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定庵可谓不拘一格之人材矣。然定庵似不能善自用其才,既奔迸四溢而无所于止,乃颓然自放而有宥情之说。而又不能以宥情终,定
庵乃益彷徨无所宁。故己亥杂诗三百一十五首,而终之曰:
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忽然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
则定庵亦于是乎卒矣!定庵之卒定庵以暴疾终。其己亥出都,以一车目载,一车载文集百卷,不携眷属傔从,仓皇可疑。杂诗谓:“我
马玄黄盼日曛,关河不窘故将军。”又曰:“生还重喜酹金焦。”其年十月北上迎眷,谓陈硕甫为予规画北行事,明白犀利,足征良友之爱。
自驻任邱县,遣一仆入都,儿子书来乞稍稍北,乃进次雄县;又请,乃又进次固安。<均见杂诗自注>自必有甚不得已者。张孟劬告余,定庵出
都,因得罪穆彰阿,外传顾太清事非实也。张家与龚世姻,故知之。又曰:“定庵为粤鸦片案主战,故为穆彰阿所恶。”余谓定庵若为顾太清
出都,其诗中不应反复自道,若惟恐后人之不知,则传说自未可信。若孟劬说,定庵终为不能守宾宾之道自全也。惟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游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定庵诗云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又何必考厥平生而后知其邪僻
哉!则其论至深酷,又为更进一层之责备,定庵亦无自解也。大抵定庵性格,热中傲物,雇宕奇诞,又兼之以轻狂。定庵谓:“起而视其世,
乱亦竟不远。”定庵殆亦此时期一象征之人物乎!
定庵之佛学定庵自言:“江铁君沅,是予学佛第一导师。”铁君乃江艮庭之孙;艮庭师事惠定宇,亦小学名家。铁君既传其家学,又师
事彭尺木学佛;定庵有知归子赞,即尺木,而定庵自号怀归子,识其慕尺木也。定庵自谓一事平生无齮出,但开风气不为师。然余观定庵之学
,博杂多方,而皆有所承,亦非能开风气,定庵特沿袭干嘉以来全盛之学风,而不免露其萧索破败之意象者也。定庵有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谓:
天地有四时,莫病于酷暑,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缛淫蒸,而与之为萧疏澹荡,泠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者,初秋也。今扬州其初秋也欤?
瓶水冷而知天寒,扬州一地之盛衰,可以觇国运。扬州盛衰,可参看阮元揅经室再续集卷三扬州书舫录二跋。第一跋在道光十四年;第二
跋在道光十九年,即己亥也当定庵之世,固是一初秋之世也。定庵之时代定庵卒年,林则徐广东事败,不十年洪杨乱起,定庵所谓莫善于初
秋者,其境乃不可久。湘乡曾氏削平大难,欲以忠诚倡一世,而晚境忧讥畏谗,惴惴不可终日。异性之宾,虽掬忠诚以献其主,其主疑忌弗敢
受也。故湘乡之倡导忠诚,亦及身而歇,无救于一姓之必覆。龚、曾二氏为人、治学俱绝不同,然其论当时之风格与知命之说,则居然相似。
此可以征时变。自是而公羊之学附会于变法,而有南海康氏。然亦空以其徒膏斧钺,身则奔亡海外,仅全腰领,犹且昌言保皇,识出定庵宾宾
下远甚。而定庵治春秋,知有变法,乃不知有夷夏。其五经大义终始答问,乃谓:“宋、明山林偏僻士,多言夷、夏之防,比附春秋,不知春
秋者也。”定庵又言尊史,乃知有干、嘉不知有顺、康,故止于言宾宾而不敢言革命。
然则定庵之所讥积百年之力,以震荡摧锄天下之廉耻,
既殄既狝既夷者,正彼之所以得夷踞于宾之上,而安为其主者也。向使圣清之列祖列宗,亦效三代神圣,不忍弃才屏智士而厚豢驽羸,亦乙丙
塾议第二篇中语则何以使定庵生初秋之世,酷热已消,衰象已见,方治春秋,而犹不敢游思及于夷夏,顾惟以宾宾、尊命之说自慰藉哉?然而
定庵犹知倡宾宾之说,要已为一代之奇才矣!定庵集他高论尚多有,然如平均篇则本之唐大陶,唐甄潜书极行于吴,定庵必见之;又许周生有
礼论三篇,亦发不平召乱之义。定庵乙丙之际箸议第十九,论西北水利,许周生答丁子复书已言之。<鉴止水斋集卷十>定庵文字往往有来历也。私篇则颇似洪北江,意言真伪篇。定庵熟常州文献,又交其子,亦必见之。散而无统,不足成一家之言矣,此故不备论。
五戴子高为常州公羊学后劲者,尚有戴望,字子高,浙江德清人。生道光十七年,卒同治十二年,年三十七。或作三十五年十四,偶读颜习斋书,
大好之。中更习为词赋家言、形声训诂校雠之学,从游于陈奂、宋翔凤,治西汉经说,欲以窥孔门微言大义。为颜氏学记凡十卷,谓:“习斋
当旧学久湮,奋然欲追复三代教学成法,比于亲见圣人,何多让焉!颜氏学记序又为论语注,谓:“博稽众家,深善刘礼部述何及宋先生
发微,以为欲求素王之业,太平之治,非宣究其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