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军队开拔,士兵每人加饷一两,这差不多已经成了定例。现在段芝贵却凭空把这一两银子减去。一两银子似乎算不了什么,可是在士兵的眼中,却非同小可。因为他们天天盼望的就是关饷。饷下来,扣除了伙食费,还剩得多少,他们一切打算和指望就都放在这上面。如今平白少去一两银子,这实在比要他们的性命还要严重。减饷的消息一传下来,士兵们无不愤激,口里不住地咒骂,算是袁世凯的八代遭殃,给他们骂烂了。士兵虽然知识浅陋,但决不是可以随便欺侮的。军阀官僚们对于自己则奢侈淫逸,无所不用其极;对于士兵,却剥削压迫,无法无天。这样的情形,兵心怎么维系?十年、二十年的光阴,不一定能训练得出好军纪,但是破坏起来,一件小事就可以把军纪一扫而光的。这次的兵变,减饷的事实在是一个导火线。
却说当晚火起之后,继之以枪声,霎时间东南北三城火光烛天,枪声人声糟成一团。陆将军看见事变扩大,情形紧迫,急把营务处的一队骑兵同两队步兵,统统调集到西单头条他的公署前面讲话。那天陆将军穿着一件皮袍,衣襟上的纽扣还没来得及扣上,他用手倒挟着衣裳,一只脚蹬在门口的上马石上,态度从容不迫,嬉笑着脸向士兵问道:
“你们知道那边枪响是干什么的吗?”
大家回答道:“不知道。”
“大概是兵变。”陆将军亲切地笑着说,“依你们看,他们在北京抢了人家的东西,发了财,能回到山东河南的老家去享福吗?”
大家回说:“不能够。”
“他们抢了东西,三个五个地溜回家去,行不行?”
大家说:“不行。”
“自然不行。溜到半路上就要给人家捉住砍头的。可是他们现在那里抢得热闹,我们却什么也摸不着,依大家的意思,怎么办才好呢?”
“不知道,全听营务处主张。”
“若是这样的乱抢一阵,大家就能发财,那我早就领着大家去抢了。我比你们年纪大些,见的比你们多些。依我的主意,咱们暂时不要动手,等会儿,看着能抢的时候,咱们再大伙儿动手。那时我们抢到的都集在一起,大家保管,大家花用。但要紧的是不要让他们抢过了界,不然抢光了,就没咱们的份儿了。现在大家快到西交民巷口去防堵,若是那边有变兵往这边冲,你们就告诉他们,就说西城留着咱们自己抢,不要让他们闯过来!”
那时事变蔓延,人心浮动,有限的一点纪律,显有不能维系之虞。京中无论哪个部队,都变得不稳。其情势如瘟疫之传播,如大火之燎原,谁也没能力遏止。这样的时候,陆将军却能不慌不忙,从容应变,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当时他讲这番话时,我就在旁边,他那种镇静自然的神情,使我非常的敬佩。这就是那次北京兵变,全城都焚劫一空,独西城没有遭难的缘故。
十二点钟左右,枪声渐渐响到前门外,这时陆将军带了二三十匹马队,坐了一辆马车,从西单牌楼经西四牌楼绕过后门北新桥,转而南行,到了总统府。那时袁世凯同他的少爷袁克定正在瞠目相向,毫无办法。府中门窗什物,七零八落,地上纵横狼藉地堆满了残断的文件。袁看见陆将军来了,喜出望外,哭丧着脸对陆将军说道:
“到了这样时候,什么人都躲光了,你怎么反倒来了?”
陆将军说:“平常时候我可以不来,现在我却不能不来。说话我不大会,赶到做实事的时候,我也许可以凑付的。”
袁就问陆将军这事该怎么办?陆将军说:“这事请总统不要管,无非一些土匪捣乱。交给我和姜桂题去办好了。”
袁沉思一下,窘苦地说道:“好吧,这事就交把你们去办吧。”
陆将军退出来,已是天光破晓的时候了。
第三镇残余的部队,当晚即开城外,分驻南苑和长辛店等地。刁坏的分子闹了这一场,善良的官兵自觉肉臭同味,走过街头,低头藏脸,羞愤的不得了。街上家家铺子都关着门,门上贴出“抢劫一空”的字条,满街上冷清清的,地上散乱着变兵们扔下的财物。一些穷人们瑟缩着身子到处搜寻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