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宋学与释氏虽同言理,同言体,其为学精神途辙固非无辨;且佛书亦并非一字
要不得,亦非无一处可与孔、孟相通。陈澧东塾集卷四有复戴子高书,谓:“自唐以后,不独儒者混于佛,佛者亦混于儒,学术未有久而不变
者。且唐以后皆华僧,其未出家时,固尝读儒书矣,而所见所闻皆中国之俗、儒者之教,后虽学佛,不能尽废。大约自唐以后,儒者自疑其学
之粗浅而骛于精微,佛者自知其学之偏驳而依于纯正。譬之西方之人向东行,东方之人向西行,势必相遇于涂。”东塾不守汉、宋门户,故于
儒、释亦得通解,语虽平浅,实非次仲、子高之所与知也。若必以考核为义理,即以用字之同,证其学术之无异,排宋入释,夺儒归礼,如次
仲所云云,乃亦仍有未得为定论者。次仲言好恶,好恶不能无节也:先王制礼以节民之好恶,次仲言之矣,而先王制礼之大原何在乎?次仲亦
谓有仁而后有义,因仁义而生礼矣。宋儒虽不专言好恶,而固常言仁,宋儒亦未可深非也。阳明则明明以好恶言良知矣东原之排宋儒,犹辨理
欲,辨仁智,范围尚大,今次仲惟欲以礼节好恶四字,上接孔、荀传统,尽排余说,所见已狭,实未能超东原而上之也。
次仲论慎独格物次仲又有慎独说,谓:
礼器曰:“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称其德者,如此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此即学、庸慎独之正义。……然则学、庸之慎独,皆礼之内心精微可知也。按:此语实嫌不辞。礼器谓礼有以少为贵者,因天下之物,无可以
称其内心之精微,故不得不以少为贵。此谓礼之器数、仪节,不足以表达其内心之精微,今反谓是礼之内心精微,内心指在人,岂在礼乎?后
儒置礼器不观,而高言慎独,则与禅家之独坐观空何异?……又曰:按:此指礼器篇君子曰:『无节于内者,观物弗之察矣,欲察物而不由礼
,弗之得矣』……故曰:礼也者,物之致也。”此即大学格物之正义也。格物亦指礼而言。……然则大学之格物,皆礼之器数、仪节可知也。
次仲论格物后儒置礼器不问,而侈言格物,则与禅家之参悟木石何异?文集卷十六又曰:
考古人所谓慎独者,盖言礼之内心精微,皆若有威仪临乎其侧,虽不见礼,如或见之。今按:此数语更嫌不辞。若谓礼之内心精微在行礼
时,即不得谓虽不见礼,若有威仪也。若谓此内心精微并不在行礼时,又何以说是礼之内心精微乎?非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也。按:次仲下引
:“故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此皆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与礼无关。当知独坐观
空,与己所独知,亦非一事。……又考古人所谓格物者,盖言礼之器数、仪节,皆各有精义存乎其间,既习于礼,则当知之,非天下之物,莫
不有理也。按:此言似只认礼有精义,不认天地间别有事物之理矣。宋儒训格物为穷理,并非主张参悟木石也。其与大学原意合否可不论,然
大学原意,决不谓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工夫,全在格礼之器数仪节,则断可知。……由此观之,圣人之所谓学,即
指礼而言也明矣,学者尚何疑乎?文集卷十六如次仲此说,圣人学问只有一礼字,然礼何从来?且礼之义,时为贵,苟不知制礼之原,即无以通礼之变。义理之学,尽于考核,次
仲与懋堂仍出一途。良以当时学风,本尚考核,于义理并不精,而必架空为大言以驾宋儒义理之上,适足陷于东原之所谓意见也。
次仲论汉学流弊次仲治经精审,于当时堪推巨擘,然好越训诂考据而言义理,架空为大言,抑扬汉宋,盖承东原之风而益甚。然次仲要不失为一深心人,
于当时汉学流弊,颇能道之。与胡敬仲书癸丑夏阐发尤详尽,其言曰:
都中奉到手书,所云近之学者,多知崇尚汉学,庶几古训复申,空言渐绌,是固然矣。第目前侈谈康成、高言叔重者,皆风气使然,容有
缘之以饰陋,借之以窃名,岂如足下真知而笃好之乎?且宋以前学术屡变,非汉学一语遂可尽其源流。即如今所存之十三经注疏,亦不皆汉学
也。盖尝论之,学术之在天下也,阅数百年而必变。其将变也,必有一二人开其端,而千百人哗然攻之。其既变也,又必有一二人集其成,而
千百人靡然从之。夫哗然而攻之,天下见学术之异,其弊未形也。靡然而从之,天下不见学术之异,其弊始生矣。当其时,亦必有一二人矫其
弊,毅然而持之;及其变之既久,有国家者绳之以法制,诱之以利禄,童稚习其说,耄耋不知非,而天下相与安之;天下安之既久,则又有人
焉思起而变之;此千古学术之大较也。汉兴,立五经博士易施、孟、梁邱、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氏,诗齐、鲁、韩氏,礼大、小戴、
庆氏,春秋公羊严、颜氏、春秋谷梁氏,党庠无异学,授受有专家,西京之盛,蔑以加之。哀帝时,刘歆欲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
书,诸儒怨恨,众议沸腾,龚胜乞骸,师丹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