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欢至今都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夜晚,那时候还没空调,就在逼仄的弄堂里面住着,窗户都开着,吝啬的晚风从窗口吹出来,她被热的受不了,醒来的时候听到一曲宛转悠扬的琴声。
小时候的她,很多时候都以为那是一场梦。
叶兰弹奏琵琶的时候,声调婉转,面上神情柔软,着一袭天青色旗袍,坐在客厅一把红木椅子上,手指蹁跹,婀娜多姿,非是凡人能比。
小小的叶清欢站在门口,偷偷地将门打开了一丝缝隙,揉了揉眼睛,望着那个仙女一样的女人,好像不是平时嚣张的可以跟邻居打起来的泼妇,好像不是那个偏执到不管她怎么哭闹都坚决不去学校给她开家长会的妈妈。
关于琵琶的记忆,就在念高中的时候,某天回家,看到满地的琵琶残骸的时候,戛然而止。
叶兰没跟她解释,只收拾了屋子,擦干了眼泪,说晚饭待会儿就好。
后来她曾经从左邻右舍嚼舌根的女人嘴里听说,那天下午来了个男人,最后被叶兰拿着琵琶给砸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嫖客婊子没谈好欢钱呗。”
“哎呦亏你说出口人家姑娘在这儿呢……缺不缺德的呀。”
那时候,叶清欢背着双肩包,目不斜视的穿过弄堂,将自己关进家门。
往事总让人伤神。
叶清欢伏在沙发上凝神想了很久,想起自己有段时间没去看叶兰了,尽管她大概也想不起自己来。
次日一早,叶清欢在附近超市买了些黄桃罐头,和一些蜜饯零嘴,都是挑的老牌子,叶兰喜欢的口味,然后大包小包的提着这些东西去了疗养院。
到疗养院门口的时候,她拢了拢身上的毛衣外套,挡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出门前她刻意穿了件宽大的衣服,不那么的引人注目,尽管知道叶兰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来,但还是有些心虚。
叶兰以前清醒的时候,曾三番五次的警告过她,女人这辈子最忌讳的就是被自己喜欢的男人瞧不起,所以自尊自爱真的很重要。
说这话的时候,叶兰咬着牙,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我知道我没资格跟你说这些,但是女儿,你听好,我没资格,但是我又是最有资格跟你说这些的,听妈妈的话,没错。”
叶兰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叶清欢一直都知道。
她曾经以为总有一天叶兰会告诉她关于她的故事,也许是关于一个男人负心的故事,也许是关于一个女人痴心的故事,但是她没等到,只等到了她神志不清,疯疯癫癫被送到了这里。
李阿姨早早的迎出了院子,穿着白大褂,气色十分足,见到叶清欢便十分亲昵,“清欢,好久没见你来了,最近工作忙吧。”
“还好。”
“你妈最近精神状态不错呢,一天总能有两三个小时清醒的时候。”
“是吗?”
叶清欢微微一愣,“哎呦我骗你干什么,快去看看,这会儿正教咱们院子里护士们修剪花枝呢,去看看。”
李阿姨的话,让叶清欢一脸的不敢置信。
上回来的时候,叶兰还疯癫着唱曲儿呢,现在就清醒了?
她脚步匆匆,走进了院子,还没走近,远远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十分轻灵,却带着几分沧桑感,听得出年龄的质感。
“这花儿要是这边叶子都修剪掉的话,会显得简单好看很多,留太多叶子反而冗杂了些,不好看。”
“兰姐,你看我这个。”
“小王这个好看。”
叶清欢生怕惊动了叶兰,提着东西站在院子门口,久久的不敢发出动静。
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叶兰这副清醒的样子了。
“哎呦不早了,我那院子的赵大爷该醒了出来遛弯儿了,我先走了。”
“可不是么,我也是得走了。”
护士门作鸟兽散,剩下一院子的花枝花叶,叶兰拍了拍膝盖上的叶子,起身欲走,抬眸便看到了站在院子门口的叶清欢,登时目光一滞。
“您说您也是,清醒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怎么也不让李阿姨给我打个电话啊?”
叶清欢开了一罐黄桃罐头,倒了半罐在瓷碗里,推到叶兰的面前,一副埋怨的样子。
叶兰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你最喜欢的黄桃罐头啊,妈。”
“我不清醒的时候,你都在哪儿啊?”
叶兰接过勺子,却又拿了个碗,将剩下的一半都倒了出来,推到叶清欢的面前,迟疑着看了她的小腹一眼,“你能吃么?这个太凉了。”
顺着叶兰的目光望去,叶清欢微微一愣,这才发现衣服扣子开了,隆起的小腹这会儿毕露无疑。
她很瘦,想说是自己胖了一圈都不行。
何况这会儿叶兰清醒的很,心思细腻敏锐的很。
“妈,我……”
“那小子对你好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叶兰自顾自的问着,似乎也不着急等叶清欢回答。
叶清欢却有些诧异,“妈,您不骂我?”
“我知道你们现在不比我那个年代,奉子成婚很正常,你李阿姨说那小子人挺好的,对你也好,我也就没打扰你,你工作忙。”
叶清欢皱了皱眉,眼中浮起一丝狐疑。
但是很快她便当做这是李阿姨哄骗叶兰的一些话,没再当回事了。
“工作还好,最近这段时间歇着呢,他对我也挺好的,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带他来看您。”
“不用了,”叶兰的声音有些闷,“别带他来了,让人知道你有我这个妈,不好。”
“说什么呢?您是我妈呀。”
“我知道。”
叶兰低着头,勺子搅动着黄桃罐头,碰在瓷碗壁上,发出哐当的碰撞声,像是撞在人心上一样,让人觉得没来由的焦虑。
“我不想见他,我自己在这儿过得挺好的,小护士们都很喜欢我,没人知道过去的事情,丫头,其实我看你现在过得好,也就放心了。”
“我过得挺好的,妈,您别内疚,那件事跟您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呢?”
说着说着,叶兰的眼眶便红了,“这么多年,我活的混混沌沌也就一了百了了,我可怜的姑娘,自己一个人扛着,还要照顾我这个疯子这么多年,哪儿容易啊,摊上我这么个妈,我姑娘你上辈子是造了多少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