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光明机械集团公司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他们是以原市委副书记李茂生带队的江南市老干部考察团。这是李茂生退休后，不甘寂寞，自发组织的十几个身体状况较好的原市委市政府的老领导，冠以老干部考察团的名号，对全市范围内的企业进行考察调研活动。说是考察调研那是好听的说法，因为他们考察调研也不过是在企业走走看看，听听企业领导的汇报，再就是在酒席台上举杯论英雄了。临走还可以拿一条红中华香烟，或一斤好茶叶。当然，李茂生愿意或兴致好的话，他还可以写一篇走马观花、不痛不痒的文章，在《江南日报》上发表。《江南日报》总编刘金龙对李茂生这些老领导的考察调研文章最感到头痛。这种既无文采又空洞无物的文章要是发在报纸上，就像给读者吃一盆馊了的又是苍蝇嗡嗡飞的冷粥！可是，不发吧就是不尊重老领导，发吧，又怎么能拿得出手？有一次，李茂生写了一篇文章，刘金龙压在抽屉里半年，最后李茂生找上门来，向他索要原稿。说省报要他一篇文章，既然市报不好发，那就到省报上发！刘金龙知道得罪了李茂生。他说了许多好话赔罪，几乎是给他磕头作揖了。又请他吃了一顿酒，答应第二天马上发，李茂生的脸上才算有了一丝笑容。第二天，李茂生的文章发出来，刘金龙当天被胡天成臭骂了一顿。这种狗屁文章你也发啊？你把市报当什么了？当成了一个乱哄哄的菜市场了？我看你这个总编的水平不过是个校对的水平！刘金龙挨骂后学乖了，凡是李茂生等老干部送来的文章，他便派记者重新去采访。再冠以李茂生等人的名字发表，这才交代过去。但记者们不乐意了，在各种场合都说李茂生考察团的不是。实际上，考察团的考察调研没有一个结果，也没有意见或建议向市委市政府提出来。他们纯粹是为了填补精神空虚，寻找在位时的感觉；纯粹是为了吃吃喝喝，考察调研各单位招待他们的档次与规格。他们的所谓考察调研就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原市委书记刘扬与胡天成就不要看李茂生的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法，认为是给他们这些老干部脸上抹黑，丢人丢到家了。你嫌寂寞你可以去种花、钓鱼、下棋、旅游、练书法、打门球------什么都可以做嘛，你何必如此弄得晚节不保？可刘扬与胡天成只能在背后说说李茂生他们，一点也奈何李茂生他们不得。你在位时你比他官大，你的意志你的看法你的话都是指示，他心里不愿意也得听你的。但现在大家都是退休干部，大蒜头与荸荠两个一般大。见了面你还得客客气气地跟李茂生他们握手问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呢。
李茂生没有认为他的考察团丢人现眼，他对自己的老干部考察团很满意。每星期都要活动一次，全市有多少家企业单位？就是天天跑他都来不及，但他得悠着点。这悠着点的好处可大着呢，一是对自己的身体有利，二是下去过多底下的人会不高兴，他才不会做一个老厌物呢。难得下去一次，下面的人就很热情很隆重地接待你。李茂生要的就是这种仍被尊重、仍被前呼后拥的感受。吃，对李茂生一点也不稀奇，这辈子他什么东西没吃过？他早吃得大腹便便，吃得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了。为了身体，他甚至不惜身价，降尊去拜一个寺庙中的老和尚为师，静修身心。
李茂生早在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在江南市红起来的时候，他就想来了。当时他退休不久，当他听说这厂的老板是蒯正明，他就按住了这个念头。记忆中，他记得蒯正明在转业时，来求过他，他当时一口答应的。他堂堂的一个市委副书记，分管的工作又多，给蒯正明随便安排哪个吃香的部门都成，他只要一句话或一个暗示就行了。但后来，这蒯正明夫妇只给他送了一套西装料子。他就勃然大怒，他觉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这安排一个工作你以为在菜市场买菜一样？这个蒯正明当他什么了？打发叫花子呀？他李茂生的话，不，他的指示是一言九鼎的份量！这是安排工作，是一个人一辈子的终身大事！难道他的话就只值区区一套西装料子？李茂生用蒯正明夫妇送的西装料子做了一套西装穿在身上，但对蒯正明所托之事，他对自己说：不理。
谁能想到，蒯正明会当上老板？这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栽柳柳成行，还是蒯正明这小子的造化？反正李茂生心里不太平衡，他这个市委副书记的收入跟蒯正明无法相比。老子的贡献难道还比不上蒯正明？凭什么这小子一下成了个百万富翁？后来，两次转制后，蒯正明从一个国企老板摇身一变成了私企老板。李茂生与他的老干部考察团一个个都嗷嗷叫：老子们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还不及人家一年的收入，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茂生对蒯正明的态度就有了根本的改变。你小子有今天，全仗了我当年的一念之功。要是我收了你的西装料子，随便把你往哪个部门里一塞，你就是有本事到今天干到局长就撑破天了！哪有你今天的万贯家财？你发财不是我李茂生让你发的吗？
于是，李茂生考察团的车队就理直气壮地开进了光明机械集团公司。李茂生也理直气壮地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铺着红地毯的会议室。
蒯正明、高强热情地接待了李茂生的考察团。小会议室里席无虚座，每个老领导面前摆着一个大水果盆，里面放着水果与蜜饯瓜子，还有一包中华烟；每人面前的茶杯里飘着阵阵香气，那是正宗的龙井茶。杯子是双层真空玻璃茶杯，上面还印有光明机械集团公司赠的字样。李茂生等老领导们一见到这个玻璃杯就喜欢上了。这个双层玻璃杯不烫手，不漏水，又保温，又环保，还便于携带。李茂生以前也有一只这样的茶杯，每天出门他都带在身边。可被淘气的小孙子摔坏了，李茂生心痛了好几天呢。李茂生想：这蒯正明怎么像他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他缺这样的一只好茶杯呢？
蒯正明对李茂生老干部考察团的到来表示热忱的欢迎。他向老领导们汇报了企业两次转制后生产经营产销两旺的情况。高强时不时地给老领导们面前的茶杯里续水。他从新疆回来后，帮蒯正明出谋划策，在美国设立千斤顶销售部，开拓美国市场。接着，又把市场拓展到欧洲，他很快成了蒯正明的左臂右膀。
蒯正明在讲话时，他的目光不时地在李茂生的脸上闪过。他怎么也忘不了这张脸，这张脸忽阴忽晴，反复无常。尽管这张脸已很苍老，但仍很有内容，他这一生的许多事都藏在这脸上的皱折里吧。蒯正明闪电似的目光，再次扫过李茂生的脸时，那尘封的记忆仓库的大门突然洞开------
蒯正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从部队转业的。转业那年，他希望进的单位是比较吃香的工商、税务部门。没想到一纸通知让他去江南市光明机械厂报到，仿佛是一桶冷水把他从头浇到脚，浇了个透心凉。蒯正明的运气从小就很好，用四个字概括：一帆风顺。他母亲是从田里干活时像老母鸡下蛋那样顺顺当当地把他生下来的，就生在田沟里。蒯正明顺顺当当地生下来，顺顺当当地长大。他看中了邻村的标致姑娘徐丽华，他家比徐丽华家穷得多。但人家不嫌他家穷，徐丽华觉得尽管蒯正明人瘦小又其貌不扬，但他头脑活络，嘴巴又会讲，以后是个有出息的人。在蒯正明当兵的那年，就跟他订了亲。蒯正明当的是坦克兵，部队在山东半岛。部队里北方兵居多，他这个南方兵在这群北方汉子的潜移默化下，也变得豪爽、粗犷了。他在部队最喜欢唱的歌是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肩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从不畏惧，决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听，风在呼啸军号响！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战场，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祖国的边疆。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向最后的胜利，向全国的解放。”蒯正明说这军歌豪迈，气势磅礴。他从战士唱到连长，又从连长唱到越南战场，再唱到师部当作训股长。他整整在部队度过了14个火热的春秋，老婆徐丽华也被他从农村带到了部队，又从部队带到了江南市，一家人成了标标准准的城里人。
可蒯正明从部队转业到城市，他的运气并不好，他的希望落空了！他没想到竟会是这个结果，分配到了一家工厂，这跟他的愿望南辕北辙！
蒯正明的超前意识比一般人强。早在徐丽华随军后，他就为自己谋划后路了，但四处碰壁。后来听说邻乡胜湖村有个叫龚广才的人，他表哥李茂森是江南市市委副书记，蒯正明就去龚广才家求他帮忙。没想到龚广才是他的小学同学，一谈就谈拢了。一年后，蒯正明转业回来，他就跟龚广才去副书记李茂森家，求他帮忙安排工作。
李茂森的家座落在一条风景宜人、垂柳依依的河边。走在曲里拐弯的桥上，蒯正明对龚广才说：“广才，你表哥家住在这里，环境不错呀！”龚广才说：“这里是市里头头脑脑住的地方，哪能会差了？”
河边第二栋楼房是李茂森家。龚广才领着蒯正明走到二楼，一扇不锈钢栅栏门挡住了去路。那时是80年代末，蒯正明刚从部队回来，对地方上的事都不清楚，他不明白好好的楼梯间竖一道门干啥？他还不知这是一扇防盗门。他想问，龚广才已按响了电控门铃，只听一个女声问：“谁呀？”龚广才赶忙说：“表嫂，我是狗娃，我们来了！”狗娃是龚广才的小名，都三十好几了，在人前还称自己狗娃，蒯正明感到有点好笑。铁门的锁“嗒”的一声开了，龚广才弯腰脱鞋。他对蒯正明说：“快把鞋子脱了！”蒯正明第一次碰到这事，“脱鞋干啥？”龚广才一把推开铁门，蒯正明一看楼道，只见楼道是用水曲柳地板装修的，漆水很好，都可照得出人影。他赶紧脱鞋，两人光着脚走上二楼平台，换上拖鞋才走上楼去。
楼上更令蒯正明瞪目，气派豪华的装饰令他一顿，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想不到一个副书记的家这样的富丽堂皇，李茂森豪华的家给蒯正明冲击太大了，也令他感受颇深。
李茂森在书房里接见了龚广才与蒯正明。龚广才对李茂森说：“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蒯股长蒯正明，他是我从小的赤卵兄弟，如今他转业回来了，求你给他安排一个工作。”龚广才也是个人精，他不说蒯正明是他的小学同学。说了小学同学表哥他会不高兴，什么阿狗阿猫的都往他家领？他家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吗？
蒯正明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李书记，便掏出烟递过去。李茂森见是大前门，嫌烟劣，手一挡说：“你在部队是营职？家属随军的？你这种情况，是可以留在县城工作的。”龚广才陪着笑脸说：“表哥，这些正明都知道，所以才来求您哪！”
蒯正明想跟李茂森套近乎，李茂森也当过兵。都是当兵的，应该好沟通的。他问：“李书记，听广才说您也是当兵出身？您是哪年入伍的？”
李茂森淡淡地说：“52年。”
蒯正明肃然起敬地说：“哟，您是老兵的老兵了，我在您跟前纯粹是新兵蛋子一个！”
李茂森显然不喜欢说这个话题，说：“你这种事我是不爱管的，看在广才的面上我才管一次。你想到哪个部门工作？”
蒯正明说：“我穿了十几年的军装，对制服情有独钟，工商、税务部门都可以。”
李茂森说：“行呀，我们对转业干部还是比较照顾的。除了这两个部门，市委办、宣传部刚好也缺人呢！”
心有灵犀一点通。蒯正明大喜过望，说：“谢谢李书记栽培！在您的身边工作那更好了！”
李茂森没再说话，站起身送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