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满清政治不满,对于革命抱着同情,已非一日。但有了行动的决心,这是我到新民府第二年的事。那时《中日安奉铁路协约》刚签订,接着又发生了关岛问题(吴禄贞抵抗日军,其英勇义烈使我深受感动)。这些问题的发生,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东三省一贯政策下必不可避免的。
在新民府,和我志同道合的朋友,除前面说过的王石清、郑金声等而外,尚有王金铭、施从云、戴锡九、孙谏声、张之江、张树声、张宪廷、刘骥、军医李某等。我们几个人,虽然有的在工兵营,有的在辎重营,有的在骑兵营,有的在步兵营,但彼此往来,极为亲密,无日不见。因此,谁的志趣如何,谁的个性如何,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同时也就无话不谈。有一天工兵营排长孙谏声到房里来,我正在看曾文正公家书,他就很不高兴地说:“你还想当忠臣孝子吗?”我说:“当忠臣孝子难道不好不成?”他说:“当孝子,我不反对;当忠臣我可不赞成!”又说,“等一会儿,我拿两本书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的话不错了。”他把两本书拿来,一本是《嘉定屠城记》,一本是《扬州十日记》。记得他给我这两本书的时候,神色上很有些不寻常,他向四周巡视了一会儿,才从腰里掏出书来。送给了我以后,很郑重地和我说:
“没人的时候,你再拿出来看,千万不要叫别人看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完了,他即匆忙地走开。
关于满清种族上的怨仇,以前我虽然知道一些,但仅仅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满清入关的时候,虐杀汉人的种种事实,我是丝毫都不知道的。等我看完这两本血泪写成的书,我出了一身冷汗。闭起眼来,看见靼子们残酷狰狞的面目,听见数百万鸡犬不如的汉人的惨号,不由我咬牙切齿,誓志要报仇雪恨,恢复种族的自由。
自己本来就是个不能安于腐恶的现状、怀有反抗情绪的人,此时又经这种种刺激,心里的火山像新加了几个喷火口,血液被燃烧得沸腾,不可遏止。军中一部分有良心热血的官长,对于清廷的昏庸误国,也都愤恨不平,深恶痛恨。在这种无形的一致要求之下,我们常在一起的一些朋友,遂想到暗自组织一个团体,大家磋商鼓励,从而做推翻腐败政权的工作。
最初同意参加的分子,计有王金铭、施从云、郑金声、王石清、岳瑞洲和我,一共六个人。
王金铭、施从云是由第五镇第十八标拨来,二人都在七十九标,王为第一营营副,施为第二营营副。他们两人都品行端正,吃苦耐劳,内外如一,好学不倦。王为人足智多谋,施则勇敢善战。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看出他俩是有热血良心的人,但因彼此都是新交,许多话不便深谈,两方思想意见,也就不曾立即打通。后来终于使我们成为同志者,不能不感谢徐世昌的被参卸职与锡良的继任东三省总督这一个变动。
徐世昌的免职,据说是被人参劾;我想满汉种族的畛域,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但影响到我们的,倒不是徐世昌的去职,主要的还是锡良继任后的种种令人愤慨的行为。
以前徐世昌在任,时常派人到新民府来,看马匹,验军械,查问军中情形。他自己每年照例要经过新民府三四次,每次都由王化东协统带着队伍到车站去候谒。车子进了站,徐总督照例先延见王化东协统,问士兵有病没有?房子潮湿否?军队训练的情形怎样?并且亲自视察部队,问士兵生活实况,摸摸士兵衣服的厚薄,爱护备至,而后再延见地方官张知府。每次都是这样。及至锡良继任总督,每次经过,总先问:“张知府在这里吗?”张即登车参见请安,扯了几句闲谈,就要开车。张知府说:“军官还在这里等候着。”及至王化东协统进见,他就把头一昂,眼一斜,问:“你们军队抢了人家没有?”王协统赶忙说:“我们队伍向来认真训练,不敢有一点越轨行动。”锡良还要啰唆下去。
清廷末年,国社飘摇,人心浮动,他们这些朝廷亲贵的一言一动,都与军心有重大关系,锡良这种傲慢荒唐的态度,叫人怎么能够忍受?王金铭、施从云两位从此日常神情态度便有些不同,谈话之间也渐渐有了显明的表露。我之与他们交谊日益亲切,并且公开倾谈到反对清廷,同情革命的话头,就在这个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