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政变以后,清廷的统治愈益日暮途穷。光绪二十六年即一九○○年春天,义和团在山东直隶各处先后爆发蔓延。
由我这个亲身经历者所了解的说来,义和团起事的原因中,最不可忽略的要算民众与教堂间恶感的深化。
外国教士初来中国传教,我国人民对之极端仇视。其原因,一是由于人民幼稚的民族感情,他们对外人本怀有歧视的观念;另一方面教会本身也有许多不检点之处,因而招致了人民严重的反感。那时教士们由于他们本国政治上经济上地位的优越,在中国社会上形成一种特权阶级。我国人民一旦受洗之后,借着外人的势力,便也趾高气扬,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任意生事。地方官因为外人的牵掣,无法予以干涉,人民也敢怒而不敢言。于是外国教士益发乐于在背后支持,希望由此多吸引教徒,扩张教会的势力。这样一来,教徒的气焰越高涨,人民对于教会的恶感越深,仇视的观念一天天加强,一发遂不可收拾。当时在华教士,可分耶稣教和天主教两种,耶稣教教士态度较天主教为好。所以这两种教堂,本质上虽同样是人民眼中的公敌,但仔细分辨,尚有程度上的差异。
义和团原是白莲教的残余,最初打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帜,在民间私相传授。后来随着教会与民众对立之深刻化,于是便逐渐染有排外的色彩,由对内转移而为对外,形成一种中国初期反抗帝国主义的民众武力。义和团初起时是在山东的曹州东昌一带,他们的口号是“扶清灭洋”四个字。在这样的号召之下,各地民众风起云涌的附和参加,到处焚烧教堂,仇杀外人,毁电线,拆铁路。这种极端排外主义的表现,可以充分地说明民众对于帝国主义的恶感,是怎样的深刻和严重。
在义和团势力最盛的时候,有所谓铲除二毛子的一种附带运动。二毛子,就是指中国教徒而言。平常因为教徒们借着洋大人的势力对同胞作种种的侮辱,这时便不期而然的有一班人联合起来,挨家搜查这种狐假虎威的二毛子。搜查时并没有一定的标准,任便人随意乱指,你家里如有一个十字,就说你是个二毛子;他家里有洋灯洋油洋火,也说是二毛子。一经指认出来,就百般地勒索。穷苦人家多少出几个钱便可了事;富者则千方百计的予以刁难,非至倾家荡产不肯罢休。这为义和团本身,造成最严重最可惋惜的罪恶。
练军接到镇压义和团的命令,是在这一年的正月初八日。我们的队伍最初开到保定府东北白沟河;在这里稍事弹压,百姓们便销声匿迹,完全平息。带队的张协统山东济宁州人当天晚上和队伍讲话,出人意外地讲出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不要得罪百姓,义和团是好事。他们打洋鬼子,我们不要干涉。我们到这里来,是上头的命令,没法子,不得不来罢了。这是秘密的话,大家可不要告诉别人说。”
张协统这样一讲,军队知道了,百姓也就立刻知道。于是他们重新又把义和团练起来,声势反而较前更大了。因为以前还是秘密的组织,现在则官宪方面已经默许了。依照当时的情况看来,如果带兵的官长能够认真的镇压,切实劝导,义和团的平复,倒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不过当时官长都存有阳奉阴违的心,不情愿真正消灭他们,但也无力指导他们走上正道,所以结果军队在东边镇压,百姓跑到西边去练;军队在西边镇压,百姓又跑到东边去练,形成一种故意放纵,掩人耳目的情势。
义和团初起时的蓬蓬勃勃的盛势,清廷委实吃惊不小。他们的运动显然含着排外与反清的两种成分,随着时间的进展,客观形势的演变,排外的念头也很可能的重复转移而为对内的斗争。因此清廷便有一度的犹疑:剿灭它呢,抑或应当因势利导,使它成为纯粹的排外运动?最后的决定是采取了后者的策略,立时由政府创练义和团。从此这一幼稚的民众运动,便被清廷所利用。
三月中旬,保定府接到创练义和团的谕旨,各地遂公开成立团练,彰明较著的从事练习。保定府城南五十里,东流大寨口内有个天主堂,这时候遂成了众矢之的。义和团为要做些实际的工作给民众看,便率大队兵丁去打这座东流天主堂。为此问题,练军的官长分裂成为两派:一部分官长主张打,一部分官长主张不打。主张打的一方面认为既然奉令练习义和团,自当先杀些外国人,以正视听而平民气;主张不打的人,则顾虑到怕因此酿成祸变。后来主张打的人占了决定的势力,当晚即调动队伍随同义和团一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