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在此大书一下。
一九一○年年底,有一天,我的参谋长刘郁芬和我谈话,偶尔说起有一位同学住在他家里养病。那人姓刘,是我的亲戚。我恐怕住在他家里,或者不大方便,就请他到我的寓所中来住。
那位刘君患的是一种神经病,原先住在汉口时,曾跳过一次楼,摸过一次火盆,但病时发时愈,好的时候和平常人一般。一天,他的毛病发作了,我请罗大夫给他诊治。罗大夫是美国人,中国名字叫做罗感恩,和他太太在常德东门开着一个广德医院。我自到常德,就和他熟识。官兵中患了什么疑难的病,都到罗大夫处就医。罗为人极和蔼,医术甚高明,全城男女老少凡认识他的无不亲热他,信服他。我先叫赵登禹去雇轿子,打算把病人送到罗大夫那里住院。等轿子雇来了,刘君却死也不肯去,说怕人家笑他有病(这正是他神经病的征象)。我赶忙安慰他说:“那就不住医院吧,我去请罗大夫来给你看。”
罗大夫请来了,我陪着他去看病人,病人住在楼上,和我的卧房紧邻着。我们一进房,病人就躲到床底下去,死也不肯出来,劝了半天,才把他劝出来。罗大夫诊察了一会儿,和他说:
“你这病不要紧,只要多多运动身体,不久就可以好的。常德地方的人都极好,你可以每天多出去玩玩,走动走动,出些汗,身上舒服舒服。此外要多吃饭,多多地吃蔬菜。”
病人低头听着,倒也很好。我陪着罗大夫出来,说了一些闲话。又谈到病人身上来。我问这病究竟如何。罗说:“最要紧的是多活动,但怕他不愿意常常出去走动。最好要他做柔软体操,每天要他做几次。”
说着就站起来给我做柔软操看。我觉得这个很重要,要求罗大夫当面教给病人。于是又到病人房里,病人又是躲在床底下,怎么劝也不肯出来,好容易才勉强把他拉出来,扭着脖子,非常生气的样子。罗大夫和他说:
“你不能生气,若是生气,病就不容易好。我教给你做柔软操,你每天多做几回,很快就可以好了。”
一面说,一面比着姿势给他看。不料就在这时,病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手枪,说时迟,那时快,他手指发动机关,啪的一声,就把罗大夫打倒。我连忙去抓他,对我又是一枪,把我左手打伤,肩亦中一弹,几个传事兵一拥而上,才把他拉住,用绳子捆起来。
一边连忙看罗大夫,一弹正中他的左腮,从右边脖子穿出,血流不止。急忙请了罗太太来,只因伤势过重,抬回医院,当天午后,就谢世了。我的伤势幸而很轻,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始愈。
这事发生后,一般人都认为必起重大交涉,加以种种揣测。但最令人敬佩的,是罗太太于无限哀痛之余,仍每天给那疯子看病,一直诊察了三四个星期,从不间断。她说她要继承她丈夫未完之事,一定把他的病治好才肯罢休,治病就是医生终生的事业,她对人家说:“无论从哪一点看,那疯子不是故意杀人的。”
不久,美国驻长沙的领事,也来信调查真相,主张追究,要求赔款。罗太太约集当地牧师,开了一个会议,关于美领事的办法竭力反对。她说他们到中国来服务,本来就认定牺牲一切的。她丈夫的死,是殉道、是殉志、是殉职,谈不上要求赔偿的话。若真是这么办,那死者生者都不能心安的。
我当时着手料理。先把疯子送往北京,然后找罗太太商议抚恤的事,她仍以舍己济人的基督教义,坚决拒绝我的提议。但我无论如何心里不能安,他们的孩子还在美国上学,赡养教育之资,我总得尽些力。于是筹措了八千元,交请罗太太作为孩子的教育费。罗太太不受,我只得把钱直接寄到美国,托我一位朋友,交给罗公子。不想过了几个月,罗公子又把钱寄回,并附有一信。说:“父亲为职牺牲,正是完成了他的志愿。对于帮助学费的好意,只有心领谢谢。因为我已发过誓言,必定以自己力量供给自己读书,决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务请你允许成就我这个志愿。将来我学有成就,仍来中国服务,以继我父亲的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