纂类记注之不得为着作,正即是功力之不得为学问也。学问不能无藉乎功力,正
犹着述之不能无藉于纂类记注。纂类记注为着述之所取资,实斋非有所訾议,而纂类记注者不自知其仅所以备着述之资,而自以为极天下之能
事焉,此则误认功力为学问,而学问之真境无由达矣。实斋又言之,曰:
仆尝谓功力可假,性灵必不可假。性灵苟可以假,则古今无愚智之分矣。与周永清论文,文史通义外篇三盖记注比类,惟在功力,着述创
造,有俟乎智慧,即实斋之所谓识,而其本则存乎人之性灵也。然为学者终不能长止乎功力而不求进于学问之成,则记注纂类,终必以着述创造为归宿。故实斋又言之,曰:
经之流变,必入于史。与汪龙庄书,文史通义外篇三征实者必极于发挥,纂类者必达乎撰造,盖经以藏往,而史则开来也。此处史字应本
述造而言实斋本此见解,故论学颇重文辞,曰:
语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着述一途,亦有三者之别:主义理者,着述之立德者也;主考订者,着述之立功者也;
主文辞者,着述之立言者也。答沈枫墀论学,文史通义外篇三又曰:
札录之功……不可以为着作……既以此为功力,当益进于文辞……孔、孟言道,亦未尝离于文也。但成者为道,未成者为功力,学问之事
,则由功力以至于道之梯航也。文章者,随时表其学问所见之具也;剳记者,读书练识以自进于道之所有事也。与林秀才又曰:
文章与学问古人本学问而发为文章,其志将以明道,有所谓考据与古文之分哉?又自注云:“天下但有学问家数,考据者,乃学问所有事
,本无考据家。”与吴胥石简,文史通义外篇三立言之士,读书但观大意;专门考索,名数究于细微;二者之于大道,交相为功,殆犹女余布
而农余粟也。而所以不能通乎大方者,各分畛域而交相诋也。答沈枫墀论学立言即着述,考索犹记注纂类矣。凡此皆实斋特提文史之学,以为当时经学家补偏救弊之要旨也。
着述与事功而实斋论学卓见,所以深砭当时学术界流弊者,犹不止此。盖实斋既本六经皆史之见解,谓求道不当守经籍,故亦谓学之致极,当见
之实事实功,而不当徒以着述为能事。此其意盖不仅为当时经学家专事考索比辑者发矣。实斋与颜李求之清代,差与颜、李之说为近,而较尤圆密。故曰:
书与学古人以学着于书,后人即书以为学。与林秀才,文史通义外篇三学术之未进于古,正坐儒家者流,误欲法六经而师孔子耳。孔子不
得位而行道,述六经以垂教于万世,孔子之不得已也。后儒非处衰周不可为之世,辄谓师法孔子,必当着述以垂后,岂有不得已者乎?何其蔑
视同时之人,而惓惓于后世耶?故学孔子者,当学孔子之所学,不当学孔子之不得已。然自孟子以后,命为通儒者,率皆愿学孔子之不得已者
也。以孔子之不得已而误谓孔子之本志,则虚尊道德文章,别为一物,大而经纬世宙,细而日用伦常,视为粗迹矣。与陈鉴亭论学,文史通义
外篇三此非酷肖颜、李之说乎?实斋此意,又深发于原道,曰:
实事与空言治见实事,教则垂空言矣。后人因宰我、子贡、有若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过于尧、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于是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原道上又曰:
儒家者流,尊奉孔子。……孔子立人道之极,岂有意于立儒道之极耶?……人道所当为者,广矣大矣,岂当身皆无所遇,而必出于守先待
后,不复涉于人世哉?……所处之境,各有不同……学夫子者,岂曰屏弃事功,预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原道中其重事功而抑着述,与颜、李
同旨。晚年又有书孙渊如观察原性篇后,谓:
性命非可空言,当征之于实用。文史通义外篇二又谓:
性理与履践果形有一定之恶,则天下岂有无形之性?是性亦有恶矣。秦王遗玉连环,赵太后金椎一击而解,今日性理连环,全藉践履实用
,以为金椎之解。……宋儒轻实学,自是宋儒之病……顾以性命之理,徒博坚白异同之辨,使为宋学者反唇相议,亦曰但腾口说,身心未尝体
践,今日之学,又异宋学,则是燕伐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