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安佐一声“慢着”,直喊得颜红惜心中发毛。他本对这突然闯入搅局的少年极是憎恶,刚下又被这少年装疯卖傻地一招制服,心中更是着恼。只无奈背部多处穴道被制,一时几若武功尽失,疏无反抗之力。此刻颜红惜听闻安佐出言拦阻自己的去路,不得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头半温不火道:“这位少侠还有什么吩咐?”他并不知道安佐是因为误摄了大量赤蟒蛛血,体内虽是真气充盈但却丝毫不懂得如何驭控,只一味认定了这少年武功高强且深藏不露。因而颜红惜心中对于安佐确实是有几分忌惮。
“把你的衣服脱了。”安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脸痞相道。
“什么?!”颜红惜虽说处在劣势,然毕竟混迹江湖三十多年,自视甚高,听安佐当着三个女子之面这么没来没由地消遣自己,顿时紫涨了面皮,沉声冷冷地诘问道。那名叫若云的少女听闻安佐对颜红惜如此吩咐,脸色也不禁跟着一红,怯生生地望了安佐一眼,安静地退回到剑虹道长的身边。
“罗嗦什么!叫你脱你就脱,还怕本‘少侠’白抢你衣服不成?”安佐有意抬高了声气,对颜红惜坏笑道,“我这身湿衣服穿了多时,难受得紧,想借你的换换,不知你意下如何?”说罢也不待颜红惜反应,安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朝屋外三名女子看不到的大树后走去。颜红惜心中自有一百个不情愿,只无奈浑身使不出力,心中直想着日后定要亲手杀了这小子以泄心头之恨。安佐连拖带拽地硬扯下颜红惜的衣衫换上,放他走后,又自到河边取水洗了把脸,这才回步折进庙内。
从先前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转瞬间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庙中的三名女子,不由大大地吃了一惊。若云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刚同颜红惜交换过衣衫的安佐,不知想到些什么,见安佐一双星目此刻正微笑着看向自己,她的双颊一下红到了脖子根,连忙朝安佐淡淡一笑,别转开脸不再正面相视,但仍禁不住偷偷地用眼角瞟向于他。
“多谢少侠相助,贫道三人不胜感激。”剑虹的声音听来依旧十分虚弱,只说话的口气中没有了先前对待颜红惜的那种严厉,反是多了几分祥和。安佐见她说话仍是气息不畅且面色苍白,不由答道:“道长客气了。晚辈略通医术,观道长神色似是内腑受损,如果道长信得过,容晚辈试着给您号上一脉如何?”安佐收摄起刚才嬉笑的神色,欠身恭敬道。
“有劳少侠了。”剑虹没有推辞,伸出手腕,由着身旁两名弟子将自己慢慢扶坐起来。安佐伸出两指轻搭剑虹腕上,却不想甫一触手,剑虹立时五指成钩,反手扣上了安佐的脉门。“前辈”未待他开口,剑虹突然眉心一紧,目含惊异地直盯着安佐道:“少侠体内似有两股凶残互噬的奇毒相互冲撞,且另有一道霸悍异常的真气在经脉中奔窜游走。照理说本该凶多吉少,可贫道观少侠体征如常,不知是何道理。”安佐眼看剑虹一语道出了自己的病况,便也不作隐瞒,遂将这一日来的遭遇简单向三人说了,独独省去了朱允炆这一环节。
“死生天定,少侠勿要过度伤悲。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化去你体内的两股剧毒。此二毒虽说一阴一阳天性相克,然长时留在体内终究有损无益。二则是将那股强霸的真气导入经脉正轨,否则年深日久,亦定有性命之虞。至于贫道的伤势,虽重然无生命以忧,只需静心调养数日即可。” 若云听师傅说得凶险,不由“啊”得轻呼了一声,担忧地向安佐望去。剑虹心怜安佐孤苦遭遇,且感激他相救之情,有心要助他一程,续道:“只我这几日伤重未愈,无法详演御气之法示你,且先授你套心法自行释毒吧。”
安佐思度自打出生以来,除了盲眼医师之外,实未有人这般好意相待自己。望着慈眉善目的剑虹,他不由鼻中一酸,正待拜谢,突闻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冷笑:“哈哈哈,恐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吧……”
安佐听那声音似有几分耳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究竟是在哪听到过,但有一点可以断定,这声音的主人绝对不是颜红惜。他正自猜疑不定,忽觉一只绵软若无骨的小手一把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掌,且或许是由于害怕的缘故,那只小手还尚自在微微颤抖。安佐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掌心,似是有意宽慰,回头朝若云坚定地笑了笑。
而那若风也不待剑虹吩咐,已自端起手中的拂尘,抢步站到了三人身前,面朝庙门,凝神戒备。
……
话分两头,且说朱允炆一行与安佐别过之后,一路躲避官兵搜捕,辗转来到了江西境内。四人吸取了前番杭州城的教训,专挑僻静的乡野城郊行路。
这一日天气晴朗,朱允炆四人沿一条小路走了差不多三个时辰,不知不觉已近中午时分。“皇上,我们今日已走了多时,且到前面的凉亭中歇歇脚吧。” 朱允炆循着程济的指示望去,见百步开外的柳树边有一座八角凉亭。凉亭本身不大,是专为过往客商修养停歇而设,由于离大城镇较远,平日鲜有人来。“也好。” 朱允炆也是有些乏累了,回头向着同样满面风尘的三人答了一句,率先向凉亭走去。
这远看空荡荡的八角凉亭,走近了才发现有些蹊跷。八角凉亭七面设有回廊,外加扶手靠背,只留一口设台阶供人进出。眼下朱允炆一行来到亭前,突然发现石阶靠近凉亭入口处横卧有一人,鼾声四作正自呼呼大睡,不偏不倚地挡住了四人的去路。观那人约莫六、七十年纪,一袭沾满污泥的淡灰色道袍自颈下敞开了大半,露出一身嶙峋的瘦骨。半灰白的头发松垮垮地挽成一髻耷拉在头顶,一顶干瘪的道冠歪里巴几地枕在脑下。
“有劳道长让个路,容我四人进凉亭歇歇脚。” 朱允炆恭恭敬敬地向老道抱拳一揖道。孰料那老道丝毫没有反应,充耳不闻兀自鼾声如雷。朱允炆无奈,只又提高了嗓门将先前的话语重复了一遍,可依旧没有效果,四人不禁面面相觑。应能天生性急,仗着自己个儿大,抢上一步说道:“让我把这老道士抱开得了。”
“不可。”应能摞起袖子正欲上前,忽闻背后叶希贤出言拦阻,不由停步回望,只见做老僧打扮的叶希贤双手合十,缓步上前对躺在地上的老道施了一礼道,“阿弥陀佛!佛祖有言,际会皆出因缘。今日在此得逢道长,未知有何意授我?”
果然,叶希贤的这番话似是切中了要害,只见那刚下鼾声如雷的老道士伸出一根脏如乌鸡爪般的手指揉了揉眼睛,舒开手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突然猛一翻身。站得最近的朱允炆恐他从台阶上滚落,连忙伸手一把扶住。老道就势搭扶着朱允炆的手臂,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朱允炆俯头看见自己原本洁白的袖口上,立时多了五个污泥般的指痕,心中也不着恼,恭敬地扶老道坐定道:“道长小心。”
老道眯眼含笑地打量了朱允炆一眼,也不言谢,自顾自捡起满是污痕的道冠略一掸拭,扣在了头上。他侧眉漫不经心地在四人脸上扫视了一遍,道:“贫道夜观星象,见东方有流星坠落,日过于此,因而特意在此相候。尔等何故将我吵醒啊?” 朱允炆闻他话藏玄机,回头朝程济望了一眼,程济会意,转头不急不缓地朝老道微微一笑道:“道长既言在此等候流星,未知等到了没有?这流星又是怎生模样?”
道人闻话,煞有架势地掐指算了起来,俄尔一脸惋惜道:“唉!可惜了,可惜了啊……”“可惜什么?” 朱允炆听老道语带双关道且面露惋惜之色,不禁焦急追问。“可惜星悬河汉,有芒且亮,一朝坠落,其光不再啊。”“兀那道人,休得信口胡言!”应能第一个憋不住了。程济也在一旁冷笑道:“哼哼,道长既然说星陨无芒,又为何要在此相候?莫不是江湖术士,信口雌黄吧?”
那老道也不辩驳,只懒洋洋地又伸了个懒腰,脱了鞋子抠起脚来,一边皮着脸笑道:“贫道也没啥其它能耐,寻常术士测字看相的把戏也是会一点的。既然都被你们几个吵得没了睡意,姑且给你们测上一卦玩玩吧,谁先来?”
“晚辈先来求教。” 朱允炆听闻老道说星沉芒落,心中不免有些忧虑,当下率先接过话头。他从道旁拾起颗坚硬的石子,随手在地上划了个“曾”字,抬脸恭声道,“敢问道长,何解?”
“昔有一日,苦出‘二头’,沉没于下。”老道用刚抠过脚的手指捋了捋自己稀疏的胡子,笑道,“恐怕不是个好征兆呀。”
见他信口单凭一个“曾”既断定不是个好兆头,程济在一旁不由嘿然冷笑道:“再待我来写一字,敬请道长拆解。”观老道一身修道打扮,程济微微一笑,随手也捡了颗石子,在地上写了个“道”字。
“哈哈哈……”老道似是猜中了程济这一字的由来,穿上鞋子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来,仍面向朱允炆道,“这今有一‘首’,仓皇出‘走’,不知贫道解得可对啊?哈哈哈哈……”说罢也不待四人反应,作势便欲朝亭外走去。
“道长请留步。” 朱允炆此刻对这老道士的洞悉力已然颇为敬服,见他作势欲走,连忙正色躬身道,“不知这‘日’出‘二头’,一‘首’出走,可有补救之法,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桃花已成三月色,落芳争奈不留香。公子难道还参不透吗?哈哈,哈哈……”老道说罢,径自背手踱出了亭外。
“桃花已成三月色,落芳争奈不留香。” 朱允炆默默重复着老道的话语,心下似乎有那么一点明白,似乎又全然一头雾水,正待再开口细询,抬眼见那老道的背影早已在道路的尽头淡成了一个小黑点,只待暗自叹了口气,提高嗓门远远致意道,“还未请教道长如何称呼?”
“哈哈哈哈,我本武当人,癫狂邋遢身。荒唐言有意,相见总无期。”相见总无期,只闻老道爽朗的笑声在耳畔回荡,朱允炆自知多问无果,不由一声叹息。
“我本武当人,癫狂邋遢身……莫非是,张邋遢 [注①]!”程济恍然大悟,脱口低呼道。四人不禁同时一震。
“皇上,快看!”又闻应能一声惊唤,朱等三人不由同时低头望去。只见朱允炆原先写下的那个“曾”字左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观字似以指力所书,力透地表足有半寸。
[注①]:张邋遢:张三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