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开到保定,并没有携带粮秣,于是每天一早到四乡各处去劫粮,并且抓人抬东西。百姓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妙,每天不到天亮就吃早饭,吃完早饭就逃向村外,找个低凹的地方躲着,一直要到晚上才敢回家。那时我们往往躺在洼地里,脸向着太阳,心里说不出的悲愤,说不出的痛楚。肚子里一面在辘辘作响,奏成一曲饥饿与愤激的交响乐。
一天,我们从地里回来得很早,正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打门声,吓得大家立刻丢下碗筷,急急惶惶地向菜窖里躲,后来仔细地倾听,才听见外面不住地喊:
“赵大哥!赵大哥!”
赵万顺就同我说:
“你的个儿大,你隔着墙望一望是谁?”
我隔着墙头向外一望,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后面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经了一番询问,我把门开了,原来那女子是赵万顺兄弟的未婚妻,因为荒乱,家里不敢负责,特意领交赵家来完婚,了却一桩心事。那个男子,不消说就是那女子的哥哥了。为了居住方便,家里立刻为他们结婚,当时就在地上扫了一堆土,插了三根草棍,参拜天地,完成婚礼。正在这时,又听见外面有人嚷:“外国兵进村来啦!”万顺的兄弟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害羞了,抓住他新婚妻子的手,急忙地跳墙跑了。万顺、万顺的老太太、万顺嫂子,都抿着嘴对他俩嗤嗤地笑。
外国兵抓人抬东西,年轻的小伙子是不要的,专门要抓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因为老头儿身体弱,抬东西时常常摔倒,这时外国兵就在一旁鼓掌大笑,引以为乐。这时要是老头儿的儿子看不过,要上前代替老头去抬,外国兵就拳足交加,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打。最残暴的要算是日本兵,许多惨无人道的事情,都由他们做出来。他们常常拿百姓当靶子,随意瞄射。比如他们在站岗的时候,若是望见百姓远远地步行而来,便举枪瞄准,打中了的时候,就拍手狂笑不已。那时村上的老百姓在一起谈话,都以此为中心,不是说东村里打伤了人,就是说西村里打死了人。奸淫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保定府附近各村五十岁以下的女人,被外国兵奸淫至死的不下一二百起。
在赵家住了不久,打听到我们的队伍在固安县大宫村驻扎,我就到那里去。路上整整走了两天,每天足要走一百多里路。两天的长途跋涉,走得我精疲力竭,浑身酸软得如同麻木了一样。平素我的身体本很强健,只因这次住在赵家,每天只喝两餐稀粥,营养太不充分。又加我在路上走得太急,所以到了大宫村,身体感到极度的疲弱。幸亏队伍找着了,并没有什么意外的不幸遭遇,我得有安心的休息。这时在大宫村同住的队伍,尚有天津镇锦字六营,是由徐锦标带领的。
队伍在这里住着,李鸿章已由广东赶到北京议和。这时联军坚持要清廷交出四凶,然后才能停战撤兵。所谓四凶,就是载漪、载勋、董福祥和刚毅四个主动拳变的人。这条件确实给清廷一个大难题。因为四凶里头,亲贵占了三个,还有一个,也是朝廷的重臣。这如何能够轻言交出?后来联军以清廷不允所求,扬言要继续西进,骇得那位与唐朝武则天先后媲美的西太后,急忙由大同跑向陕西。同时即仓促谕令:载勋革职,刚毅交督察院吏部议处。不料正在这交涉停战的时候,忽然大宫村又出了枪杀德兵的乱子;刚刚有一点眉目的调停交涉,便又生出枝节。
那乱子是这样发生的:大宫村锦字六营的一个士兵在村外放哨,瞥见从涿州那边来了两个德国兵,骑着马,耀武扬威,不可一世。那兵激于一时的义愤,举起枪来打落了一个,另外一个回马即逃。死了的落了马,放哨的那兵就将马牵走,以为出了一口气,心里万分痛快。这件事,除开那放哨的士兵外,村里的队伍不消说大家都不知道。不久,德兵大队到来,在二三里外即开枪攻击。队伍听见枪声,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向后撤退。锦字六营退向沧州,保定练军退驻蠡县。因为时间仓促,应用东西都不及携带,沿路受尽辛苦,到了蠡县,我们的队伍住在城里侯家庄,其余分驻于城内各处。
大乱以后,一切政务都陷于停顿状态。军队这时同没了娘的孩子一样,伶仃漂泊,给养无着。吃的虽暂由地方上供给,可是饷用却成了问题,即便极少数的买菜的钱都付不出来。吃的小米又坏,每次吃饭,只好囫囵着向肚子里吞咽。义和团事件后来虽然结束了,然而他们所留下的苦难的日子,却得要大家慢慢地熬着。
第六章从淮军的教习到武右军的兵(1)
转眼就是光绪二十七年(一九○一)。过新年的时候,营中的同伴们因为心绪苦闷,生活无聊,又嚷着要赌博,有几位又劝又拉,非要我加入不可。这时我已积有六七吊制钱,老朋友赵万顺也储有四五吊,都存在我的铺后头。经大家一番劝诱,一瞬间的转念,由于我那时年纪轻,竟又把持不住。赌博场设在本地大绅士赵东海家里。头一局大家公推我坐庄,因为没有宝盒,临时用竹子牌代替。头一宝拖出来,赵东海就问我:
“你向来不说瞎话,我问你,这一宝是几?”
我回答说:“是三!”一句话刚说完,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把注子下在三上。等到把宝开出来,果不其然是三。这一宝,整整把我的庄底都挖空了。后来大家过意不去,商量不要我赔钱。我说:“那不行,既然输了,我自然应当要赔。你们不要不成!”
大家散了之后,我找了一把刀,对准左手,忿恨地说道:
“以后你再不改,还要继续赌博,非把你砍掉不可!”
到了正月初六,练军始正式接到改编淮军的命令,归李鸿章节制。至此,我们的队伍才算有了着落。改编的结果,计共编成骑兵五营,步兵五营。我编入元字前营,统由吕本元带领。当时所以改编为淮军,说起来也颇饶兴味。李鸿章继任直隶总督,第一步即着手整理境内散住各处的溃兵。惟因大乱以后,财政异常困难,饷项无从筹措,不得不商请淮盐商代垫。淮商应允了,但坚持须以改称淮军为交换条件,所以队伍一接到命令,即点名改编,换成淮军的新名号。
队伍经过改编,老弱全部淘汰,被裁的官兵每人发四个月饷。饷银系一种“松江银锭子”,黑而且杂,成色极劣。这次我领下来的饷,差不多全数都付了在赵先生家输的账,因为一些老朋友都被裁回家,没法子不还账。朋友们都走了,我们这一棚人,孤零零地只剩下我一个人,一时不免十分感伤。同时我又重复拿起刀,对着左手,仍如前次一样恨恨地骂了自己一遍。
改编以后,队伍仍旧驻蠡县操练。我们的营长是李洙熙,帮带是傅应金,哨官是何树堂。名义虽然改编了,军中的一切情况,仍然如从前一样,散漫泄沓,种种恶习,一点也没有革除。官长们,学识能力很好的固然也有,但大多数都是靠着眷戚乡亲援引,才升任上来的,他们既无学识,亦无经验,根本不知练兵为何物,所知道的,只是“做官三辈爷”(自己是老爷,上辈是老太爷,下辈是少爷)的大道理。结果弄得死气沉沉,糟成一团。因为改编的缘故,饷章也更改了。每三十三天,方才发饷一次,每人三两三钱松江银锭子。这时大家有一句流行的谚语是:“三十三天三两三,既扣吃来又扣穿。”甚至连兄弟们结辫用的绳子,也被克扣了去,弄到月底,往往一钱不剩。好像那时当官长的惟一工作就是克扣士兵的血汗钱。
正月下旬,蠡县边境来了大股土匪。匪首车轮标,是保定府南著名的痞棍,因为犯案发作,急而生变,逐啸聚流氓,结成极强悍的股匪,四出劫掠。队伍从正月底奉令追剿,一直剿到六月间,始终没有把他剿伏。军队平素训练的成绩,由此也可略知梗概了。其中柏管带所统的右营,不仅队伍被匪击溃,连饷军及“洋抬杆”(当时的一种兵器,每营二十杆),也被土匪截去。这真是国家练兵以来空前的奇闻!原来柏管带向来喜住民房,这次也是住的民房,出发的头一晚上,护兵传差,丝毫不知机密,高声喊嚷道:“明天几点钟出发,某哨在前头,某哨在后头,饷车在中间。”这么一嚷,土匪的侦探先都知道了,于是预先伏在高粱地内,等候饷车一到,一阵黑枪把军队击散,饷车等即被抢去,士兵也伤亡很多。饷车被截,全军为之震动,上峰严令追击,务要迅速剿平。
土匪掠得饷车后,即窜往山中暂避。队伍听说,接着也向山里追去。我们右后两哨在一路,前左两哨在另一路。前左两哨走的是小路,两岸皆山,形势奇险。刚过望都西北的山中,就和土匪碰头,仓促间被土匪一排枪,前头的骑兵回马便跑,因为来势凶猛,后头的步兵躲闪不及,被踏死的很不在少数。这一来,士兵几乎吓破了胆子,有几个溃散下来,跑到民间,慌忙把军衣脱下,将头发散开,就向面缸里头乱钻。等到我们随后赶到,找了半天,才把他们从面缸里头一一拖出来。那时官长贪钱不做事,当兵的没有训练,只知贪生怕死,胆小如鼠,说来真是异常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