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台同时如方植之,虽力诋汉学,而卒不能不先虑夫自考据之厌倦,而一变为陆、王。<详后>稍后陈兰甫、
曾涤生论学,虽均有主约之说,然特足为阮说之补充或修正,未能对阮说为反驳也。
抑余观芸台于古训,亦有未能明白求之适得古训之真者。如上论敬字之例兹仍举其性命古训为说,芸台误解性命其言曰:
性命之训起于后世者,且勿说之,先说其古者。古性命之训虽多,而大指相同,试先举尚书召诰、孟子尽心,召诰曰:“节性,惟日其迈
,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又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又曰:“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
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赵岐注曰:“……美味……美色……音声
……芬香……安佚……人性之所欲也,得居此乐者有命禄,人不能皆如其愿也。凡人则任情从欲而求可乐,君子之道则以仁义为先,礼节为制
,不以性欲而苟求之也。故君子不谓之性也……恩爱施于父子……理义施于君臣……礼敬施于宾主……明智知贤达善……以天道王于天下,此
皆命禄遭遇,乃得居而行之,不遇者不得施行,然亦才性有之。……凡人则归之命禄,任天而已……君子之道则修仁行义,修礼学知,庶几圣
人,亹亹不倦,不但坐而听命。故曰,君子不谓命也。”按:孟子此章性与命相互而为文,性命之训最为明显。赵氏注亦甚质实周密,豪无虚
障。若与召诰相并而说之,则更明显。惟其味、色、声、臭、安佚为性,所以性必须节,不节则性中之情欲纵矣。惟其仁、义、礼、知、圣为
命,所以命必须敬德,德即仁、义、礼、知、圣也。且知与圣即哲也,天道即吉凶、历年也。今以此二经之说建首,而次以诸经,再随诸经古
训比而说之,可以见汉以前性命之说未尝少晦。诗曰:“古训是式,威仪是力。”此之谓也。
今按:孟子此章,赵注本甚是,即朱子集注亦不误,自东原疏证别创新解,转嫌牵强,芸台又节外生枝,比附于召诰,说益支离。孟子命
字乃遭遇之命,赵岐一语已足,何得与哲命、敬德互相牵缠?芸台误认古训必大指相同,故为之比附,又误于东原疏证只认食色为性,不欲将
孟子仁义礼智云云,直捷认为性分中所有,故遂支离牵强说成如此。又如论语论仁篇:“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芸台谓:“心与仁不违,可
见仁与人心究不能浑而为一,若直号仁为本心之德,则是浑成之物,无庸用力为之矣。”然孟子论仁篇又谓:“孟子大指谓仁义为本心,故曰
:『仁,人心也。』以仁义为本心,与以仁为本心之德,所别何在?既认仁,人心也之说,又何以谓仁与人心究不能浑而为一?芸台讳言心
芸台此等处甚多,由其先未有一根本之见解;既牵缠于古训,又依违于新说,故时见矛盾模棱也。芸台专据康成以相人偶为仁,朱一新无邪堂
答问卷一辨之云:“当孔、孟时,小篆未兴,但有从千从心之字,安有从人从二之字?论语:『其心,三月不违仁』,孟子:『仁,人心也』
、『君子以仁存心』,皆言心不言事,初未尝以『相人偶』为仁也。”又谓:“仁当作内外动静言之。专求诸内近释,专求诸外近墨,必待人
偶而后仁,将独居之时仁理灭绝乎?万氏商兑对此亦有详辨,见卷中之上。无怪讥评汉学者,谓彼辈只能考订名物,谈及义理,便无是处,亦
由如芸台此等处授之口舌。然若谓古训自可有异同,则此异同之间,孰为得其义理?孰为不得?若谓愈古则得义理愈正,则孔孟尚非甚古,势
必至连弃孔孟而后已。若谓孔孟得义理独正,则古训之尚在孔孟以前者,何以转不如孔孟之可据?此皆无说以解。故既主自古训求义理,则必
认古训为大指相同,苟欲汇列并说,自不得不为之勉强比附,此亦势之有必至也。芸台性命古训凡举尚书皋陶谟、西伯戡黎、召诰、洪范、诗
大雅文王、卷阿、抑、周颂昊天有成命、春秋左氏传刘康公、邾文公语、谷梁传、周易文言、干彖、萃彖、系辞传、说卦传、孝经、论语、礼
记、中庸、礼运、乐记、王制、孟子诸书,凡言及性命,莫不同其意指,此固甚难之事。论、孟论仁两篇成绩较佳者亦在此然芸台要为辟此一
蹊径,要为实做从古训求义理之工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