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父亲从失业以来,差不多半年了,百般设法谋事,总没有丝毫的希望。生活时时感受到严重的威胁。后来他几经考虑,觉得非南返故里不可。
南行计划既然决定,惟一的难题就是川资。那时从天津到上海,轮船票价是十两八钱银子,加上由保定府到天津的一段民船费,由上海到巢县的一段路费,合计起来,至少须十###两银子方才敷用。这么一笔大款,向哪里弄去呢?父亲从前固然是半点积蓄也没有,亲戚朋友都如自己一样的穷困,借贷的事更是办不到的。处此情况之下,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办法,不得已遂将自己住的房子转典给当地一户人家,得了十五两银子,不足之数又变卖了些动用物件,才算解决了当前的难题。
我们一家,只父亲同我两个人住在一起。父亲是怎么样也不忍丢开我的,我呢,自然也不愿离开父亲。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只身孤影,流落异乡,让父亲实在不能放心。但如果一同回南,原已筹好的川资又发生问题,这使得父亲已有的决心也不免动摇起来。然而同留北方,事实上已不可能,当初万一有些微的办法,父亲是绝不作南行之计的。数月来的窘困生活,实在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
因为房子已经典卖给人家,父亲要动身走的前一晚上,新房主一连来察看了好几次。这显得我们一家人已无栖留之所,一种凄苦的感觉困扰着我们,使我们禁不住相对落泪。屋里的一点木器家具以及应用的什物,早几天已变卖尽净。这时所余的,只有父亲炕上铺着的几件简单的被褥和正屋里布幔中的一幅观世音菩萨像。如此情形,看来真叫做“家徒四壁”但这四壁又何尝是我们的呢?
这晚上,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嘱咐着我,滔滔不绝。我坐在炕沿上,低着头,只知呜咽地答诺着。
“张管带,苗管带,高诚义,这三位,你千万不要忘记他们对我家的好处,以后你要想法子报答。我是不行的了,你可千万不要忘记。”
这些话,本来是父亲平素说惯的,但今晚听来,分外觉得悲楚。
张管带为我补兵的事,曾尽过不少的心力,虽然并没有成功,然而人家的厚意,总是不能忘记的。苗管带为我补兵,不及通知我的父亲,连我的名字也是他代起了,他那一片关切的热忱,委实使父亲感激涕零,曾不止一次地在背后对他致深切的谢意。高诚义是父亲的一个老护兵,父亲所以纪念他感谢他,是因为有过这样一段旧事:父亲当哨长的那年,奉命到唐官屯(在天津迤南,是津浦线上的一个重镇)挖河,挖完河之后,又奉令修筑永定河。大概由于疲劳过度,又受暑受凉,忽然患了泻肚的病,泻得很是厉害。这时我同母亲留在保定,并没有跟他同去,随同父亲在一起的,只有护兵高诚义。因为病态太厉害,通身无力,连大小便都须高诚义扶持。后来越病得厉害,他照料越是细心,一点没有厌烦的表示。这种诚挚的盛情,实在是很难得的,无怪父亲提起来,就要念念不忘;并且一再嘱咐我,叫我务必要答谢他的厚意。
我坐在炕上,越听越觉得悲痛,前思后想,怎么样也难以制止自己的泪。
闲常父亲谈话,总爱把他过去的经历以及祖母所受的苦难,反复地说给我们听。这晚上,他自然也谈了不少。他说他当了哨长之后,才买得起四十钱(合现在一大枚)的猪肉,炖小白菜吃饭,这算是顶好的饭食了。他还常常说:
“现在有猪肉吃,已经升到天堂里了。”
然而曾几何时,这个幻梦又复破灭。
夜深了,四壁幽暗,万籁无声,衬托得屋内的氛围益发凄凉。我的眼泪就同开了闸的流水一样,一直无法制止。
第二天一早,父亲起来收拾行李。我也醒了,一面披着衣裳,一面望着他,心里说不出的万千酸苦,如同刀绞一样。我帮着他把行李收拾完了,立即动身,他在头里走,我在后头背着行李,送他去上船。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哭,一直到了上清河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