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朗日。万里晴空。

一望无际的大海，像一块硕大的宝石镶嵌在蓝天白云下。太阳高照着，在海面上抛洒着一片片的金箔。海风轻吹着，波浪轻涌着，那一片片金箔就变成了一块块的碎金。放眼望去，海面一片金黄，远处的岛屿隐隐绰绰。

宽阔的海面上有几艘模型靶在游弋。

这是一个飞行的好天气。

突然，有一阵闷雷声从远方天际隆隆滚来。不一会，就看到有几个亮点从苍穹深处钻出来。

几个亮点慢慢地变大，那闷雷似的声音也渐渐变成了呼啸声。只见几架战斗机像大鹏似的从高空朝海面一头扎了下来。

俯冲。投弹。

顿时，海面上的几艘模型靶旁边激起了巨大的水柱。几架战机又迅速拉起机头，像利剑一样直插天空。

与此同时，岛屿那边悄悄飞来了一大群战斗机，它们疾速地朝几艘模型靶飞过来。它们飞得很低很低，机身上的八一军徽与编号清晰可见，而那飞溅的浪花几乎能溅到机身上了。那样子只有几十米的高度。不错，飞机仪表盘上的高度表指针指在30米，这就是说飞机离海面只有30米的高度。在九机编队中，像尖刀似的率先飞在前面的第一架飞机是海军航空兵东航A师飞行一团团长厉坚。他操纵着飞机，沉稳地锁住了目标，他对编队下达了命令：“打！”

厉坚一按红色的投弹按钮。机身一震，两枚演习弹正确地命中目标。几乎在同时，其他八架战斗机的两侧都发出两道耀眼的白光。几艘模型靶在白光中爆炸，海面上掀起了冲天的巨浪。

团长厉坚对这次演习相当满意。这是该团历史上首次进行的海上超低空30米演习。演习的战况表明：常规的作战战术显然落后了，这一对比连不懂军事的老百姓都看得明白。这海上超低空30米演习又让一团在全师拔了头筹。

在海面上进行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这是什么训练？这是魔鬼式的训练，说得确切些是自杀式训练。因为如果遇到机械故障，这30米的高度，飞行员连跳伞的机会都没有。飞行员按下弹射按钮，座舱盖还没抛掉，飞机就一头扎进大海里去了！

这纯粹是玩命！

厉坚自然有他的道理：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隐蔽性好，雷达不易发现。攻击敌人，出奇不意。关键是命中率会提高到95以上，能一举摧毁敌人的舰艇。现代战争，敌我双方的战斗力都十分强大，都想一招就把对方致于死地。有一个出奇制胜的法子，这是个金点子啊。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就是个金点子，关键在于如何训练。如果怕摔飞机，那只要每天飞个起落，保证年年安全无事故。

厉坚还有一个目的：他要把这超低空30米演习当作他晋升师长向东航司令部交的一份答卷！

那天，厉坚在作战室跟一群参谋讨论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问题。一个中尉参谋问：“团长，你这超低空30米飞行到底怎么飞呀？这不光是个战术技术问题，还有一个心理障碍问题，你怎么解决？”

厉坚赞许地看着中尉：“嗯，问得好。当参谋就得动脑子，而且要看到问题的关键，你问到点子上了。”

一个值班参谋匆匆进来：“报告团长，董师长电话！”

厉坚忙到隔壁办公室，他身板笔直，拎起话筒：“师长，您找我？”

董祥林的声音有点疲惫，他跟厉坚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司令员孙毅刚才打电话给他，东航司令部考虑让他今年转业。

厉坚大惊：“什么？司令员让您转业？”

董祥林说：“用不着大惊小怪，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也该让贤了。”他又问厉坚，“哎，你那个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的科目搞得怎么样了？有几分把握？”

厉坚“啪”地一个立正：“报告师长，有八成把握！”

董祥林在电话那头说：“不行，有十成把握才行。我不想在离任前有机毁人亡的事情发生，走喽，得走得圆圆满满！”

厉坚说：“是！”稍停，他又问，“师长，您真想转业？”

董祥林的声音中透出一种无奈：“军令如山倒啊！再说我们是司令员的老部下，他才提前跟我通个气！”

厉坚默默地放下话筒。厉坚当飞行员时，董祥林是他的大队长，当时孙毅是团长。厉坚一直以为董祥林会接司令员孙毅的班，因为他们师是东航的王牌师。孙毅就是从王牌师的师长位置上直升司令员的。厉坚很为董祥林感到惋惜，可惜了一个将才。真不知道司令员打的是什么算盘，B师、C师的师长不转业，为什么偏偏要一个王牌师的师长转业？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嘛！

但是，董祥林的转业不是为他提前创造了条件吗？早先，厉坚知道部队不是他一辈子呆的地方，除非他的肩膀上的两杠三星变成一颗金豆豆。但从团长到司令员（军级）这段距离有多长，这完全是个未知数。或许你奋斗一辈子都达不到，或许你几年之间就可以到达这个巅峰。这不是个人意志决定的，完全由上级来决定你的命运。

厉坚从当兵那天起，他就想把自己的一生交给部队，交给他的飞机，交给祖国的一方天空。如今这个机会真的来了，董祥林转业，这个师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要说厉坚不想当师长，那是假的。他早野心勃勃，或叫雄心勃勃。一字之差，意义不同，为什么不称他野心勃勃？因为他并不是个官迷！厉坚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一名合格的中级军事指挥员。他着眼于现代战争，着眼于现代战争中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得把他的部队锤炼成一把利剑，在瞬息万变的战争中，他的部队能拉得出打得响。更主要的是要打得赢，这才是个关键！他想：一个有责任感、有使命感的军人当然愿意挑起更重的担子。一个愿把自己的一生献给祖国国防事业的军人，军人两字已融入了他的血肉，融入了他的灵魂。因此，厉坚像无数抱着一腔热血报效祖国的军人一样，他想当上这个王牌师的师长。为部队建设与国防事业贡献他的聪明才智。而且，他的有利优势是：他才四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在A师的三个飞行团长中，他的年纪最轻，他的实力也比另外两个团长强。他还有一个突出的优势，他是个本科生。

董祥林在电话中对厉坚已有暗示了，他要让贤。还问厉坚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计划，又强调要万无一失。这几乎是在对厉坚明说了：你要当一师之长，得有个进阶之礼嘛！

厉坚回到作战室，他命令作战处参谋们先草拟出一份训练计划。他对刚才提问的中尉说：“你提的问题，我会用实际的行动来回答你！”

参谋们见团长接了师长的电话回来就下了决心，他们知道团长的性格，他决定的事不会改变。他们只有穷思竭虑，按照他的意图，做出一份科学、合理的训练计划来。

半个月后，一份详细的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计划放在董祥林的办公桌上。董祥林把这份训练计划反复揣摸之后，又听了厉坚的详尽汇报，终于在计划书上批示：“同意，按方案周密实施。”董祥林这是在部队最后一次行使他的师长权力。

厉坚在全团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之前，他先组织全团的飞行尖子训练。他的头等大事是要解决心理障碍问题，其次才是飞行技术问题。在离海面30米的高度飞行，这不是放风筝，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机毁人亡的一等飞行事故！

半月前，厉坚搞这个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科目，他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提高部队战斗力与实战水平，把部队打造成一支利剑。他根本没想到这个训练科目日后会成为他想晋升师长的一份见面礼。

厉坚把尖子们组成一个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大队。试飞前，他作了战前动员。最后他说：“董师长要求我们做到万无一失，我们今天开始做减法训练！”

所谓减法训练，就是在海面上先从500米开始飞，然后一天降100米。降到100米高度时，再一天降10米，直降到30米。

厉坚说完，问大家有什么想法。一个飞行员说：“团长，你是属兔子的吧？”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轰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厉坚眼一瞪：“兔你个蛋！你摔海里去了，我怎么向你老婆孩子交代？我又怎么向国家交代，一个多亿钞票的飞机眼睛一眨就没了？同志们，麻痹大意是我们的大敌！别仗着自己是个尖子就了不起，你技术全面了是不是？你能耐大是不是？你们敢说你们的技术比老子强？老子都不敢一下飞这30米，你能行？”顿了顿，他又说，“同志们，勇于挑战的军人是真正的军人。但不是盲目蛮干，得讲究科学性。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大家明白不明白？”

“明白！”十几条喉咙一齐吼道。

厉坚的减法训练训练完毕，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开始了。尽管大家对大海十分熟悉，那都在几百米以上。天气好无风时，看大海就像是一个广阔无边的平平坦坦的溜冰场；有风的时候，大海就像是一块连着一块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揉绉了的巨大的绸布；要是海面上有雾时，这大海就什么也看不见，飞机就像进入了云海一样。现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在眼皮底下，那雪白的浪花就在机身下拍打着；那从海面上跳跃起来的鱼儿仿佛触手可及------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海面确实够人心悬的。要不是厉坚的减法训练，一下子飞这超低空30米，真要一头扎进大海不可。

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用了十个飞行日，便大功告成。紧接着，就进行了一场常规作战与海上超低空30米作战的演习。

海上超低空30米演习获得空前成功。

这次演习在全东航大获好评，老首长孙毅发来贺电，全团获通令嘉奖。A师的二团、三团也要搞这个超低空30米的飞行训练。厉坚听后笑了：“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跑，永远差一截！”这是他常说的话。他还常说，军人要着眼于未来战争，要创新，要有超前意识，要敢于打破条条框框。战争打起来，它是没有章法可循的。你得有出奇制胜的法宝，才能取得胜利。

二团长、三团长也知道董师长要转业了，分别打电话给厉坚，意思是厉坚要做他们的领头雁了。厉坚嘴上很客气，心里也认为这个王牌师师长非他莫属了！他用海上超低空30米演习向东航送上了一份进阶之礼，这份礼的份量很重啊！

这天，厉坚正在召开全团开展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动员大会。他突然接到通知，让他开完会去一趟师部。

路上，厉坚想一定是东航司令部来人了，要找他谈话。谈完话，没几天就会宣布任命他为师长，董师长要跟他办移交手续了。不过，他到现在仍为董祥林感到惋惜，都熬到这个位置了，为什么不跟司令员争争？就是熬个副军职也好呀，生是军队的人，死是军队的魂。

厉坚敲开董师长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只有师长董祥林与师政委宁建国，没见到东航司令部的人。厉坚朝董祥林、宁建国敬了个军礼：“报告师长、政委，一团团长厉坚奉命来到！”

宁政委点点头，手一指沙发说：“坐吧。”

董祥林亲自给厉坚泡了一杯龙井茶，笑眯眯地坐在他的对面。

宁政委咳嗽一声，开始说了：“厉团长，你的海上超低空30米演习这个头开得好呀。二团、三团也要着手开始训练了，你们一团不愧是个老大哥。”

厉坚听后，他的身子在沙发上扭动了一下。

接着，宁政委开始说厉坚一大通的优点。董祥林在边上不时帮腔，把厉坚说得像一个名将了。厉坚开始时还挺得意，听着听着就觉得不是滋味了。他在部队也呆了二十多年了，部队的传统他还不知道？领导在说你优点时，后面的话准没有好事。

厉坚立即说：“师长、政委，你们别给我戴高帽了，我要被你们压死了。你们有什么指示，就快说吧。”

宁政委哈哈一笑，问厉坚：“董师长要转业的事全师都知道了，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厉坚听政委这么问他，心里一喜：这么说他们找他谈话真的是要他接师长的班了？转眼一想不对，假如真的要他接班的话，东航司令部怎么一个人都没来？安排一个师长，至少东航司令部副政委与政治部廖主任亲自找他谈话。两人一个都没露面，这算是咋回事？看来不是要他接师长的班，或许是上面要派一个师长来。先跟他通个气，要他有个思想准备。他望望董祥林与宁政委，说：“是。董师长转业的事大家早知道了，我还是最先得到这消息的，是董师长告诉我的。至于我有什么想法，这并不重要。作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宁政委与董祥林对望了一下，说：“好！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厉坚心里一惊：不好，或许上级真的要派一个师长来了？

宁政委问董祥林：“老董，要不你先说两句？”

董祥林说：“不用。你说好了，我镇得住他的！”

厉坚听了师长政委的对话，越发觉得不妙。是不是要从二团长、三团长中选一个师长？让他不要发牢骚？

宁政委又咳了一声说：“厉团长，经东航司令部党委研究，决定你跟董师长一块转业！”

厉坚像皮球似的从沙发上一下蹦了起来。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会让他转业！他劈头问董祥林：“师长，这是为什么？您先前从没有对我露过什么口风呀！我干得不好吗，为什么要让我转业？”

董祥林说：“其实，孙毅司令员让我转业时，他就谈到了你的转业问题！”

厉坚问：“那你为什么当时不对我说？”

董祥林说：“那时你正在搞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我不想让你分心。等你把这个训练搞好后我再对你说，这是让你站好最后一班岗，为部队建设作最后一次的贡献。况且，你这个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师部与东航司令部很关注，这是提高部队战斗力的一桩实事，我怎么敢让你分心？现在你功德圆满，我好可以跟你说转业的事了。怎么样，有意见？”

厉坚说：“您师长都转业了，我一个团长还有什么话可说？”

“看看，你还有情绪嘛！”董祥林双手把厉坚压在沙发上，又说，“实话对你说，不是你我干得不好让我们转业的。而是你我都不适应新形势的要求了，我们师即将要装备新型机种了，你我不懂这个新型机种，怎么指挥部队？那么就请懂行的人来指挥，新任师长不几日就要来了，你的副团长邢山也要回来了，他接你的团长位置。你刚才不是说服从命令为天职吗？我们要服从组织的决定。现在已跨入新世纪了，地方上也急需有作为的人才，我们回地方进行第二次创业吧！”

厉坚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想起两年前，董祥林让他去航校进修，他当时回答说部队飞行任务重，他这个本科生的本够吃了，让别的同志去吧。后来师部就让邢山去进修了。厉坚便说：“师长，上次进修你为什么不跟我明说？早知是去学习新型机种，我早去了！”

董祥林说：“组织上的事是让你挑精拣肥的吗？你还好意思说？这是你自己错过了机会，你怨谁啊？不要再费口舌了，我知道你是个人才，在部队是个人才，回地方也是个人才。是人才我们国家都不舍得浪费放弃的，都会派上用场的！”

宁政委这时说：“厉团长，说实在的，我也舍不得你走呀，你是我师的一员虎将。不过师长说得对，你回地方也能大有作为的！”

厉坚说：“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有点想不通。不过，请师长、政委放心，我会想通的。等邢团长回来，我会移交好工作的。”

厉坚走出师部，他想要离开部队了，多绕一百多公里去趟东航司令部吧，看看司令员孙毅，也跟他告个别。他对司机说：“上东航司令部！”司机看看厉坚的脸色，以为团长吃了师长政委的批评，不敢多嘴，一踩油门，拐上了305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