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初,韩歆欲立费氏易、左氏春秋,范升持之为不可,陈元争之而不从。哗然而攻之者,
如此其众也,岂非变于始者难为力乎?……至郑君康成出,括囊大典,网罗众家,所注诸经,皆两汉之不立学官者……于是天下皆靡然从之,
矫之者独一王子雍耳。……及魏、晋以还,郑氏之易、书、诗、礼,服氏之左传,始立于学官;延至永嘉之后,西京立学之书,遂扫地而无余。此学术之一变也。西汉至魏晋为一变魏王辅嗣以空言讲易,好异者竞相祖述,未几而杜预之左氏春秋出矣;又未几而梅赜之古文尚书出矣。东晋太兴初,周易王氏,尚书孔氏古文,左传杜氏,各置博士一人,而仪礼、公羊、谷梁及郑易,竟省而不置。自是而后,南北分裂之际,
好尚互有不同。江左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易、书则郑康成,左传则服子慎,诗则并主毛公,礼则遵郑氏。盖天下
攻之者半,而从之者亦半,其风会又不同于魏、晋之初矣。唐贞观十二年,诏国子祭酒孔颖达等撰五经正义,周易用王弼、韩康伯注,尚书用
梅赜所上孔氏传,诗用毛公训故传及郑氏笺,礼记用郑氏注,春秋左传用杜预注,天下始靡然从之,而郑、服之学寝微。唯资州李鼎祚撰周易
集解,少存汉晋以前之旧,所谓刊辅嗣之野文,补康成之逸象,毅然而持之者,如此而已。
此学术之又一变也。魏晋至隋唐为又一变由是而行之数百年……陆务观所云:“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啖助、赵匡,舍三传而说春秋,时人未
之或从也。宋刘原父七经小传出,稍稍自异于传注。嗣是有疑及系辞者,有排及诗、书序者,王文公导之于前,朱文公应之于后。大学、中庸、小戴之篇也
,论语、孟子,传记之类也,而谓圣人之道在是焉,别取而注之,命以四书之名,加诸六经之上。按:次仲单据礼器一篇解学、庸,谓圣人之
学只有一礼,不悟礼器亦小戴之篇,五经非一礼可尽。则其为学取径,亦何以全异于所讥?其于汉、唐诸儒之说,视之若弁髦,弃之若土苴。
天下靡然而从之,较汉、魏之尊传注,隋、唐之信义疏,殆又甚焉!而浚仪王氏、金华范氏数公者,尚能以旧说自持者也。元仁宗皇庆二年,
诏易用程氏、朱氏,尚书用蔡氏,诗用朱氏,春秋用三传及胡氏,礼用古注疏,四书用朱氏章句集注。明初因之。此学术之又一变也。唐至
宋明为又一变元、明以来,儒者墨守程、朱,亦犹隋、唐以前儒者墨守郑、服也。元行冲谓宁道孔圣误,讳言郑服非者,则又宁道孔圣误,
讳言程朱非矣。疑之者自陈氏经典稽疑,郝氏九经通解开其端。然其书或守诵习之说,而未安于心,或舍传注之文,而别伸其见,学者咸以诡
异视之。清代汉学渊源固陵毛氏出,则大反濂、洛、关、闽之局,掊击诋诃,不遗余力,而矫枉过正,武断尚多,未能尽合古训。元和惠氏
、休宁戴氏继之,谐声诂字,必求旧音,援传释经,必寻古义,盖彬彬乎有两汉之风焉。按:此段述汉学渊源,本出明人,西河而下,并及惠
、戴,诠次脉络,最为分明。本书论东原学术渊源一节,其意次仲早言之矣。浮慕之者,袭其名而忘其实,得其似而遗其真。读易未终,即谓
王、韩可废。诵诗未竟,即以毛、郑为宗。左氏之句读未分,已言服虔胜杜预。尚书之篇次末悉,已云梅赜伪古文。甚至挟许慎一编,置九经
而不习,忆说文数字,改六籍而不疑。当时学风之真态不明千古学术之源流,而但以讥弹宋儒为能事,所谓天下不见学术之异,其弊将有不
可胜言者!嗟乎!当其将变也,千百人哗然而攻之者,庸人也;及其既变也,千百人靡然而从之者,亦庸人也;矫其弊,毅然而持之者谁乎?
文集卷二十三次仲此文,论风尚流变,极似同时章实斋,论汉学弊病,极似稍后陈兰甫,而次仲又有志于矫其弊而毅然持之之人也。其辨学篇亦言之曰:
弟子问于博士曰:“……今天下争言学矣。易以辅嗣为异端,书以古文为赝作,毛诗以淫奔为非,左氏以杜注为凿,此唱彼和,一唯百诺。至于考其居稽,核其闻见,则彖、象、系辞所云,典、谟、誓、告之文,阅之未能循也;三百十有一篇,二百四十二年,读之未终卷也。甚
且忆说文数字,挟许氏一册,轻诋先儒,妄改古籍。忽公、谷之易,屏之而不视焉;畏礼经之难,束之而不观焉。岂其言之果可从欤?抑浮薄
不足效也?……博士瞿然而答曰:“善乎吾子之问也!今夫……学术之变迁……当其将盛也,一二豪杰振而兴之,千百庸众忿而争之;及其既
衰也,千百庸众坐而废之,一二豪杰守而待之。故肆力于未盛之前,则为矫枉之术;攘臂于既兴之后,遂为末流之失。子徒惜寿陵之失其故,
不知固无伤于邯郸之步也;徒诧丑女之惊其邻,不知无害于西施之真也。昔者汉氏诸儒,专己守残,十四博士,立于学官,同源别派,互相讥
弹,非所师承则必毁,殊所授受则必刊。于是郑康成、服子慎之徒,破其藩篱,抉其门户,郁而未明者为之探索,伏而未发者为之训诂。故其
论撰诸家,皆西京儒者所未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