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谓疑经非私心疑,即以经证经而疑,尤为深入考据三昧。至谓六经文
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此仍昆仑、星宿之喻。简斋自抱一种进化日新之思想,则更非当时信经学即理学,谓舍经学外安得有所谓理学者
所能领解矣。故当时经学家率疑尚书古文为伪,而简斋则并疑及于今文,曰:
金縢虽今文,亦伪书也。文集卷二十二金縢辨上此简斋所谓疑乎经以信乎圣之说也。又曰:
人多疑古文尚书,而不疑其征苗。……夫窜三苗于三危,舜典也;三苗丕叙,禹贡也;苗民淫刑以逞,是用剿绝,吕刑也。苗既窜矣,何
事于征?苗既叙矣,何必再征?苗剿绝矣,又何曾格?其它分北三苗、何迁乎有苗,皆无来格之说。以尚书证尚书,而真伪定。文集卷二十二
征苗疑此简斋所谓以经证经而疑经之说也。时清廷设三礼馆,学者方务为古礼之探讨,而简斋于此亦多疑,尝曰:
夫礼,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存之,此亦好古者之苦心。然不辨其真伪,不摘其纯疵,而概以为先王之书,莫敢眕视,则所关于世道人
心者甚巨。文集卷十五答李穆堂先生问三礼书。颜、李以古礼为习行之谱,戴学一派主以礼易理,识皆不及此。惟实斋六经皆史之说,与此最为接近。
于是而疑仪礼,疑周礼,疑戴礼,于经学家所谓三礼者无不疑,谓惟折衷于孔子之言,而欲求孔子之言,当折衷于论语。其言曰:
自幼读礼而疑,稍长泛览百家,而疑乃益深。夫三代远矣,今之微文大义,幸不绝如线者,赖有孔子。孔子之言,又杂矣,今之可信者,
赖有论语。引孔子为断,而三代之礼定;引论语为断,而孔子之言定。同上然简斋于论语亦谓不可尽信,其言曰:
诸子百家冒孔子之言者多矣。虽论语,吾不能无疑焉。文集卷二十四论语解四篇。赵翼陔余丛考、崔述洙泗考信录,皆有疑论语者,三人
皆同时,崔较最后,袁、赵往还颇密,赵书盖受袁之影响也。又按:朱子尝言:“论语后十篇不及前,『六言、六蔽』,不似圣人法语,则疑论语,亦自宋儒已然矣。
凡此见解,非深通于考据家法者不能知,不能言。清初诸儒治经,尚能辨真伪、别醇疵,而务其大。及于简斋之世,则治经者大率从事训
诂考释,笃信之风日盛,怀疑之情日减。简斋目光炯炯,所见多有超乎清初诸儒之上者,宜其蔑视并世之经生,不足以摇撼其诗文吟赏之清兴
也。同时以治史之法治经而能疑经者,惟崔东壁,东壁亦可以见简斋之文字也。实斋于此,似不能与简斋抗衡。
简斋既不喜当时经学家托足权门,自居至高之风气,故亦不喜宋儒所谓道统之说。其实经学即理学,舍经学安得有理学者,亦即变相之道统论也。简斋之斥道统,曰:
夫道无统也,若大路然……后儒沾沾于道外增一统字……交付若有形,收藏若有物。道甚公,而忽私之;道甚广,而忽狭之,陋矣!……
夫人之所得者大,其所收者广;所得者狭,其所弃者多……夫尧、舜、禹、汤、周、孔之道所以可贵者,正以易知易行,不可须臾离故也。必
如修真炼药之说,以为丹不易得,诀不易传,锺离而后,惟有吕祖,愈珍秘愈矜严,则道愈病。文集卷十七代潘学士答雷翠庭祭酒书然简斋不
喜宋儒道统之说,而于当时汉学家之轻薄宋儒,则颇不同意。良以汉学家之盛斥宋儒,欲以经学代理学之席者,其意亦仍不出往昔宋儒道统观
念之宿障。简斋既撇去道统见解,故评衡汉、宋是非,转得其平。其言曰:
简斋论宋儒创天下之所无者,未有不为天下之所尊者也。古无笺注,故郑、马尊;古无词赋策论,故邹、枚、鼍、董尊;古无图太极而谈
心性者,则宋儒安得不尊?……虽然,讲学在宋儒可,在今不可;尊宋儒可,尊宋儒而薄汉、唐之儒则不可:不尊宋儒可,毁宋儒则不可。文
集卷二十一宋儒论此简斋所以衡量汉、唐、魏、晋、宋、明诸儒之地位,而以创天下之所无者,未有不为天下所尊一意为主,是简斋仍守其文学上变化
日新之旨趣以为言也。能创者必知变,故简斋又言之,曰:
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乃不得不变。若必禁其不变,虽造物有所不能。文集卷十一答沈大宗伯论诗书简斋之主与变为创者,亦据其文学见解而言也。然简斋颇不喜适用之说,曰:
必以适用为贵,将使天地之大,化工之巧,专生布帛菽粟。文集卷十九答友人论文第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