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营部住在街南的一家“穿行大店”里,与我同住一室的是本营的军医长邓鉴三。邓先生是一位老廪生,我在南苑时就认识。他专长的虽然是医学,然而汉学方面也极有根底。平时常见他涉猎经史子集,非常用功。他对朋友也忠诚恳切,算是我早年最敬爱的一位朋友。
一天,我问邓先生:“我看《彭公案》、《施公案》、《封神演义》等小说书,句句都懂;看《纲鉴》、《列国演义》,就囫囵吞枣,许多地方看不懂,这怎么办?”
“都是读得太少的缘故。”他说,“你要是熟念二三百篇古文,一定就可以有很大的进步了。”
因此我开始念《古文释义》,由邓先生随时为我讲解,随时自己偷空念,每篇念至能够背诵方肯罢手。这样的读了不到百余篇光景,觉得就有了不少的进步,普通的文章不用讲解,即能自己领悟。再来翻阅《纲鉴易知录》一类的书,情形就大大不同,以往看不懂的,这时很容易就懂了。
这时可说是我求知欲最旺盛的时期。除了努力自修以外,营中的讲堂,督促的仍然很严厉。王化东协统每天亲自到堂,亲自点名,看着督着,因此谁用功,谁不用功,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人人为之振作,不敢荒废。教官都是由陆大毕业的。其中最使我服膺的是段雨村先生和萧习之先生。课目有高等战术、兵棋、战时国际公法、率兵术、日俄战史、图上战术、应用战术等。各科讲授都非常热心,大家也极努力。从早到晚,很少有空暇的时间。下堂还要带题目回来做,隔几天一次测验。功课进行,分外加紧。如此者有三四年之多。以前我关于军事方面的知识,很是紊乱,而且也多是启蒙的,尚谈不到分门别类的专门方面的研究。经过这番讲堂上的系统的训练以后,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对于战时军事指挥的基本理论和应用,我都粗粗有了一点儿心得。因此我感到军队中教官的好坏,关系实在重大。如果得有好的教官,逐渐由浅入深地教导,无论知识如何低落的人,要不是自甘堕落,都可以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那时我为三营后队队官。同我时相砥砺的,一是二营左队队官王石清,天津人,为人刻苦耐劳,好学不倦,处人对事都必恭必敬,把小事当大事做,把假事当真事做,最擅长的是拳法,在营中首屈一指。一位是右队队官郑金声,山东人,为人热诚浑厚,努力读书,什么苦都能吃。他当排长时,每月二十五两的饷银,他要分出一半去奉养老母,留下的一半,都被营中伙食等项扣光,往往在冬天还穿着又单薄又破旧的衣服,后来为张宗昌所害。一位是三营左队长邱岘章,济南人,短小精悍,写做俱佳,为人极有血性,真诚爽直。这三位和我同在王化东协统的督教之下,得益很多。我们也过从最密,相知最深。
新民府的驻军,这时除了我们第一混成协以外,尚有当地的巡防营。巡防营的统领,便是后来鼎鼎大名的,他之所以获得这个职位,说起来也颇有趣味。原来有一位和他同在梁山泊聚义的好汉,被他不动声色地出卖了。他拿了这位好汉的脑袋,便换成功这个巡防营第三营统领的官职。古话说“长袖善舞”,他有的是梁山泊上源源而来的资财,因此不但和徐总督拉得很好,就是王化东协统以及各标标统处,他也今日送礼,明日请客,千方百计地拉拢联络,甚至营长以上的官长,他也有的送他们几匹马,有的送他们几支盒子枪。这盒子枪,那时是少见的贵重东西,带兵的人见了,无不食指大动的。人家一得到这些东西,嘴巴都被塞住,心肝也就变换了方向。就是这样子,他一帆风顺地飞黄腾达起来了。
可是当我们的队伍刚到新民府的时候,这位了不得的还刚被收服。他的住处在街的另一头。因为对他不能放心,我们奉了令,每天都要实弹放哨,防他变乱。市面上为此显得惊慌紧张,士兵们也个个存了警戒之心。有一次两个哨兵相遇,因为口令没有答上,就神经过敏,以为图谋不轨,两下里都开了枪,大打起来。打了一会,听到嚷:“排长打伤了!排长打伤了!”停了枪过去一看,方知道自己打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