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充斥着太多的声音，她听到与她相邻的病床上，那个今天一早刚刚住进来的女孩在对她的妈妈说她想让爸爸给她带几本小说来，她听到那女孩提到《挪威的森林》和《马语者》，她听到住在最里面病床上的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不停地咳嗽，而她的儿子在连打了四个喷嚏之后问他的母亲她现在是不是想吃东西了，她听到护士走进来对每一个病人说该吃药和量体温了，她听到母亲的叹息和父亲对她的轻声劝慰，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她真正想听到的，她竭尽全力想摒弃头脑中的一切思想，她想让自己再睡去，她想再见到那对眼睛，想再听到那个声音，可是她的一切努力均告失败。
从昨天那个落水的梦境醒来之后，她也曾几次昏沉沉的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但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双大眼睛，那个小小的身影，每次清醒过来她都在心里不停地祈求，你回来吧，你回来吧，然而似乎所有的神灵都忽视了她的存在，他们任由她待在无边无际的绝望里，任由黑暗吞噬掉她最后的一线理智。
有人在摇动她的肩膀，她睁了睁眼，看到了那个病床边的身影，但她根本不想去理会，随即又闭上了眼睛，那个人又再度摇动她的肩膀，她只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就在她以为那个人不会再打搅她的时候，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好吧，如果你不想睁开眼睛，那就闭着好了，只要你仔细地听，因为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那个声音停了停，似乎它的主人正在考虑要从哪里说起。
“有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事实上，我一直努力想要忘记它，但是昨晚我终于想明白了，那件事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经历的一部分，我永远都无法逃避。”那个声音又停了，仿佛它的主人已经被记忆带回到了从前。
“我曾经有过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叫徐诚，比我小一个月，在我的记忆中他很漂亮，性格温和，而且非常懂事，我们在同一个四合院里长大，那个时候他比我哥更像是我的兄弟，我们上同一所小学，同班，每天都形影不离，上学，回家，写作业，玩耍，直到有一天，我让这一切都改变了。
“我还记得那一天，天气很热，事实上再有一个多星期暑假就要结束了，我吃完了午饭就去找徐诚，当时他并没有吃完饭，但是为了不让我等，他加快速度吃完了饭，我还记得我们走出他家的时候，他妈妈在我们身后喊”别跑远了，注意安全‘。到了院子里他问我是踢球还是玩拍洋画，我说天这么热咱们去游泳吧，他显得有点为难，他说他妈妈说了不让他再去护城河里游泳了，我说没关系，咱们游一会儿就回来，你妈不会知道的，于是最后他听了我的。
“积水潭的那条护城河，每年夏天都有人在那游泳，但是那天中午那个时候，却只有我们两个人。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并驾齐驱，但是很快他就被我落下了，每次都这样，他那时的学习成绩比我好，但是所有的体育项目他都不如我。我听到他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已经离他很远了，我故意游得更快，因为我以为他喊我只不过是想拖住我，这样他就有机会赶上我，等我终于停下来回头看的时候，他正在向我摇着手臂，还喊了句什么，但是我离他太远了，我根本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于是我就在原地大声喊”你再大点声，我听不见‘，他突然就消失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故意吓唬我，我还是没动，我等着他憋不住了自己冒出来，可是他没有，再也没有。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把他捞起来时的样子，他的身体显得那么瘦小那么苍白，他的一只眼睛半睁着，左脚上还缠着水草。“
病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许正平的身上，而许正平的视线不曾有片刻离开妻子的脸。
“他是他们家唯一的孩子，两天前，刚刚过完十岁生日。他妈妈身体不好，曾经流产过两次，徐诚是她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孩子，生他的时候他妈妈已经三十四岁了，结果他妈妈在几次哭昏过去之后就变得神经错乱了。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不停地哭，大部分不清醒的时间她会不停地对着空气说话，那之后的一个多月，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她喊徐诚的名字，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嗓子都哭哑了。每次我都紧紧捂住耳朵，但是没有用，甚至白天到了学校里我都能听到她的哭喊声在我耳边回响。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一闭上眼我就能看到徐诚的脸，每次他都会问我同样的一句话，”我们是踢球还是拍洋画‘，而我每次都回答“你想玩什么我们就玩什么’，我真的无数次无数次希望我当时就是那么回答他的，我无数次对自己说如果我当时听了他的而不是勉强他去跟我游泳，如果我不是像以前一样只想着赢他而游得那么快，如果他向我招手的时候我立刻游回去而不是在脑子里存着那么自私又幼稚的想法，那么他也许就不会死，可是，根本就不会有”如果‘。
“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无论我的父母用什么方法开导我帮助我都没用，直到有天晚上徐诚的爸爸来找我。我记得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那不是你的错‘，我一下子就哭了，那是自出事之后我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而不是躲在没人的角落或者在夜里用枕头或是被子蒙住头偷偷地哭，他又跟我说“那只是场意外，不要再责备自己了，也不要再去想什么如果，生活里没有如果，你长大了会明白的，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记住，不要让我失望，因为这是你能回报我的最好的方式’。
“在那次谈话的两天后，徐诚的妈妈被送走了，我向徐叔叔问起时他告诉我他把她送回娘家住了，因为他不能再请假了，他必须要重新开始工作，但是我心里一直觉得他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初二的那年寒假，我们全家从那个四合院搬了出来住进了楼房，在搬家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去找了他，他对我说”明年就初三了，然后就要中考，你一定要努力，考一个好学校，将来考一个好大学，记住，不要让我失望‘。
“那之后每隔一阵子我都会回四合院和他碰面，向他汇报我的学习成绩，因为我想让他知道我没有让他失望，但是高三那年我和他只在寒假时碰了次面，等到高考结束我再去找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搬走了，不过他在邻居那儿给我留了封信，信上他说”有件事我以前没有告诉你，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说了。其实在出事之后，在你的情绪和学习成绩都受到严重影响的那段时间，你的父母曾经两次请求我去和你谈一谈，可是，尽管我明白你父母说的理由很有道理，尽管我确实也被你的父母打动，我却两次都拒绝了他们，你看，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了不起。不过有一天下午，我陪你徐阿姨从医院看病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你躲在护城河边的一棵老槐树后面哭，那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拒绝是个错误，所以在当晚我就去找了你。现在每当我想起我们那晚的谈话我都会很庆幸，因为我没有让我的怨恨毁了你的未来。
“”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想你对我当初说过的话也应该能理解了，就是生活里没有如果。人的生命无论是终结于疾病，战争，洪水，车祸还是自然衰老，我们都只有勇敢的面对，因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且也正是因为有死亡的存在，生命才显得更加宝贵，坚强而有意义的生命才更加令人尊敬。我相信你的未来会是十分美好的，因为你一直在努力，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你徐阿姨也会为你骄傲。‘“
许正平停止了讲述，他的身体向前倾，把妻子的一只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他清楚地看到妻子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
“在我们举办婚礼前，我花了二十几个晚上折了三百六十六颗幸运星，在婚礼上当我把装满幸运星的玻璃罐第一次交给你的时候我说，我希望今后和你共度的每一天都能带给你快乐，因为我认定你就是唯一那个能和我白头到老的人，你哭了，你说你要用你的一生来爱我陪伴我。
“在你手术后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里，是我在十岁之后又一次陷入到极度的软弱中，我不敢想象在失去了女儿之后如果再失去你，我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而你醒过来之后，我又每天都生活在真相就要被揭开的恐惧中，但是我不停地提醒自己我不能害怕，不能软弱，因为只有我坚强才能帮助你走出悲伤，我不知道我以后的生命中是否还会面对这么重的伤痛，但是我知道就算真的还要面对这样的伤痛，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无所畏惧，而且我相信我们的女儿如果在天有灵她会祝福我们以后的人生，她绝不会允许你现在就放弃你自己的生命放弃我，放弃所有爱你的人。所以松松，你不能让女儿失望，你也不能背弃你对我的承诺，因为我的一生还没有结束，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我也绝不允许你就这么丢下我！”
苏彤的眼睛睁开了，而她的脸上早已是泪痕交错，她向许正平伸出另一只手，正平一把接住了它，然后他坐上床沿向苏彤俯下身体，他用手臂将妻子的身体紧紧圈在怀中，而苏彤把双臂环绕在他的背上，他们就那样静静地拥抱着，任凭泪水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