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光芒穿过玻璃窗照进了客厅,芮青斜靠在落地窗边。几只鸽子在暖色调的天幕上做了个漂亮的回旋消失在屋顶上方,不一会它们又回到视野中,芮青的视线反反复复地追踪着它们,直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冥想。
她看起来不一样了。见到芮青的第一眼,程煊的心就不由得沉了沉。
“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茶。”
程煊在沙发上坐下,片刻后,芮青从厨房走出来,将一只印有马蹄莲图案的陶瓷水杯放到沙发一侧的小茶几上,程煊微笑了,那是他送给芮青的十七岁的生日礼物,马蹄莲是芮青最喜欢的花。
“你还在用?”程煊指了指水杯。
“是啊。”芮青淡淡地说,然后拉开写字台前的椅子坐下来。
程煊的笑容消失了,自打一个小时前接到芮青相约见面的电话,他就一直处在半兴奋状态,他是那么充满期待的回到“璀璨星”小区,在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一肚子要说的话,但是现在,芮青表现出的淡然却让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本来想约在外面,但是后来一想,还是家里面说话更方便些。”
程煊点了点头,“这么说,你已经有了决定了?”
“是的。”芮青直视着程煊的眼睛。
“你选择的人不是我。”
“不是。”
程煊轻声哼笑,“你是想告诉我,因为你爱的人是江越?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我问过他,你甚至都不曾对他说过你爱他。”
“我是还没有说过,不过我会跟他说的,因为我确实爱他。”
“不可能,你曾经说过你不会再对除我之外的任何男人说出我爱你。”
“对,我是这样说过。说这话的时候我十七岁,说这话的时候我确实相信我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
程煊死死地盯着芮青,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从容不迫,而这种从容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这让程煊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你还在恨我,对吗?这是种惩罚,对吗?你想让我也体会一下你当年所承受的一切?你想让我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不是这样的。”芮青提高了声音,“你想得太离谱了!就算我曾经恨过你,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问题?”
“我爱上了别人。”
程煊又笑了,“你的说法很有趣。你没有说你不再爱我了,而是说你爱上了别人。”
“因为这是事实。”芮青的目光既平静又坦诚,“我们九岁相识,我们有相似的身世,我们住同一幢楼,同一个单元,我们上同一所中学,对我而言,对你的爱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你在我生命里留下了太重的痕迹,我想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把你从我的记忆里彻底抹去。但是有一件事改变了,就是我曾经以为我不会爱上别人,可是现在,我爱上了江越,这是我永远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是吗?那为什么等到今天你才告诉我?”
“对,我是犹豫了,因为你是我曾经用全身心来爱着的人,虽然倍受伤害。”
“那是因为我从前太愚蠢,我会弥补……”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对视了片刻,她看到他眼中的急迫,而他看到她眼中的平和。
“你一次又一次请求我的原谅,我相信你是真心的,我也确实无法对此无动于衷。我想过,如果一个人犯了错,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并且诚心悔过,那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因为人人都会犯错,所以我犹豫了。但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当我想就此抛开一切和你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就会感到羞愧,因为我是这么自私……”
“你是指对江越吗?这只能更加证明你对他的感情根本就不是爱。”
“不要再打断我,好吗?”芮青边说边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尽管她的语气依然和缓,但程煊还是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忍耐,这让程煊心底的寒意越发地加重了。
“正是因为我爱他,我才会觉得羞愧。”芮青说罢,起身走到了落地窗前。
窗外,夕阳下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晚霞的色彩变得更加浓烈了。
“江越对我的接纳是他在完全知道了我和你之间的故事之后,不是我告诉他的,而是苏彤,对这一点,我对苏彤一直心存感激,因为要是换作我自己,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告诉他这些往事。我一直记得江越那天说的话,他说,虽然他以前不知道我有过怎样的感情经历,但是他却从来没想过要把我和我的过去分离,而现在他知道了我的故事,却发现那根本影响不了他,因为他爱上的是我的全部。
“其实最初认识江越,我只是觉得他长得跟你有点像,但是后来通过进一步接触我才发现他跟你有很大的不同,不止是性格和为人处事上的不同,更重要的是,他让我有一种找到家的感觉,温暖,安全,充实,我终于明白了这些才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得到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在黑夜里迷路的人终于看到了灯光。”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了西山背后,窗外的光线变得越发昏暗了,芮青转身走到房门边,打开了照明开关,室内一下子亮如白昼,她发现程煊并没有在看她,而他此刻的神情就如老憎入定一般不露痕迹。
芮青再次在写字台边坐下,“我对江越的爱是在你回来之前就已经发生了的,与他相处的日子带给了我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感受,我们有着相似的思想和感觉,是他让我发现我自己还可以付出爱,还可以接受爱,这对我来说就像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芮青停顿了一下,“还有,我其实已经对江越说过了”我爱你‘,不过是在心里说的,就在他第一次吻我的那天。“
程煊的眼珠动了动。
“你应该清楚,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把”我爱你‘挂在嘴边的人,因为我总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在证明我的爱,而我爱的人也一定会明白,以前对你是这样,现在对江越也是这样。不过现在我明白了,我犯了个错误,如果我爱江越,我就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就像我也曾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程煊,属于你和我的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我想开始新的生活,而且我已经开始了,你也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一片寂静中,只有写字台上的米老鼠闹钟在发出轻微的嘀嗒声,芮青仔细地观察着程煊,他的沉默和他的僵直冰冷的眼神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产生了隐隐的不安。
“你甚至都没有给我机会,你甚至根本都没有重新了解我。”程煊忽然开了口,寂静刹时间就被刺破了。
“因为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程煊抬眼死死地盯着芮青的眼睛。
“因为我已经接受了江越。”
“让江越见他妈的鬼去吧!”程煊大吼了一声,站了起来,“是我们相爱在先!如果我能等,他为什么不能等?”
“你在说什么?等什么?”芮青尽可能保持着镇定。
“等你重新了解我,用足够的时间重新了解我,然后再决定你要选择哪一个!”
芮青张口结舌,这句乍听起来似乎是很有道理的话,让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突然地,程煊跪倒在她身前,她的双手被他紧紧攥住,而盯住她的那双眼睛就像着了火。
“三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尽管我知道自己像个逃兵,但在当时我一点都没有怀疑你仍然会像从前一样的等着我,现在看来我犯了个大错误,因为我从来没有向你解释过我离开的原因,就像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从前的我活得有多矛盾。
“你知道吗?虽然表面上看来我从来不在乎我自己是个孤儿,我对别人给予我的同情也从来都表现得不屑一顾,但是我其实很妒忌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子,每次和我的两个表哥打架,他们骂我在他们家吃白饭,我就骂他们两个是笨蛋,因为他们的学习成绩永远是班上的倒数第几名而我却一直名列前茅,虽然每次打架我都落下风,但我每次也都让他们两个挂了彩,我嘲笑他们的无能,就像我嘲笑我周围的其他人。从小到大,我一直为自己的学习成绩还有我在摄影方面表现出的天赋而骄傲,我看不起那些平庸的人,我也看不起那些喜欢在人前表现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世外高人。起初的时候,我以为你也是像我一样的,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你不是,而且更要命的是我根本无法适应你的改变。
“十八岁的时候,你已经开始在一些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二十三岁的时候你出版了第一本中篇小说,就在这期间,我开始一步步地疏远你,我固执地认为你就像我曾经嘲笑过的那些人一样,急于在人前表现自己,急于得到别人的认可以获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心理满足,我故意冷落你,可同时又妒忌你,这让我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我肆无忌惮地挥霍你对我的感情,再加上我天生喜欢自由,讨厌被约束,于是我选择了一次又一次离开你,我喜欢看你为我等待,甚至根本不在乎你因此受到的伤害,我甚至还有一点点骄傲,因为我完全把你的感情掌握在了手心里。
“但是后来有一天,在旅行的火车上,我看到一个女孩在看你写的第一本小说《夏冬》,而且她还在不停的流泪,我以前一直很固执地不去看你写的任何东西,但是那天我却忍不住向那个女孩借了那本书。我这才知道你写得是我们的故事,那个叫夏小雪的女孩就是你自己,我震惊于你为自己写的结局,那么凄凉悲惨的结局,它让我意识到你对我的爱有多深我对你的伤害就有多深。
“那次旅行回来,我开始试着重新和你亲密,而且我很快就发现竟然是那么容易,你对我的接受根本就是毫无条件的。我始终记得我向你求婚的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要来陶然亭公园,我说这里有让你最为之感动的爱情,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认真的,你当时那么信赖地看着我,就像我从来不曾让你伤心难过。可是后来,你那么高兴的拉着我到处去看房子,你几乎每天都在跟我谈论你对未来生活的设想,而我却变得越来越烦躁,我发现我根本就没准备好去面对你想要的生活,还有,我当时仍然住在那个破地下室,我那时在银行里的存款还不到六千块钱,买房子的钱全都是由你来支付的,所有这些都让我越来越确定我对你的求婚简直就是个错误,我根本什么都给不了你,所以,我又一次离开了。
“我想在信里跟你解释,却又觉得如果我最后的决定是离开,那么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于是我就只写了那三个字。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简直是愚蠢之极!正是因为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才让你彻底对我绝望了,也正是因为那三个字才让我在今天面临失去你的局面。可是容容,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曾经几次想过联系你,但是我又想如果我还是一无所有,联系你又有什么意义?我还是什么都给不了你。于是,我抓住一切机会来证明我自己,我做到了,而且我也完全认清了你对于我的意义,所以我回来了,我已经有能力给你你想要的生活,而且我也准备好了要和你共度这样的生活。容容,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不要再管什么江越了,你刚才说你无法把我从你的记忆中彻底抹去,这表示你仍然在爱我,你怎么能在爱着江越的同时又想着我呢?难道这对江越就公平吗?既然你爱我,那么你回到我身边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根本不必对江越感到愧疚,因为你本来就是属于我的,因为你本来就是为我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