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其书皆约举大都,不列章句,辄复因其义据,推广未备,依篇立注为二十卷,皆櫽
栝春秋及五经义例。庶几先汉齐学所遗,邵公所传。”论语注序是子高之意,仍欲遵西汉博士章句家法治论语,而特墨守齐学一途。此其牵强
附会,未能尽当于论语原旨,可不烦举证而知也。习斋论学,本可与章氏六经皆史之说相通。戴氏喜颜、李而终归于常州之公羊,此犹如定庵之自实斋而折入公羊也。
惟子高既好颜、李,又治公羊,以求微言大义为帜志,而又拘拘于汉儒之章句家法,颜氏学记成书在同治八年六月,庄棫戴子高哀辞谓论
语注工甫竣而子高死,则论语注成书应在学记后。则面貌虽殊,精神犹昔,终不脱苏州惠氏汉学之牢笼矣。子高尝与友人论学,谓:
世事纷纭,师资道丧,原伯鲁之徒,咸思袭迹程朱以自文其陋。一二大僚倡之于前,无知之人和之于后,势不至流入西人天主教不止。所
冀吾党振而兴之,征诸古训,求之微言,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则救世弊而维圣教在是矣。此札与张星鉴,即据张氏戴子高传转录。
此则子高之意,亦特如方植之、陈兰甫,虽知汉学考据之病,而又恐不治考据则逃于空疏不学,故乃徊翔于汉儒章句家法之下,而特借春
秋、论语以接径于政事。不悟训诂考据可言家法,如干、嘉学者所唱以汉还汉,以宋还宋之论,即以家法治训诂考据也。政事义理不可言家法
,政事义理贵能通今而实践,训诂考据已不够,何论守家法!若言政事义理而尊家法,则其极必近于宗教。其后今文家乃不得不以教主视孔子
,子高所叹势不至流入西人天主教不止者,其实不啻子高之自道也。夫颜、李之与章句家法,此乃绝相违异之两事,子高好颜、李,由激于时
病;而治公羊,则逐于时趋;治公羊而归宿于西汉之家法,则困于传统。颜李与公羊子高智不及此,尚不能辨西汉章句家法与颜、李事物身
世之乖异,而兼信并好之,则子高亦为一不脱时代束缚之学人也。俞樾序戴氏管子校正,谓:“子高,陈硕甫高足,实事求是,深恶空腹高心
之学。”此见子高仍为干、嘉汉学传统也。惟陈氏以家法求毛诗,犹未大失;子高欲以家法求孔子,则失之甚远耳。戴子高之制行又李慈铭
日记:“<同治十一年五月十六日>戴望子高,湖州附学生,游匄江湖,夤缘入曾湘乡偏裨之幕。尝冒军功,诡称为增广生,改其故名,求改训
导。又窃军符,径下湖州学官,为其出弟子籍;学官以无其人申报,湘乡大怒,将穷治之,叩头哀乞乃免。”则子高制行多可议。大抵道、咸
以下学人,虽薄考据,转言义理,而其行己操心,尚颇有不逮干嘉考据朴学诸先生者。风俗之日趋卑污,正足以证见考据朴学之流弊也。
六沈子敦当嘉、道之际,尚有一人焉,虽不为常州公羊之学,而其砭时论世之风,颇有似于定庵者,其人曰沈垚,字子敦,浙江乌程人。生嘉庆三
年戊午,卒道光二十年庚子,1798-1840年四十三,游京师,馆徐星伯松家,星伯极推其地学之精,然子敦之学实不仅于此。其居京师,为徐
星伯、姚伯昂元之、沈匏庐涛、徐莲峰宝善诸人修书,惟以糊口,颇欲别有所造作而未遂。今其集中有史论两篇,一曰立名,一曰风俗,则子敦论学大意之所寄也。其立名篇云:
名者,功德之符,非崇饰虚名之谓。……古今治乱之故,系于当时之好尚。周、汉而下,大概人争立名则世治,人争殖利则世乱。西京盛
时,争为长者名,东都则以至行过人为名,唐之士大夫以功业济世为名,宋之士大夫以节高古人为名。名不一,而致世治则一。以济世为名,
则随时隆污,惠泽必思及下,故其功丰。以节高为名,则遇贤主,天下受其福;遇庸主,一己守其节,故其望峻……二者虽异,有裨于世道人
心则一也……宋之弱而不可亡,实士大夫砥砺名节之效……若夫殖利之祸,有不可胜言者。战国之人好利,而焚坑之祸起。魏、晋之人好利,
而刘、石之祸起。后魏宣武后,朝士多贪鄙而河阴之祸起。唐大中后,令狐绹以贿用方镇,而庞勋、朱温之祸起。刘刻落帆楼集卷四其风俗篇云:
沈氏对于当时风俗之记载与批评天下之治乱,系乎风俗。天下不能皆君子,亦不能皆小人。风俗美则小人勉慕于仁义,风俗恶则君子亦宛
转于世尚之中,而无以自异。是故治天下者以整厉风俗为先务。卷四子敦二论之意,盖特有感于时病而发。尝谓:
览观史册,于古今利病,亦略识其梗概。今日风气,备有元、成西汉两帝时之阿谀,大中唐宣宗年号时之轻薄,明昌南宋时金章宗年号、
贞佑金宣宗年号时之苟且。阿谀轻薄苟且海宇清晏,而风俗如此,实有书契以来所未见。呜呼,斯非细故也。叔鱼之贿,孟孙之偷,原伯鲁
之不说学,苏、张不信古人,有一于此,即不可终日。