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语羚看着两位老人的遗体,联想到自己的未来,又想到玉女峰上发生的事,欧阳逊美的离去,含泪仰天。
李函哭得死去活来,依依不舍地从火中跳出来。两人将骨灰用土罐盛了,绕过险峰,即日登程,朝相思岩而来。
李语羚将从玉女峰上带的几个玉器,换了银两,卖了两匹快马。
李函从没骑过马,刚一跃上马便摔了一跤,赌气不再骑了。李语羚左骗右哄,才同意共骑一匹马。
此时也是秋凉时候,山领上的树木,在微风吹拂下,片片飘零。南国风光,稀稀落落的还能见到一片片的葱绿。马蹄下,扬起灰尘,向四散开去。山上山下,枫叶的焦黄,满地的落叶,在夕阳的映照下更加凄凉。
李函无精打睬地偎在李语羚的怀里,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虽经过几天的劳碌奔波,倦意没有袭去她对往事的回忆。
两人风餐露宿,不一日来到相思岩。
李语羚放眼四望,比之金素谷,又是别番风景。
多了几处峭立的石林,更增荒凉之感。奇怪的是山间鸟兽全无,寸草不生。
李语羚将马牵到一边,让李函坐到地上休息。
望望西边天上,红日渐渐的下坠。
他叹了口气道:“我们行了这么多日,也没好好休息,想来这里大睡上一觉,却又不能。”
李函没精打彩地道:“我看这里方圆数十里之外,决不会有人家,现在天又快黑了,就是你,偏要早早地赶到。”
李语羚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理她。出神地望向岩石之上冒出的白雾,不禁道:“上面有人。”
李函噩道:“姥姥曾说过,相思岩上除了懂得用药的人,是无人敢上去的。”说罢,抬起了头,望着那股白气。心里不断的嘀咕,望了望李语羚道:“你上去看看。”
李语羚点了点头道:“你坐着别走,我上去探过究竟就下来,饿了自己取些干粮吃。”
李函朝他做了个鬼脸,道:“你去吧!”
李语羚施展轻功,不一瞬便到了岩的顶端。隐在高大的石峰下,鳖了一眼那快平滑的巨石上冒出的白气。一个身形奇伟的大汉,背对着他,正拨弄着火堆。他心忖道:“难道他也懂用毒?”
再一细看,只见那大汉正烤着只野鸡,其味喷香。李语羚一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滑动的石头,哗啦一声,滑了下来。
那大汉仿佛早已知道了他藏在巨石后面似的,没有理他,继续烤着野鸡。李语羚心下大奇,暗道:“难道他失去了知觉?”
他大胆地扔了一块石子过去,正好扔到大汉头上,眼见着那大汉的头就要重重的挨那一下。可就在石子飞去的瞬间,那大汉手一伸,食指和中指刚好夹住石子。
李语羚见状,暗叫不妙。
可那大汉并没有站起身来,也不看李语羚一眼。
李语羚好奇心大起,接连扔了两颗石子,都被他接住了。整个身子连动都不动一下,出招之快,李语羚可谓从所未见。
李语羚见他出招利索,忙拣起地上的碎石,朝他铺天盖地的扔去。只见大汉一旋身,早将飞来的碎石,扑到地上,仍旧不让李语羚见着他的脸。
李语羚越觉得奇怪,越是害怕。手按冷月宝剑的剑柄,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拔剑自卫。
但他将周遭的碎石都扔光了,那大汉始终不动。
他忙拔出冷月宝剑,砍下巨石的棱角,向他掷去。
那大汉嗡声嗡气地笑道:“小子,我们好象哪儿见过。”
李语羚一怔,心想:“我生长在玉女峰,见过的男人可不多,他是谁?”将信将疑地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那大汉笑道:“你见着了我自会知道。”
说罢,转过脸来。李语羚一看,不禁大惊道:“我……,我是不是遇鬼了。”
那大汉拉长了嗓音道:“没遇鬼,是不是记起故人了?”
李语羚摇了摇头,暗道:“你长得鼻子连着下巴,嘴歪到了耳朵上,满脸的疥疮,我怎么会见过你?而且这种人见了一眼就不愿再见第二眼的,再见到绝不会忘记。”
怪汉见他摇头,忙道:“再想想,你不记得当年分《玉琼剑谱》的事了?”
李语羚莫名其妙地道:“什么剑谱?我从来就没听说过。”
怪汉端详了他一番,身子旋起,驰向李语羚,他这几下兔起鹘落,全是玉琼剑谱上的功夫,端的是厉害无匹,快捷无伦。
李语羚见他来夺剑,拿桩站稳,手里不断地使出玉女剑法的“燕掠九宵”、 “鱼游浅底”、 “流星赶月”三招,护住全身要害。
怪汉怪叫一声,喝道:“好。”双手握拳,轻捷中使出来的却又是拳法。李语羚见他中途变招,大感诧异。愕然道:“你使的是什么剑法?”
怪汉冷哼一声,憋声憋气地道:“谁说我要使剑法了,我这套乃是拳法。拳法秘要,贵在身法。身法,亦如用兵主将。然手法,最难得妙处,亦正多弊处。”他不断地说着,做着钩拳、醉拳等各大拳招的姿势,进身与李语羚撕斗。
只听得怪汉又道:“身法低而腰直,则腰失其真。身法贵乎竖,然竖而头仰,则头失真。手到而脚不到,脚到而身法不到,甚至锋芒反利,皆大病矣。故身法有三要诀,一曰伸缩,二曰之射,三曰一片。有此三者,则身法备,身法备则拳法精进矣。”
李语羚见他每出一招,便讲解他怎样进招,可自己都疲于应付,不得不暗自佩服怪汉的拳法精妙。很快便被迫得气喘连连,倚剑稍息。
但怪汉哪容他休息大吼一声道:“小子,看看我这套迷拳咋样?”
李语羚暗暗奇怪,这分明是一个怪疯子,哪有把自己的生平所学在外人面前炫耀的,还把心法都说了出来?
只听大汉喝道:“从上劈下。”李语羚见他脚步沉稳,力大无穷,朝自己头顶扎了下来,连忙操纵轻身功夫,闪到一边。怪汉的一拳,刚好扎到李语羚站的巨石上,巨石顿时碎开几条裂缝。
李语羚看罢大骇,心想刚才要是一拳扎在自己身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当下提神戒备。见他停住身子,空门大露,李语羚抓住大好机会,斜刺里一剑攻致。
怪汉一招甫过,又喝一声:“乌龙戏珠。”
李语羚招刚递出,怪汉也挟如山劲风,左抗斜里朝他攻来。自己虽手握一柄削铁如泥的冷月宝剑,也瑟瑟地不敢与之正面交锋。招出一半,忙撤了回来,换成守势。
怪汉“哈哈”一笑,以出的一招,须臾便幻化无形。只见他歪着的怪嘴,抽搐几下,猛又喝道:“黄龙抱蟾。”李语羚见他出力刚猛,如以硬碰硬,自己绝非他敌手,不如俟时以待。心想,实在打不过便溜之大吉,可这样便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行径,回去定会被李函这小鬼更加的看我不起。
一硬头皮,长剑托地,飞起一脚,望左刺斜里踹那怪汉的右肩,他这一招乃是虚招。本想攻怪汉的左胸,但如果直接出招,会被他知觉,自己的脚踹了出去,自己便再难收回,要是被他抓住,一只脚已然废了。他虽招出得虚,但怪汉久经阵仗,怎识不透他的鬼蜮伎俩?也不点破,佯出招护住自己的右肩,右手却暗一运力,聚于掌心。
李语羚见他似是中计,心里一喜,奋力踹出。
怪汉一声长啸,五指紧缩,捏得手指脆响。
李语羚一声怪叫,扔下手中的长剑,怪汉得意地狂笑。正在这时,李语羚全身胫骨一缩,一个金蝉脱壳,跃了出去,刚好抓住剑柄,疾身而起。
怪汉一愕,脑羞成怒。
明明刚才已将他擒住,却让他逃脱。当下一个“凤凰展翅”,扑向李语羚。
李语羚知他必然大怒,早提神戒备。
可怪汉勃然大怒,出招亦自狠毒。“凤凰展翅”本有几句心法,他喃喃地念道:“左手抱头颜,右手切将去。右手抱头颜,左手亦如是。倘有敌人披,两手插将去。左手反披来,右手反披骤。右手甫及发,左手横栓凑。此及敌左旋,敌右无双计。筋节要打熟,任我翅飞去。”他念完一段,还不出招,等得李语羚心里暗骂。什么左手、右手的,虽在提醒自己注意,却也在迷惑自己。让自己分心,不知他的招从何所出。也怕他将心法颠而倒之的念,那自己就上了他的大当。只得凝神尽量不听他的迷拳心法。
他虽然没向李语羚发起攻击,但李语羚的整个身子笼罩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无法脱身。就像老鹰戏鸡一般,将李语羚困在核心,尽情的玩耍个够。
李语羚眼见他的拳招,倒有几分和自己和会的三招玉女剑法有异招同工之妙,忙施展“燕掠九宵”,冲天而起。两股强大的气流相互撞击,发出丝丝的轻响。
怪汉怒喝道:“小子,我是天下无敌,你能胜得过我。再来比它三百个回合。”
李语羚见他说话疯疯癫癫,不敢恋战,一脱身,便往岩下奔来。
怪汉紧追不舍道:“小子,我还有一招二鹰捉兔,你别逃,尝尝我的厉害再走。”李语羚听到叫唤声,响彻整个相思岩,回声久久的荡在其间,震人心魂。
空旷的野地里,没有鸟声,没有虫鸣,只有他那阴阳怪气的呼唤声。
李语羚奔到李函身边,喘吁吁的道:“快走。”
李函瞪了他一眼道:“小胆鬼,怕什么?”
李语羚眼见怪汉便要奔到,来不及给她解释,伸手一提她的衣袖,整个人也飘在半空之中。
李函使劲的往下挣道:“你怕你一人走,带上我干什么?放开我。”
李语羚见怪人也赶上,只得停了下来,落到一开阔的荒土坪里。
李函望了望怪汉,冲着他道:“打扮得挺不错的嘛?”
那怪汉嗡着声音道:“小娃娃,我不跟你比,叫你旁边的那小子过来。”
李函朝李语羚一笑道:“他找你,你去解决他。”
李语羚苦着脸,想说什么,可怪汉也袭到眼前。还来不及拔剑,怪汉的左手亦抓向自己的右太阳穴。只听李函在一旁高声叫道:“好,打得好。”
李语羚见拳风就要沾上自己的鬓发,再不出手,自己便会受制,又在李函面前大大的丢脸,可自己还没想出什么好招来对付他。情急之下,想起了毒拐神君张烟霞的那招鞭法,“蛇游浅潭”。
怪汉一怔,退后了数步,望着眼前的少年,不解地道:“你是毒拐神君张烟霞什么人?”
李语羚道:“你问这干嘛?”
李函站在一旁,抢着道:“她是我姥姥,识相的就赶快滚。”
李语羚忙制止她道:“别乱说话。”
李函瞟了他一眼道:“你管不着。”
怪汉喜道:“我在相思岩等了她十五年,她现在在哪?”
李语羚指了指李函抱着的土罐道:“在里面。”
怪汉不乐地道:“她又不是死人,怎么会到罐子里去?今日不交代清楚她的下落,你俩谁也别想走掉。”
李函冷哼了一声道:“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将我们留住了?”
怪汉暴喝一声道:“好狂的口气。接我一招若何?”
李语羚忙拉着李函道:“这一招由我来代为领教。”
李函怒道:“谁要你帮我了?”
怪汉嚎啕一声道:“好,有胆识。来,来,小娃娃,我们切磋切磋。”
李函喝道:“谁小娃娃了,老怪物。”
怪汉更不答话,暴喝一声,一招五阳三岛手,抓向李函的左臂。李语羚惊叫道:“小心。”
眼见着怪汉的一抓,便要抓到李函的手腕,李语羚捏了把冷汗。他素知李函的脾气,又不敢上前相帮,只得怔怔的望着两人的出招拆招。
但听得一声怪叫,李函嘻嘻一笑,道:“老怪物,还比不比?”
李语羚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毒药,弄得他嗷嗷直叫。怪汉怒喝道:“臭丫头,比你姥姥还毒,谁让你用毒了?想毒瞎我的眼睛,没那么容易。”
李语羚暗想,李函用毒也太狠了点,死着性子不改,终会吃亏的。但自己又无良策教导她,又想到她身世孤苦,再没有了亲人,把心一软,开口的话再没能说出。
怪汉话一落口,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瓶,倒一粒红色的药丸放到嘴里,道:“臭丫头,看你还能用什么毒药来毒我?”
李函不服地道:“你再说一遍?”
怪汉骂道:“臭……。”突然想到不对劲,捂着嘴再不敢骂出声。
李语羚瞥了怪汉一眼,见他对李函的眼神不再那么恶毒。心里打着闷雷,不知道两人是否曾经认识,或者有什么秘密?
李函娇笑道:“老实说,你守在相思岩干什么?”一路的奔波,这是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笑得凄艳。
怪汉像喝醉了酒似的道:“找毒拐神君报仇,不,找她有点私事要了。”
李函拍了拍腰间系着的两个土罐忧伤地道:“想找她么?要不要我送你去陪她们?”她说这话时,两眼寒茫一闪,射向怪汉。
李语羚知她眼神可怖便会痛出杀招,怕她杀了无辜之人,忙道:“函子,千万不要。”
李函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道:“你不让我那样做,我偏要做。”
李语羚一惊道:“你……,你不听我话了。你还记得姥姥说了什么?”
李函冷冷地道:“不用你来教我。”
说罢,左手一扬,一层红色的粉末从她的指甲里弹出,直罩向怪汉的脸庞。李语羚见她出招绝不容情,拔出冷月宝剑,轻轻一隔,挡住药末飞去的方向。
李函停住了手,冷哼一声道:“迟早你会后悔。”李语羚一愣,自己救了人,又怎么会后悔呢?完全不理解李函话中的用意,也知道她深恼着自己,不敢看她的目光。
怪汉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数十年的修为还不如一个黄毛丫头,我这一世也算是白活了。不过在未找到毒拐神君之前,我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李函阴沉脸,娇艳中显得冰冷了许多。
冷冷地对怪汉道:“你用不着找她了,要报仇直接冲我来就行了。我等你,三年后的今天再来相思岩,那时别怪本姑娘手下不留情。”
怪汉死死的盯着她,半晌才道:“父债子偿,等我查清了自会再来相思岩。”
李函冷冷地道:“好,我届时等着你。”
李语羚道:“也算上我一份。我是金素门的代掌门,要报仇都冲我来得了。”
李函掐了他一把,道:“不关你的事,你走吧!从此以后我不再离开相思岩半步。”
怪汉见他两人正说着话,一闪身,隐没在群峰之间。两人待要赶时,却不知了去向。李语羚想着李函的话,喃喃地道:“你为什么要留在相思岩?”
李函仰天一叹道:“我本来就不属于外面世界的人,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恩恩怨怨,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你走吧!这里不属于你?”
李语羚忙道:“函子,我们还要去峨嵋的。你陪我一起去吧!”
李函望着远处的山峦,层峰叠嶂,茫茫一片,难见尽头。幽幽的道:“你愿留在相思岩吗?”
李语羚想着身上的重任,想着欧阳逊美的离去,玉女剑派还需要他去光复,他还要去找到欧阳逊美,也许还能见到像欧阳逊美所说的那个女孩。“我不能留在相思岩”,他轻轻的道。
李函冲他笑了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愿留在这里,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李语羚迷茫地望了她一眼,道:“等我看着姥姥的骨灰洒到土里后,我会走的。不过三年后的今天,便是我们的相见之时。”
李函点了点头,两人沉默着朝岩上走去,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在响起。
两人来到怪汉生火的地方,野鸡的肉喷香。对面便是毒拐神君张烟霞死去的大师兄,上面赫然写着“师兄熊烈风之墓”七个大字。李语羚伸手摸了摸石碑,那七个字,想是毒拐神君张烟霞用指力嵌进去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内心深处的血迹。
忽然想起欧阳逊美说过,熊烈风和神医汪洋是同门的师兄弟,不过两人都英年早逝了,要不然玉女剑派也不会躲在峰上炼药制丹。想着欧阳逊美的话,又想起玉女峰上发生的一切,心里无比的沉重。要是早遇到李函或是毒拐神君,还有余小露,玉女峰上就不会死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两人跪在地上,将两个土罐埋在熊烈风坟的两边。李语羚深陷两指,嵌入碑内,工工整整的写下两行小楷,虽没有毒拐神君的指力所及之深,也算得穷工极妙了。
李函站起身来,朦胧着泪眼,催促道:“快走吧!天黑了。”
李语羚抬头望着天,叹了口气道:“你要照顾好自己,陪我去峨嵋吧!”
李函眼睛里现出一丝光芒,轻轻的问道:“峨嵋回来以后呢?”
李语羚豪气顿生道:“我带你遍游天下。”
李函的心,一时陷入了低谷,道:“你走吧!”
李语羚不解她的话语,觉得眼见的少女的心,忽冷忽热,他狠了狠心肠,道:“好,我走了。”
李语羚身形几闪,飘过几处小峰,她望着远去的李语羚的背影,又瘦又细,不一会便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
她站在相思岩的顶端,望着刚嵌下的两行小字,回想着金素谷内发生的一切,那个似乎傻傻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个瘦削的轮廓,对自己总是百依百顺的人,却为什么不留下来陪着自己。
三年,可怕的三年,什么时候才到尽头?
假如怪汉练就了惊世骇俗的神功,连毒也不怕了,我还能胜过他吗?他能如期而至吗?
一阵凉风吹过,飘起地上的碎石细末,她望了望不远处的巨石上,开着几条裂缝,才知道刚才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恶斗。石上的剑痕,地上错综复杂的脚印,她在用心的数着那些小的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