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定府城里住了不久,全家即迁移到康格庄。迁移的动机,主要的是为减轻经济上的负担。那时我大概才三岁的光景,对于人事虽然尚很淡漠,然已渐能认识,并且尝试着要了解人生种种迷惑错乱的景象。
康格庄距保定府城东约有二里之遥。我们初搬到这儿,在村的小西头路南赁了陈家的两间西房住着。大约房主人的状况也很艰难,房子很不好,房间怕只有一丈余长的光景,房身也非常低矮,父亲立起身来,举手可触着顶上的梁木。屋内除了睡眠的土炕及造饭的地锅之外,很少再有空隙的地方。桌凳等的陈设不消说都是没有的。客人来了,连坐的地方都感到困难。这时父亲那种谦窘的样子,看了真令人难过。这与其说是家里来了客人,倒不如说是父亲的难关来了恰当。四围的墙壁,因为年代久远,风吹雨淋,都已渐渐地松弛崩溃,成块的泥皮常常向下脱落。更因造饭的缘故,炊烟在墙上涂抹了一层很厚的黑垩,衬映得满屋里黑漆一团。最讨厌的是吃饭的时候,一掀锅盖,顶上的灰尘就同秋天的落叶一样,簌簌地往下降落,有时猛烈的水蒸气上冲,多年停滞在屋顶上的灰尘也会掉落下来,弄得满锅里乌涅白皂,令人看了无法下箸。平常坐在屋子里,若稍微留心一下,就会看见细雨似的煤灰满处飞舞着,地上、衣服上、被子上,无处不是尘屑。这两间龌龊不堪的房屋,就是我们全家安身立命之所,会客、睡觉、厨房、餐室,统统都仰赖着它。
经了长时期的辛劳刻苦,家里积聚了一百六十吊京钱,始在康格庄南头典了一所葛姓家的房子。这所房子一共七间:三间正房,两间东房,正房东头另外还有两间小房间。能够住这么多的房间,比较以前总算宽敞了许多。搬家的那天,孩子们固然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呼喊,就是大人似乎也是异常欣慰的。
一天黄昏,父亲同母亲正在屋里坐着谈话,母亲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抚摩着我的头发,眼睛直向我的左耳朵看着。一会儿,她对我说:
“科宝,从前你受不了屋里黑暗肮脏的苦,常常撒腿就往外跑;幸亏门神爷一手把你抓住,你才没有跑掉!看看,你的左耳朵不是缺了一块儿吗?”
母亲说话的声调愉快而自在,说完了,抬起头来,望了望父亲。两位老人脸上都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可珍贵的微笑。
原来我的右耳朵大而长,左耳朵却比较的方而短。这大概因为在我吃乳的时期习惯于向左边侧卧,大人又整天忙于操作,没有工夫顾及孩子身体正常的发育,日子久了,左耳朵就比较右耳朵短小,没有得到平均的发育。母亲同我说的话不过是借此拿我取笑罢了。
家里生计艰难,年幼的孩子也不能不帮同大人操作。我七八岁的时候,便有时同家兄到野地里拔草拾柴。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各人背着自己的草篮,拿着镰刀,下身穿一条露着半截腿的裤衩,跳跳蹦蹦地向草地里进发。这时真可说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自然的幽美,长空的辽阔,焕发了我潜伏着的生命的火焰。清脆的鸟声,唱着生命的赞美歌,委婉而动听;迎面吹来的微风拂到脸上,一种愉快的感觉,似电流一样,传感了我的周身。情不自禁的时候,我就放大了喉咙,喊上几段梆子腔,发泄心中的积闷。凑巧成群结伙的拔草拾柴的小朋友们遇到一起,说说笑笑,跳跳唱唱,那就更热闹有趣了。拔草的地方,大都在高粱地里。拔的是一种黄草,可以用来喂马,晒干了,也是一种很好的燃料。
一到收割麦子的时期,保定府附近,衣服褴褛的农夫常常成群结伙地去拔麦子。这时我也随着大家同去工作。
农民生活的艰苦,如果不去实际体验,怎么样也是难以想象的。劳动者的苦楚,只有劳动者自身才能够知道。后来我自己怎么样也难以克服的农民性格,都是我过去的生活遗留给我的。这种生活与环境,深切地影响到我日后的思想与情绪,影响到我日常处理事务的习惯,以及我训练军队的方法;同时直接间接也使我必然的倾向革命,并且时时刻刻忘不掉改革劳苦大众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