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主求道于人伦日用,乃两氏之所同。惟东原谓归于必然,适全其自然,必然乃自然之极致,
而尽此必然者为圣人,圣人之遗言存于经,故六经乃道之所寄。实斋则圣人之不得不然乃所以合乎道,而非可即为道,自然变,则圣人之不得
不然者亦将随而变,故时会不同,则所以为圣人者亦不同,故曰圣人学于众人,又曰六经皆史,则六经固不足以尽夫道也。故东原始终立论不
脱因训诂考核以通经,因通经以明古圣人之义理,而我之义理亦从而明,盖以义理存于必然,必然乃自然之极致也。实斋则谓:
道出六经与道出事物之辨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
撰述以究大道也。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
所谓不得不然者,乃从自然中来,其所以为穷、变、通、久,决不限于前人之成局。故东原谓言乎自然之谓顺,言乎必然之谓常,言乎本
然之谓德。天下之道尽于顺,天下之教一于常,天下之性同于德。有所谓一常,有所谓同德,即圣人六经而求之者是也。实斋则称事变,称时
会,称创制,不能即圣人之六经而求。盖一主稽古,一主通今,此实两氏议论之分歧点也。乾隆三十八年癸巳,二人遇宁波道署,论修志,东
原主详沿革,实斋主重文献,即证两人意见之不同矣。实斋有记与戴东原论修志一文详其事,可参阅。东原在当时,虽称经学大师,然并时经
学家真知戴学者已鲜,实斋曾慨乎言之,谓:
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有合时好,以谓戴之绝诣在
此。及戴着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文史通义内篇卷二,书
朱陆篇后今实斋着书,尚求挽救戴氏议论,又不肯畅所欲言,以招时毁,隐约其辞,婉转其说,宜乎知其意者之益寡矣。今通义原道篇后有邵晋涵一跋,谓:
是篇初出,传稿京师,同人素爱章氏文者,皆不满意,谓蹈宋人语录习气,不免陈腐取憎,与其平日为文不类,至有移书相规诚者。余谛
审之,谓朱少白名锡庚曰:此乃明其通义所着一切创言别论,皆出自然,无矫强耳。语虽浑成,意多精湛,未可议也。
邵氏乃实斋论学挚友,相知最深切,于实斋此文,若有意袒护,实亦全不晓实斋用意所在,则其它可知。实斋有与邵二云论学书,文史通
义外篇三亦谓:“世儒言道,不知即事物而求所以然,故诵法圣人之言,以谓圣人别有一道,在我辈日用事为之外耳。”此即原道宗旨,而二
云不识也。故实斋勉之曰:“足下既疏尔雅,岂特解释人言,竟无自得于言者乎?足下博综十倍于仆,用力之勤亦十倍于仆,而闻见之择执,
博综之要领,尚未见其一言蔽而万绪该也。此非足下有疏于学,恐于闻道之日犹有待也。”然则实斋固未许二云以知道,二云亦竟不识实斋之
所谓道者,所以实斋发愤,有知难之篇也。见文史通义内篇卷四实斋论道,既与东原不同,言理与东原亦别。东原言理,主从人之情欲求之,
谓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又曰:“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实斋言理,则本事物。故曰:
求理于情欲与求理于事物之辨理,譬则水也;事物,譬则器也。器有大小浅深,水如量以注之,无盈缺也。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
而论水之挹注盈虚,与夫量空测实之理,争辨穷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无用矣。朱陆篇又曰:
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典章,未尝离事而言理。经解中又曰:
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易教上东原以性情言理,圣人先得吾心之同然,理之大端,犹可于圣人之遗经求之,仍是经
学家意见。实斋以事物言理,事物之变,多出六经之外,宜不得执六经而认为理之归宿矣。
浙东学派与浙西学派实斋与东原论学异同,溯而上之,即浙东学派与浙西学派之异同。其在清初,则为亭林与梨洲;其在南宋,即朱陆之异同也。今文史通义
内篇卷二有浙东学术与朱陆两篇,即发其意。实斋谓:
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其与朱氏为难,学百倍于陆
王之末流,思更深于朱门之从学。充其所极,朱子不免先贤之畏后生矣。然究其承学,实自朱子数传之后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性命之
说,易入虚无,朱子求一贯于多学而识,寓约礼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实而难,虽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谓无失也。然沿其学者,一传而为
勉斋、黄干九峯,蔡沈再传而为西山、真德秀鹤山、魏了翁东发、黄震厚斋,王应麟三传而为仁山、金履祥白云,许谦四传而为潜溪、宋濂义
乌,王祎五传而为宁人、顾炎武百诗,阎若璩则皆服古通经,学求其是,而非专己守残,空言性命之流也。……生乎今世,因闻宁人、百诗之
风,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则通经服古之绪,又嗣其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