还在等着我,天亮之前我必须回去。这酒席,稍后等我接了芷盈,再来一同讨赏吧。”安佐说着正欲站起,却不想身后程济轻轻拍了拍他肩头,示意他坐定,笑道:“木姑娘在下早已派人去接了,再稍过片刻,不定也就要到了。安少侠就放心在这陪皇上说说话吧。”安佐望对座的朱允炆也是笑着朝自己点了点头,于是重新坐了下了,向程济道了谢,接过朱允炆送到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三弟入夜行刺那篡逆,不知有否得手?”朱允炆淡淡问了一句,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毫不关心,只是双眼怔怔地盯视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出神。
“我没有杀他,也不准备再杀他了。”安佐的语气苍白,如同夜空中那苍白的月色。
朱允炆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么一答,然端了酒杯的手仍不由微微一颤,洒湿了自己身前的一片衣襟。他端起剩下的半杯酒,犹豫了一下,终于又斟满后递道安佐面前,顿了顿道:“那杀父之仇呢,难道也不报了吗?”
安佐接过杯盏,落寞却又坚定地饮尽,道:“不是不报,是缓报一年,如果——他的确该杀的话。”
朱允炆失望地望了一眼程济,回头叹了口气,重向安佐道:“要知道,杀了那篡逆,你就是朕光复大业的第一功臣!”
“呵,我安佐只是一芥小民,不懂你们宫廷中的勾心斗角,更不关心政治。”安佐说罢,打定主意准备离开。
“且慢!”孰料程济再次拦住了他,道,“‘天狼现,天地劫’,难道我们之前的这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吗?”
“你说什么?”安佐豁地站了起来,懵然似遭了电击,一瞬间只感天旋地转,然脑海中却又反似更加透亮起来,仿佛发现了一个惊天的阴谋。安佐伸手扶住桌面,冷笑道:“原来天狼弓失窃的谣言,竟然是你、你们在从中作怪……”他仿佛不愿相信地牢牢盯视着朱允炆闪躲的目光,终于眼前一黑,就此人世不知。耳内最后听闻到朱允炆一声似含愧疚的叹息。
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亮的鸡唱打破了黎明的宁静。安佐使劲睁开自己重如铅块的眼睑,抬头间仍微微感到一阵晕眩。他略运气定了定神,见自己身处在一片开阔的围场正中,双手被反剪,绑在了围场正中的一根旗杆之上。
眼见东方渐白,想及木芷盈还在山洞中焦急地等待自己回去,安佐不由一阵心焦。他奋力尝试着挣脱背后的绳索,奈何那绳索粗硕挣脱不得。安佐正暗暗焦急,忽闻场外帐中程济的嗓音响起:“安少侠何苦这般冥顽不灵,皇上可也是一片好意呵。”
安佐闻言急怒反笑,道:“嘿嘿,如此看来昨夜我不杀朱棣,倒的确是做对了,哼!”
程济依旧一副淡定从容的语气,笑道:“呵呵,等正午的太阳出来,再这么站在这旗杆底下,滋味可就不好受了。安少侠可要三思……”
孰料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嗖”地一声破空之响,一支长箭自群帐深处射出,直向旗杆而来。同时闻一粗豪低沉的嗓音道:“伤我兄弟,不可!”说话间,哈措端着长弓,已然跨出了帐外。而几乎是在同时,长箭应声射断安佐腕上的麻绳。
“哈将军,皇上同你们大汗可是有约定的。你敢抗命?”程济见状早已失了先前从容的笑容,疾声道。
“命令是命令,兄弟是兄弟。”哈措冷冷道。
程济还待说话,忽觉安佐早已飞身站到了面前,同时一只手掌已然搭上了自己的领口。
“三弟,不要……”始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朱允炆见安佐制住了程济,抬手便欲来劝。可他闪烁的眼神与安佐两道寒冷的目光甫一触碰,举了一半的手便不自主垂了下去。
安佐一声冷笑,望他道:“兄弟我不胜‘酒’力,脚下尚自发软,还望借二哥的御骑一用,可否?”
“他的马,不好。骑我的。”近旁的哈措闻言牵过自己的马来,不由分说将缰绳交在了安佐的手中。
安佐感激地朝哈措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分别时大大的拥抱,道:“我安佐如今欠你两条命,大恩不言谢。兄弟,保重!”说罢一把松开程济,自跨上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朱允炆知那酒中药力已过,只能眼睁睁望着安佐如一阵烟般离去的背影,口中讷讷重复着哈措先时的话语:“命令是命令,兄弟是兄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彻底失去这个兄弟了……
橙红色的旭日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同以往的任何一次日出相比,它并没有丝毫不同。但今天,这旭日在安佐的眼里却分外美丽。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回去,回到木芷盈身边,回到那生他养他的江南。
每一场别离,都是为了下一次再聚。而这一刻,他仿佛清晰地从橙红色的日影中看到了盲眼医师久违的慈祥笑脸;看到了姬三娘艳若桃杏般脉脉含情的双眸;以及若云不经意间颔首的娇羞。这一刻,时间仿佛在安佐策马扬蹄间定格。
突然,只闻一连串熟悉的吱噶怪叫从身后传来,安佐不禁回头望去。见是一团巴掌大的绒毛追着一只呲牙咧嘴的小黄猴狼狈地窜来,又嗖地一下双双越过安佐身畔,一路向前飞奔而去,仿佛融到太阳的影子里去了。
安佐认出了这是姬三娘的冰瞳和云中柳的小黄猴,不由地笑了。
他的笑容,这一刻,也融到太阳的影子里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