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窑厂开工了,果然开始招人了,但条件是十六岁以上的年轻男女,于是那些年轻人都喜欢疯了,家家户户的小伙子大闺女都去报名,把工人当香饽饽般疯抢起来,但由于招的人数有限,报名的年轻人太多,厂子只得对那些个年轻人来个择优录取,那个外地老板说“想不到这个村不大,竟藏着这么多年轻人”。他们竟然尽着闺女用,而把那些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只留下几个。这样一来,石榴跟青莲姊妹俩、冬花、大梨、秋菊都被批准去厂里当工人了,她们六个喜得抱在一起结结实实的打了几个滚儿。
上班那天,六个人都穿上最好的衣裳跑着去离村里一里多地的猪毛加工厂上班了。那些路上三三两两一簇的同村的青年男女个个身上都透露着两个得意洋洋的字:工人。
但是真开始工作了大伙才知道这个工人当的可“不香”。因为厂子里收购来的生猪毛、马尾又脏骚又臭的熏得人鼻子发呛,脑袋发晕。他们都捂着鼻子站在厂子里那一堆堆臭毛皮边等着厂里的管理人给她们分发任务。
任务很快就分好了,几个男工负责那些带着皮屑的猪毛放进粉碎机里粉碎了,然后再把生猪毛扔进大锅里煮,最后在把煮过的猪毛在架子上晒干,此后就是用手把猪毛理成齐刷刷的一把把了。工资是一月二百块钱青莲小声说:“怪不得他们要女的不要男的,男的手没咱麻利呀。”
石榴点头。
最后老板宣布工资是一个月二百块钱。这一下全体欢呼起来,一个月二百块钱呐,够全家一年的盐钱了(他们吃盐都很多,因为省菜)。
但头一天没有干的猪毛,厂长就令大伙去收拾仓库,打扫卫生,当然这天不计工资,但照样这些新工人都干的热火朝天——从此他们是工人了——他们干着工人的活啊!
石榴不但长的好,干活也麻利,所以很快就成了这个厂子里的“厂花”。大家活渐渐干的顺手了,也不觉得太累了,那些各村的人也都熟悉了,大伙就敢干着活抽空说笑闹着玩了,于是那些小伙子就都开始跟石榴打趣,石榴脸红红的也不答腔,不过也不恼,但是有一个人却时时看石榴不说话,他就是厂子里的雇的外地技术员——一个衬衫洁白,裤腿笔挺,油头粉面的小伙子。
这样干了一个月后,大家都领了头一个月的工资,头一回当上工人领了工资的村里小伙子大闺女们都喜得几天几夜的兴奋,当然,马上全场都焕然一新了——应该说是全场的工人都焕然一新了。小伙子们穿了新鞋子,或者穿了新褂子,还有的带了明晃晃的手表。但是最好看的还是闺女们,她们个个都围上了新纱巾,戴了新头花,穿上了新衣裳,就连脸蛋也好像换上了新的,个个脸颊发亮,眼珠闪烁,原来是买了新雪花膏。
这天,快要下班了,那个油头粉面的技术员来到石榴的身边打着官腔跟她说:“你下了班别走,到我办公室一下,我找你有事。”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触犯了厂里的那条规定,那些规定很多了,动不动是要开除,她该不会要被开除吧?
下了班人家都要回家了,她们五个要在外面等她,被那个油头粉面的技术员给支走了,剩下石榴在他的办公室里惴惴不安的等着他发话。
忽然,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淡粉色的纱巾,然后脸色的“官相”完全没有了。他笑吟吟的说:“今个我去赶集了,看到这条纱巾很适合你戴,你戴的那条太艳,不适合你。来试试。”
石榴脸都惊白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他的手已经伸过来了,并且把那条纱巾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后来,他就经常找借口把她留下来,每次都送她点小礼物,石榴渐渐的对这个全厂工人都顶礼膜拜的技术员少了怯意,对他生出了无限的爱恋。
但她是不敢爱他的,因为人家是城里的技术员,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姑,哪敢高攀呢,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还是赶快的离开人家远点吧。她天天都在这样叮嘱自己,但是每次他一个眼色她就不由自主了。
这天,由于急着走货,工人下午要多加一个小时的班,加班的酬劳是厂子里管一顿晚饭,大伙都没吃过厂里人吃的饭,就很兴奋的干着,等着那一顿不知名的饭。
等大伙活干完了,饭做好了,那香香的味道把这些成天在家里吃咸菜就馍馍的姑娘小伙都馋的口水直流。这时,天上一轮明月也出来了,好像也被饭香吸引了,格外明亮的照着院子里蹲着吃饭的年轻男女们。
石榴跟大伙一样端着一碗白菜细粉熬猪肉片狼吞虎咽的吃,这时技术员也端着一大碗菜走来了,但是他并不怎么吃,只是偶尔挑一筷子塞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嚼着。他装着无意来到了石榴身后,然后弯腰从他碗里挑出了好几片肉搁到了她碗里。
她心里一下子美的冒泡了,但再也吃不出肉味儿了,他心里全是甜。
同时他也俯身对她说了一句话:下了班你走慢点,我在后头撵你。
她跟大伙一起走出厂门回家,大伙都打着饱嗝,说着开心的话,唯有她也不打嗝也不说话,心里又甜蜜又忐忑,他要撵我干啥呢?
月亮真是美呀,把两路旁的树木和庄稼都照的晶莹透亮起来,这是太阳永远也做不到的,她在心里感慨着。
青莲注意到她的神色了,就看看她问她:“刚才那个技术员跟你说啥了?”
她听了脸一下子红了,就结结巴巴的说:“你说啥呀,他哪跟我说话了,他是转着玩儿里,他谁跟前都去了。”
青莲冷笑了一声说:“没说就没说呗,我就问问,看你急的。”
石榴赶紧掩饰说:“我哪急了,我没急。”
青莲仍然不依不饶:“没急就没急呗,还说啥。”
石榴被激火了,明明是你先挑的头,咋还我多说话了,俩人就高一声第一声的吵起来了,最后她火了,也不理众人的劝解,赌气呼呼呼的走到前头独自回家了。但她进了家门并没有关好大门进屋去睡觉,而是站在门口等她们几个进了胡同了,才偷偷的从门缝里勾头看她们,看到她们都嘟嘟囔囔的进了自己家了,她才又悄悄的走回去了。
果然,走不了几步就看见技术员了,他站在一棵树后面等她。
谁都知道她跟那个技术员好了,因为他们幽会越来越大胆,有道说:常犁地不能不打犁铧。有一次他和她在厂后面就被一个晚走的工人看见了。村子开始沸沸扬扬,出了石榴的爹娘不知道没有人不知道了。
石榴不是不急,是他不急,她天天催着他娶她,但他每次都说不急,反正他早晚会娶她,差这么一两天吗。
开始,这一天,石榴班也没心上了,她脸色苍白的等着他,不知怎么的他今天没有露面,她也不好意思去问厂长,其实厂长也知道了,他们的事在这里就是一堆白雪里的黑炭,人人都看得见了。
她不住的看车间外,但还没能把他看出来,一天过完了,马上要下班了,他还没有出现。他去哪了呢?他咋不跟我说呢?她心里像油煎,并不是她想他了,而是大事不好了,她必须得跟他说。
下班了,大伙都往外走,她再也顾不得脸面了,就去厂子的办公室去了,一问厂子说他今个请假了,听说是去城里有事。她听了更急了,他有啥事呢,他咋这么会挑时候呢?没法,她只得跟她们几个一起往回走。
因为她跟技术员的关系,五个好姐妹也都听父母的话跟她疏远了,她也很识趣,也不主动黏糊她们。可是这次,她们几个去在厂门口等她。她出来了客气的太艳一看问:“青莲呢,咋少了她?”
冬花和大梨一起说:“她今个请假了。”
不知怎么的她听到青莲也请假了心里一疼,当然有马上安慰自己说青莲的请假跟她的技术员的请假毫无关系。于是就家长漫不经心的问青莲请假干啥了。大伙撇撇嘴说不知道,她听了心里更不舒服了。
到了夜里,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就又起来偷偷开开了大门,不由的又顺着大路朝厂子出走去,她要到厂子里他住的地方找找他看他来了没。
忽然她听到一阵男女亲热的声音,她浑身一抖,赶紧躲了起来。好久,俩人开始说着话往她这边走来,她刚要躲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脑子嗡,呆住了,不错,是技术员和青莲的声音……
她猛地从杨树后面跳出来,把搂抱着走路的俩人吓了一跳。是技术员和青莲。
石榴气的浑身抖的像风吹石榴叶,她指着青莲大骂:“你个不要脸的...,你勾引我男人——”
青莲却毫不示弱的冷笑着说:“哼,你的男人,谁是你的男人,他今个请我进城去玩了,你去过吗,他说明年俺就登记结婚,你跟他登记了吗,你敢说他是你男人?”
石榴一下子给打倒了,她眼泪汪汪的看着技术员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技术员不看她的脸说:“是真的,又咋了,大家不都是朋友吗——”
大家都是朋友?石榴死死的看着他:“大家都是朋友,好,我就跟你说,我怀孕了,你看咋办吧?”
技术员一听愣住了,马上脸色变的惶恐了,但很快就收起了紧张,把脸一板说:“你怀孕跟我啥关系呀,别觉着我是外地人就想讹我,逼急了我拔腿走人,叫你讹不成还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就到这了,我走了。”
说完,他丢下她俩,大踏步的跑起来,石榴跌倒在地上。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怀了孩子了,但是更糟的是,技术员果然找不到人了……
她发誓要找到他,所以她偷偷的离家出走了,但是找是找到了,他不见她,他家里人不认她,她捧着已经隆起的肚子喝了农药……
那个时候家里是没有专门用来洗澡的房间的,更没有现在的太阳能淋浴,那么到了夏天,村子里那些男男女女都是去水坑里去洗澡的。几乎村村都有一个或者两个大水坑被村人用来洗衣裳洗澡用,到了夏天男的白天洗,夜里女的洗,这成了不成文的约定。
这天晚上喝罢汤,村子里的闺女二红,春燕,素蓝,虹霞,青,五个人一起说笑着往水坑里去洗澡,她们不像那些男的一样脱了衣裳跳进水里玩个尽兴出来穿上衣裳就算是洗澡了,闺女们讲究,她们都拿着换洗的裤头,擦身子的胰子,这样香喷喷的出来才算是洗澡,闺女们都干净,洗澡总是讲究头先洗,就是不等坑里有人就跳进去,等人多了她们已经洗好了,这样才干净啊。其实她们这样的想法很可笑,这坑里的水又不是河里的水的活的,这边洗着那把流着,这是一年四季的死水,早洗晚洗还不都是一样啊。可是这些闺女就是较真,非得每天洗澡抢先不可。
可当她们来到坑边一看懵了:坑里的大小光腚满了,有老婆子有小孩子有媳妇大闺女她们打着骂着说着荤笑话,闹得不可开交。
素蓝长的瘦瘦的,白白的,她最爱干净,也烦热闹,她就皱皱眉头说:“咱今个来晚了,看看,这么多人咱还咋跳,我不洗了。”
春燕个子大,身子宽,性格也跟个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她看看坑里无所谓的说:“咋洗?人家咋洗咱就咋洗呗,早洗晚洗都是一坑里水,脏啥脏,假干净。”说着就撺掇大伙都脱衣裳跳。
虹霞看看坑里那些扑扑腾腾的光腚也说:“把水底的污泥都扑腾出来了,水都搅浑了。”
素蓝赶紧说:“就是就是,我说不能洗吧,走吧,回家弄一盆水擦擦就是了。”
几个闺女听了就做势欲走。但已经准备跳水打漟漟的春燕很生气,就气急败坏的嚷:“我说恁这几个死妮子咋这么多事儿啊,恁不洗我洗了。”
几个人听了照样扭头就走的冲她扔下一句:“那你洗吧,谁管着你啊。”
春燕听见慌了,嘟嘟囔囔的撵了上去。
几个人走出水坑就觉得没地儿去了,暑气还没消,头顶上虽然没有了日头炙着,但大地上还存留着日头烘烤过的闷热,令人汗津津的,不洗个凉水澡确实难受的很,到了家也睡不着觉。几个人懒洋洋的在水坑南边的大堤上走着,为没能美美的洗个澡烦烦的闷闷的,像夏天里的空气,但这么早又不想回家擦擦身子睡觉,就慢慢的溜达,听着水坑里传来的一阵阵热闹声春燕真想丢开几个好伙伴一个猛子扎进去。
忽然春燕心里一动,小声跟她们几个说:“要不咱在找个人少的地儿去洗?”
“人少的地儿,哪有啊?”四个闺女一齐惊喜的问。
春燕这时更来劲了,她指指东边说:“那里不是有个老坑啊,你看白天咱下地从那过,那里的水真叫清啊,水里那鱼还多,在底下游来游去的,看着那水都馋人,咱别听老人家胡说八道的,那是因为那离咱村远点没人洗他们才胡说八道乱猜的,那些小胆的就信了,慢慢就成了规矩,都不去那里洗澡了。走,咱几个今个就去洗去,看能咋着。”
几个闺女一听就犹豫了。
春燕所说的村东头那个老水坑是这个村子的禁坑,据说叫“...坑”。它并不大,也就一亩多地的样子,四周长满了芦苇,严严实实的把那个坑圈住了,显得那个坑里任何时候都没有太阳照,确实很阴冷。一年四季无论再旱的天,别的沟里坑里的水都干了,它仍是碧水一滩,而且水深丝毫不减。它里面的水很清很清,那清水好像也很有养分,因为里面的鱼又多又肥,白天下地的人路过都能在外面看见里面的鱼成群成片的游动,它们居然还有红色的,黑色的,很是罕见。但是,由于阴坑不许动的规矩,谁也不敢公然动那些鱼,有的嘴馋的半大小子实在忍不住了就偷偷的垂下吊杆去钓,谁知那些鱼好像通人性似的,就是不上钩,没法,后来也没人打那些鱼的主意了。村里的老人都邪邪乎乎的说这个坑里的水不是阳间的水,它跟阴间相通的,那个坑看着不大,可深了,一跳进去就没影子了,就算是会水的跳进了那个坑里,就会被送到阴间去,就别想在回来了,还配上一些谁谁谁在里面洗了一回衣裳怎么怎么,谁谁谁在里面洗了一次澡怎么怎么等等一些可怕的传说。
虹霞最胆小,她就摇头说:“嗯,不去不去,害怕死了,你没听家里爷奶奶说那个坑多可怕啊。”
春燕一心要洗澡,她就给几个闺女洗脑:“咋那么小胆啊,老头老婆子的话也能信?她们个个说不兴这个不兴那个,可他们那时候过的日子好还是这会过的日子好?她们跟咱这么大的时候都没吃的,咱这时候吃白面馍还夹腌黄瓜呢,她们那时候粗布衣裳都穿不上,咱这时候都穿的确良了。你说她们的话能不能听?”
几个闺女对她这话倒是赞同,就不在说话了。她继续发动她们:“你看这大伏里天,哪地里都不断乘凉的人,到处是吸烟的拉呱的,咱也不害怕呀,咱到那看看去,行就洗不行就凉快一会在回来啊,你看那个坑四处都是芦苇棵子,那里也凉快的很,咱在那凉快凉快再来睡觉也舒坦了,走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