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斋论学语实斋晚年极诋简斋,然两人论学,颇有相似,实同能对当时经学考据之潮流施以锐利之攻击者也。简斋言论,流播极广,实斋后起,盖有
不能一一自别者。偶摘数条,识其涯略。简斋尝言:
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今之经,昔之史也;诗、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礼、乐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随园文集卷十史学例议序此即六经皆史之论也。又曰:
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圣人,德在心,功业在世,顾肯为文章以自表着耶?孔子道不行,
方雅言诗、书、礼以立教,而其时无六经名。后世不得见圣人,然后拾其遗文坠典,强而名之曰『经』,增其数曰六,曰九,要皆后人之为,
非圣人意也。是故真伪杂出,而醇驳互见也。夫尊圣人,安得不尊六经?然尊之者,又非其本意也。震其名而张之,如托足权门者,以为不居
至高之地,着作与考据不足以磷轹他人之门户,此近日穷经者之病,蒙窃耻之。文集卷十八答惠定宇书此即实斋古人之学不遗事物,与古人本
学问而发为文章之意也。简斋谓六经亦圣人之文章,即所以破当时经学家重考据、轻文章之病。其言孔子道不行而立教,亦颇似颜习斋。简斋又曰:
六经之于文章,如山之昆仑,河之星宿也。善游者必因其胚胎滥觞之所,以周巡夫五岳之崔巍,江海之交汇,而后足以尽山水之奇。若矜
矜然孤居独处于昆仑、星宿间,而自以为至足,则亦未免为塞外之乡人而已矣。试问今之世,周、孔复生,其将抱六经而自足乎?抑不能不将
汉后二千年来之前言往行,而多闻多见之平?同上此亦斥当时经学之昧今博古,而议论与实斋肖似。惟实斋本六经皆史之见,谓六经皆先王之
政典,礼时为大,学求经世,故不能不知当代而徒好古;简斋则又本六经亦圣人之文章为说,文章与时俱新,学诗者决不专诵三百首,学文者
决不专诵尚书二十八篇,则无可以笃古自封之理。盖简斋抱文学进化之见解以衡量经学之价值与地位,此则与实斋微异也。简斋既一本文学之
见地以衡量经学,乃又进而言着作与考据之不同,其言曰:
着作……考据……一主创,一主因;一凭虚而灵,一核实而滞;一耻言蹈袭,一专事依傍;一类劳心,一类劳力。二者相较,着作胜矣。
且先有着作而后有书,先有书而后有考据。以故着作者始于六经,盛于周、秦,而考据之学,则自后汉末而始兴者也。文集卷二十九散书后记
此亦有近于实斋学问与功力之辨。惟实斋自义理思想言之,故以征实发挥为说,简斋则自文章创造言之,故以劳心、劳力为比。戴东原言学问
有义理、考据、辞章三途,实斋以义理言,简斋以辞章言,其所以指摘考据之意则一也。章氏遗书卷九与吴胥石简,盛斥简斋,谓古人本学问
发为文章,其志将以明道,安有考据与古文之分?其论甚是。然简斋之意,亦如章氏之讥襞绩补苴以为学者耳。若谓充其所见,六经宜去三礼
,尚书宜去典、谟、贡、范云云,则似近深文。要之,一重文,一重史,二人立场自不同。简斋议论不如章之正大则有之,如章所贬亦逾分也。简斋于考据工夫深致不满,谓:
秦近君说尧典二字至三万余言,徐遵明误康成八寸策为八十宗,曲说不已,一哄之市,是非麻起,烦称博引,自贤自信。而卒之古人终不
复生,于彼乎?于此乎?如寻鬼神,搏虚而已。文集卷十八答惠定宇书此则极言考据之徒劳无成,其言近于后之方植之。然简斋虽深斥考据,
而其思想议论,亦往往能得考据深处。尝曰:
予于经学,少信多疑。文集卷十虞东先生文集序又曰:
夫穷经而不知经之所由名者,非能穷经者也。三代上无经字……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名,始于戴圣。庄周,异端也;戴圣,赃吏
也。其命名未可为据矣……六经中惟论语、周易可信,其它经多可疑。疑,非圣人所禁也……且仆之疑经,非私心疑之也,即以经证经而疑之
也。其疑乎经,所以信乎圣也。六经者,文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也。高、曾之言,子孙自宜听受,然未必其言之皆当也。六经之言,学
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疑经而以为非圣者无法,然则疑高、曾之言,而为之干蛊,为之几谏者,亦可谓非孝者无亲乎?文集卷十
八答定宇第二书简斋即本考据家法,言三代上无经字,见经学之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