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诗书推至造字之圣人然则孔子着述之圣人,乃不如荒古造字之圣人也。芸台本此而论性字之义训,曰:
性字之造,于周、召之前,从心,则包仁、义、礼、智等在内;从生,则包味、臭、声、色等在内。是故周、召之时解性字者朴实不乱,
何也?字如此实造,事亦如此实讲。再续集卷一节性斋主人小像跋然则自周、召乃至孔、孟,不过为几个能解字的圣人而已。清儒唱古训明而
义理明之说,自居为解字者,今乃欲强坐周、召、孔、孟亦与汉儒、清儒同等并列,为解字之圣人,然则彼造字之古圣人又何人乎?一切最精
确之义理,果包蕴于造字最先之初,而此最先造字之古圣人为后世一切义理准绳者,其人何人,若茫若昧,已在荒晦不可知之域,即芸台亦不
得不仅而称之曰古圣人而已。推极古训明而义理明之说,终不得不超越孔子而上;否则孔子义理何从来,仍是问题。既超越孔子而上,终不得
不极于不知谁何之造字古圣人,而古圣人之造字又何始乎?芸台又说之曰:
古人造字,字出乎音、义,而义皆本乎音。一集卷一其说亦是矣。则造字古圣人,其最先义理,乃得自开口出声说话之古圣人也。自造字
之圣人推之说话之圣人苟本古训明而义理明之说,苟本舍古何以求是之意,充类至尽,不得不推溯及于开口出声说话之古。以其茫昧难寻,
乃不得不降而稍下,求之于初造字之古;而犹苦其茫昧而难寻也,乃益降而下,求之于初见于诗、书之古。如芸台所云:
尚书之虞性、西伯戡黎节性、召诰毛诗之弥性,大雅卷阿言性者所当首举而尊式之,盖最古之训也。性命古训然犹或苦诗、书之简略不详
备,难尽尊式,乃益降而下,求之于孔孟之古。孔孟去我亦已远,其义训亦未可骤晓,乃求之于七十子后学,及并世诸子,乃至于两汉说经之
言。此则清儒精神大率如是,芸台不过其百尺楼头,更上一层者也。
芸台又有塔性说,文见揅经室续集卷三大意谓:
东汉时称释教之法之人皆曰浮屠,而其所居所崇者则别有一物……梵语称之曰窣堵波。晋、宋、姚秦间翻译佛经者……别造一字曰塔以当
之,绝不与台相混……至于翻译性字则不然。浮屠家说,有物焉具于人未生之初,虚灵圆净,光明寂照,人受之以生;或为嗜欲所昏,则必静
身养心,而后复见其为父母未生时本来面目。……晋、宋、姚秦人翻译者,执此物求之于中国经典内,原注:经典释文所谓典者,老、庄也有
一性字,似乎相近,彼时经中性字纵不近,彼时典中性字已相近。原注:庄子性字本是天生自然之物,骈拇、马蹄之喻最为明显。庄子曰:“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谓之蒙蔽之民。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是庄子此言复性
,谓复其自然也。晋人读老、庄者最重自然,故与佛所谓性相近也。李习之复性书之复初,则窃取佛、老之说以乱儒经,显然可见也。于是取
以当彼无得而称之物。此譬如执台字以当窣堵波而不别造塔字也……然而与儒经尚无涉也。唐李习之……作复性书,其下笔之字明是召诰、卷
阿、论语、孟子内从心从生之性字,其悟于心而着于书者,仍是浮屠家无得而称之物……是直以塔为台,口崇古台而心炫西塔,外用台名内用
塔实也……佛经明心而见之物,原极高明净妙,此与庄子复初之性已为不同,与召诰、孟子之性更相去万里特惜翻译者不别造一字以当其无得
而称者,而以典中性字当之,不及别造塔字之有分别也。
继此而有复性辨,亦见续集卷三曰:
元读庄子,未尝不叹其说为尧、舜、孔、颜之变局也。彼所谓性,即马蹄天放也,即所谓初也。以天放为初而复之,此老、庄之学。唐李
翱复性之书,即本之于此。……文与博,正是周、孔、颜、曾之学,而庄子以为灭溺,无以复性之初,然则禅家不立语言文字,儒家借良知为
宗旨,非以庄子此说为祖乎?周、孔、颜、曾之学,首重文、博,后人才力浅弱,不能文,不能博,有复初之一说焉,可以不读书,日安佚,
而其名愈高,孰不乐趋之!此亦如六朝佛典太繁,释家别开禅学,可以不说一切经而面壁见性也。
芸台之辨精矣!其深辟庄周、李翱复性之说者,意亦本东原。然芸台不悟若自古训求义理之说为之,实同一反本复初,将同一使人还归于
茫昧淳朴之上古也。阮福雷塘庵主弟子记卷六庭训云:“余之学多在训诂,甘守卑近,不敢矜高,以贤儒自命,故论仁、论性命古训,皆不过
训诂而已。塔性之说,本应载入性命古训之后,嫌其取譬少入于谐,然由晋人清谈转入翻译释典,又转入于唐人之复性,实非此篇不能言之通
彻,将来姑收入续集而已。”则芸台讲学,不脱训诂根柢,芸台亦郑重自言之然芸台文与博正是周、孔、颜、曾之学之说,则截断众流,卓乎
为干嘉考据树一至坚定之标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