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缓缓侧头望向来者,那人一袭精美薄沙制成的缟素白衣如梦似幻地包裹着修长的柔弱身躯,呼啸寒风中,衣上条条纱巾猎猎舞动,周身缭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迷幻光彩,举手投足间优雅脱俗,似乎吹向这人的风雪都显得异常柔和与温驯,纯净的雪花近乎膜拜似的爱抚着那人,这奇异的一切更加显得此人超凡出尘,清丽俊秀的脸庞上镶嵌着狭长深沉的丹凤眼,两条柔和圆润的剑眉此时微微拢起,似乎有些责怪红莲。
这夺目得让人眼花缭乱的人物,散发着异常中性的光芒,一时让人乱不清性别,只觉比世间任何男子都秀美温婉,却比世间任何女子都刚毅果敢的一位绝世美人。
“琅邪大人。”红莲站起身,向那人唤道。
“嘘。”琅邪伸出右手食指轻抚住红莲小巧的樱唇,用清爽低沉的中性嗓音柔声道:“不是说好,你我独处时,便只唤我姓名么?”
红莲垂下眼睑,拉开琅邪修长无暇的玉手,又复望向远方,声音有些飘忽道:“大人这八年来视红莲为亲生妹妹,不但饮食起居一应悉心照料,还传我巫术,教我读书识字。在我心中,您就是一位天人,称您一声大人,实乃红莲心中万分敬重,不敢有半分亵渎。”
“莲儿,”琅邪仰起红莲的脸庞,不愿她用这些华丽却冰冷的辞藻搪塞自己,轻道:“这昆仑虚内,这玄火门中,无人不怕我畏我,包括现任玄火王玄煌。你是懂我的,即便我是修炼千年的雪狼精,也不希望承受这般寂寞。却只有莲儿你,肯真心对我笑。故,我不愿你那般唤我。”
红莲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呵呵一笑:“大人,您有时说话,可真像个娃娃。”言罢,转身望向远方,那里唯有孤寂的冰霜,与黑暗中的精灵——点点雪花在乱舞,红莲蹙起眉梢,问道:“大人,你苦苦修成人型,是为了什么?就这样甘愿在昆仑虚呆一辈子?”
琅邪对这越矩的问题丝毫不以为意,反淡淡一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些许苦涩。良久,方缓缓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呵,都记不清相隔多少年了,当时我还是一只刚修炼出神识的小雪狼,贪玩成性,误闯入巨大迷宫般的玄火深谷。那时,还没有玄火门呢,处处一片死寂,除了碎石冰渣外,全是冒失进入谷中再也走不出的动物骨骸,我见了这景色,惊得忙往外跑,却已然迷失了方向,我当时,怕极了……”
红莲转头望着琅邪出神的容颜,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早已发黄褪色,却沉淀得越发清晰的记忆中去,只听那悠扬的声音娓娓续道:“我一边不辨方向的跑啊跑,一边后悔自己本不该来,只怕就要死在这里也未可知……突然,我一脚踩空,跌入一个深谷,那谷,我此生永不会忘。四壁全是坚冰,光滑非常,宛若寒玉镜面,毫无瑕疵。空地中央凭空伫立着一道巨大石门,像静静屹立在那,百年不倒的巨人!灰黑的粗壮框边伟岸却拙朴,那么孤傲……那么……悲凉……”
“石门的倒影印在镜面似的冰地上,仿若——仿若分离出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的天空在头顶,一个世界的天空……在脚下。当时,我被横生的坚冰刺得满身鲜血,动弹不得,只觉越来越冷,意识也开始模糊,口中发出无力的悲鸣声,颓丧地等着死亡的到来……”琅邪缓缓低头,用双臂抱住自己,似乎,那死亡带来的寒意,使她刻骨铭心,但言语却前所未有地柔情,那声音,包含着此生最为魂牵梦萦的人儿的全部惦念,“就在我已然绝望之时,一双温暖的手,却抱住了支离破碎的我……那带着馨香的温暖怀抱,传来一声声安定平和的心跳声,是我此生听过最动听的旋律!我只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个朦胧且迷幻的声音轻轻沉吟:‘冰雪琳琅,邪红透寒,汝等心曲……吾——收下了’。”那天籁般的声音,深深撩动琅邪心弦,千年的流逝,丝毫不忘。
冰雪琳琅,邪红透寒……
万刃刺心,困囿情障。
此生——不悔!
“那,可是那个人救了你?那人是谁?”红莲忍不住出口相询。
琅邪抬眼望向红莲,凄迷一笑:“我只迷迷糊糊地听到这句话,就昏死过去,待再次苏醒,发现自己周身伤处不翼而飞,躺在玄火深谷的入口,而救我的那人……却,早已不见踪影。之后我不时就跑来深谷入口观望,一心只希望能再见那人一面。可无论怎样等待与祈祷,也没有那人的踪迹,似乎只是南柯幻象,黄粱一梦。”
红莲听到此处,不由得皱起眉头,心中的失望与默落无语言表,这种怅然若失,她何尝不能体会。多年前,一位俊秀的少年,把她紧拥入怀,用他温热的鼻息一次次无言诉说着允诺了千万遍的誓言,可……日复一日的过去,少年在她身上残留的体温早已冷却,红莲多么害怕,多么惶惑,生怕随着世间的点滴流逝忘却少年的容颜,终让自己认为那些全是凭空幻象出来的。
红莲想到此处,呼吸为之一窒,她痛苦地猛然侧头皱眉,不允许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轻问道:“那么后来呢?大人又怎会来到昆仑虚?”
琅邪听到红莲问话,淡然一笑,伸出温柔的手轻抚这个孤傲少女的头顶,而后答非所问道:“风雪越发紧了,就算有避风诀护身,也受不住这般吹,咱们下去罢。”
红莲怔了下,用一双晶莹的眼睛深深望向琅邪深不可测的眼底,良久,方收回目光,只淡淡应道:“诺。”转身当先离开此地。
琅邪望着红莲背影渐渐消失于眼前,心中那道驻守多年的防线豁然坍塌,深深望向远方一片雪原,仿佛又回到了千年之前。
那夜,雪下得也这般紧密,一位年方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宛若蜻蜓伫立荷尖角般优雅地站在高崖冰川透明利刃之上,他一头五尺于长的黑发与长长衣摆,被风雪吹得猎猎舞动,缓缓低下妖艳万状的容颜,一双奇异黑眸隐隐散发着邪煞血光,不可一世地垂目冷冷望向跪倒在他脚下的陌生人,刚修成人身的琅邪正颤抖着单薄身体,仰头用近乎膜拜的眼神紧紧凝视着他。
少年用孤傲疏离的声音轻缓道:“你是谁?”比冰凌还锐利的语气,每轻轻吐露一字都能深深撼动一次心律。
“我叫琅邪,多年前——你曾在这里救了我一命!……你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我永世不会忘怀。可是我却没想到,你——那么的美,美得让人心颤……”
少年轻轻皱眉,冷道:“我不记得了。——吾乃魔,汝为妖,即便救了汝等,缘分也早尽。你,走罢。”
“为什么,为什么!我苦苦修炼成人,只为能再次,用人类的耳朵,用人的手臂,用人的肢体重温你的怀抱,聆听你的心跳,而你却这般冷情!”
“——情?——枉你好好雪狼不做,却做这天下间最肮脏的人类,还敢与我争论甚么情字!你可知,天下一应妖族,自修炼成人起,便会失却自身性别,成为无性之人,直至成魔成仙,方才有性别之分。现下,别说有爱人的能力,你连情之一字都没资格碰。”
“——什、什么!!难道……难道我的苦修,竟得到这般的结果?——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骗我……骗我!!”
“……愚蠢。”少年指向身后巨大石门,“倘执迷不悟,可有胆进吾昆仑虚静心修行,待你修成正果,有了性情,再与之理论。”
“…………我愿,只要,能与你朝夕相处,我什么都愿。——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良久良久的静默,唯有风声呼啸,琅邪似乎等待了千年般漫长。
“——黥。黥刑之黥。”
“……黥……情……凶煞又多情。”
白云苍狗,琅邪就这么默默地陪伴在少年身边,多少岁月过去,多少美好的,叹息的,与伤心的往事就这么静静陪他走过。少年依旧十五、六岁模样,样貌亦如初见面时妖艳撩人,让人心都为之震颤的貌美,残酷掳走多少人的心跳与呼吸,可他却什么都不在乎,性情是那般的扑朔迷离。
万魔亦为之匍匐在他脚下的高强,无视众神置他于死地的冷漠,像一剂剧毒,深深刺入周遭所有人心底。
玄黥……他是黑暗最纯粹的集合!童稚的模样,沧桑的灵魂……
玄黥,谜一般的玄,致命的——黥。
突然有一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明明知道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人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这是去送死啊!!——我!不让你走!!”琅邪伸臂拦住少年出昆仑虚的去路,狠狠瞪视着那张她为之痴迷了千万次的容颜。
少年轻轻闭眼,神情是那般淡定孤高,良久,才缓缓睁开那双血色妖瞳,是如许妖美而凄迷,好似狂狼撞击岩壁,瞬间孕育出的最为壮丽的浪花,他望向毅然挡在自己面前的琅邪,最终伸出双手,如同初见面时,轻轻把这只误入歧途的孤独雪狼抱入怀内,但此时的少年,身高只到琅邪胸口,可那些不重要,因为他又为自己而张开了双臂。
“求求你……别走,别离开我啊!!玄黥!!——玄黥……黥……我知道,即便众神阻拦也停留不住你的脚步……但!我依然不能让你走!——黥!!!”琅邪紧紧抱着少年那瘦弱的身躯,一次次恳求他,祈望着他回心转意,紧到两人都无法呼吸,紧到他的心跳似乎要与自己融为一体。
“你不会明白的。”少年依然冷漠地缓缓说道:“她是我的命,我的呼吸,我的一切,倘若她想杀我……我会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为什么你总是为我定下世间最残酷的定论,我明白,我明白的!难道——难道你不是我的命,我的呼吸,我的一切吗!!倘若她非要杀你,那就先踏过我的尸体罢!!”
“不。”少年推开琅邪,微笑着摇头道:“我不要任何人分散她注视在我身上的眼光,我要把她后半生所有的忏悔与哀思,全用在我一人身上……若唯有我的死亡方能换得她全部的爱恋——那,我愿!!”这句话,说得是如此决绝而有力,仿若直穿云霄,狠狠刺入琅邪心头。
“玄黥!!我不让你去!!——你不能离开这里,求求你啊……我是——”她何曾见过少年如此柔情甜美的笑容,心中的剧痛,怎么说得尽,道得明。琅邪说道这里,只觉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那最后一句“我是爱你的”,永远无法亲口对他说了。
待再次醒转,那少年的身影,永久消失在了昆仑虚中。
此后,琅邪便再也没有跨出昆仑虚半步,只静静守在孤寂冰冷的枵暝圣殿内,空等着那人的回归。冷眼看着流着他血液的后世子孙相互残杀争斗,像上演着一幕幕皮影戏上的闹剧般。而琅邪这一身千年道行眼看只差一步便能功德圆满,可无论如何修炼,自己依然是无性之身,仿佛被情障牢牢困住,怎么也无法摆脱,或是因为心头那条创伤太过深重,再也无法愈合。只希望奇迹出现,突然某天,他又悄无声息地回来。到时,要他守在自己身边,亲眼看着自己修成女儿身,再与他好好理论——情为何物。
琅邪想到此处,长长一叹,失神地望着远方,良久,才轻声自语道:“苦苦修成人型,便……只为一个情(黥)字,甘愿呆在昆仑虚,亦,只为一个情(黥)字。”
万刃刺心……
此生……不悔。
(黥(读音:情qíng)古代酷刑之一,在犯人脸上刺刻涂墨,致使犯人此生不得翻身悔改,又称“墨刑”。后亦施予士兵面上,以防逃跑。极不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